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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著;《杨氏女》(中篇小说) 附;“每一篇都是哭着写”;访章诒和。

 

章詒和著;《杨氏女》(中篇小说) 附;“每一篇都是哭着写”;访章诒和

 

 

                                                 《杨氏女》     

 

 

                                          第一部分

 

 

 

 

 

          一次,遇到县里换届开会,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代表参加。公社老书记提出:最好补上赵勇海。一老一小去了,会议期间赵勇海鞍前马后照顾老书记。选举那天,需要点票的人。老书记大喊:「我们石壁公社的赵勇海数学好,最合适!」 点票算个啥,既非代数,也非几何,整洁文静的赵勇海点得麻利,唱得清晰,连任的县委书记对他也有了印象,会后对公社老书记说:「我看小赵不错,你们好好培养吧。」

 

                                          第一节

 

 

     杨婉芳是县城石壁公社的妇联主任,性格活泼,人也算漂亮。还是拖着一双小辫子时候,就被公社副书记赵勇海看 中。不奇怪,她每次来到公社大院,都要和同村的收发室老大爷闲聊几句,那银铃般的笑声,引起站在一侧读报看书的赵书记的注意。那时,赵勇海刚提拔起来,巴 望事业有成,不想过早成家。但对这个穿来走去的姑娘已有所留意。一打听,人家还在读书,心想:很好,事情不必着急。再打听,人家就姊妹俩,心想:这更好 了,不像自己一大家子人,那么拖累。

赵勇海高个子,眉清目秀,爱动脑筋,说话谦和。县城高中毕业后,因为是老大,急需替父母分担养家的责 任,就没有继续读书。他的数学、物理成绩都不错。担任班主任的老师觉得可惜,赶到家里做说服工作,说:「孩子考师范类院校是十拿九稳,上学的费用全免,还 有助学金。」赵勇海挺犹豫。公社领导听说他的数学好,正逢他所在的石壁公社石壁大队缺会计,便递话过来:「若留下来,保证给你当大队会计。」

赵 勇海的父母知道后,兴奋得一个劲儿地撺掇儿子留下来,好处摆了一大堆。最重要的,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你从此就叫干部,不是社员啦。你有补贴工分, 你到公社开个会,都算工分的;你分稻谷、分红薯、分麦秆,都会比别人分得好,也分得多;一家人全年吃不了几顿荤,你到公社开会就有一碟红烧肉,葵花子嗑不 完,还可以往家带……」絮絮叨叨,虽说赵勇海听得心烦,但毕竟听进去了,遂留了下来。一个年轻后生对谁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到公社开会,旮旯一坐,一言 不发。问到他,则腼腆道:「我就会算账,别的不懂,也不行。」就这么个年轻后生,很快赢得上下左右的好感。

     一次,遇到县里换届开会,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代表参加。公社老书记提出:最好补上赵勇海。一老一小去了,会议期间赵勇海鞍前马后照顾老书记。选举那天,需要点票的人。老书记大喊:「我们石壁公社的赵勇海数学好,最合适!」

点票算个啥,既非代数,也非几何,整洁文静的赵勇海点得麻利,唱得清晰,连任的县委书记对他也有了印象,会后对公社老书记说:「我看小赵不错,你们好好培养吧。」

培养就是提拔。没多久,赵勇海当上了公社的会计。上任后,把前任的账彻底清理了一番,很快发现了漏洞。他私底下跟老书记说了。

老书记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把账摆平了,但以后不行。公社开个会,吃顿饭,买盒烟,都要上账。到时候上级查账,找的是赵勇海,老人家得替我想想,家有父母,下有弟妹,我还没结婚哪!」老书记服了,觉得他不单是会计,还是「把门」的,「放哨」的。

    岁尾年初,照例有县里干部到公社查账,有的公社会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赵勇海早早睡下:你们查吧,一分钱不差。之后,他被提拔为副书记,还主动提出兼任公社会计,无人反对。他把工作安顿得井井有条,忙起来就住在公社。

一 个黄昏,他走出院子,站到后面的小山坡上,两眼呆呆地直视前方。太阳终于落下,敛尽了光芒。他的前面,仿佛是个无穷的宇宙;自己的内心也有一个巨大的空 洞,而靠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把这个空洞填满的。赵勇海意识到:自己该结婚了。这时,杨婉芳的影子便浮现在眼前,二人没交往多久,婚姻大事就提上了日程。赵勇 海的择偶标准就一条,要心肠好。因为家里成员多,谁都需要照顾。给点钱啦,送些粮票啦,买点副食品啦,这些事情若老婆横加干涉,那就难办了。巧了,杨婉芳 挑选对象也不苛刻,就是要找个比自己强的,而赵勇海在职务、工资、文化以及政治前途等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多了。婚姻从外表看是爱情的结合,其实功利因素远 远超过感情成分。

   赵勇海对即将成为妻子的杨婉芳说:「你说想要点什么吧?」

杨婉芳说:「我啥也不要,就是要你把我妹妹也调上来。我住在公社,不能让她一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赵勇海很感动:难得一个女人不贪图财礼。

「行呀。不过要等些时候。」

杨婉芳急了:「我的要求就这一条,你还要拖着。赵副书记,你是办不成,还是不愿意办呀?」

赵勇海拍着她的肩膀:「不是办不成,也不是不愿意办,是还没想出调她的好办法。你是公社的妇联干部,现在又要调小姨子,影响多不好,说起来也难听。我答应你,但是得找个正当理由。」经他一说,杨婉芳也觉得有道理,不再唠叨。赵勇海没见过杨芬芳,便要求到杨家看看。

杨婉芳笑了:「我家有啥看头?两间瓦房,是父母留下来的。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妹妹,几分自留地由她收拾,好赖不管。」说到妹妹总是一人在家,眼圈竟红了。

「那我更得去看了。」

    这 是一个星期日,天气大好,一个新鲜幽丽的清晨,阳光透过云层均匀地洒下来,把大地抹上一层金黄。远处的山峦,一副似醒未醒的惺忪样子。路边的野花,顶着露 珠开了。小溪的水,清得一眼看到底。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石壁大队,从前叫石壁村,它紧挨着石壁公社。二人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到了。房子是泥墙瓦顶,两间 一明一暗。外间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张八仙桌,桌上,喷着花卉图案的搪瓷盘子里放着几个茶杯,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月份牌和一面大大的镜子,镜面擦拭 得光洁如新。一张两屉桌,上面码着不多的书籍,手工编织的白色绣花巾搭在一个小收音机上。

赵勇海摸着光滑的八仙桌说:「有些年头了吧?」

杨婉芳点点头:「这是父母的遗物。我们杨家的成分是中农。老人走的时候,给我俩一人一对银镯子,其他就没啥东西了。那阵大炼钢铁,要不是我和芬芳死命拖住煮饭的铁锅,大概就饿死了。」

太阳从敞开的木门直射进来,赵勇海看到屋子外面,左右架着两个篱笆,一边挂满丝瓜、豆荚,一边开满喇叭花。所有的绿色沐浴在阳光下,给人一种恬静、柔和的感觉。他想,只有女人住在这里,才如此清雅。正在屋檐下徘徊,一声「姐!」让他抬起了头。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杨婉芳高大得多,丰满得多,也漂亮得多的年轻姑娘。

杨婉芳拉着妹妹的手,说:「这就是赵勇海。」杨芬芳叫了声:「赵书记。」

「别叫书记,叫我赵哥或姐夫,都好。」

都坐下来了,赵勇海渐渐琢磨出她与杨婉芳的区别。姐 妹的眼睛形状差别不大,可眼神极为不同:姐姐的像潭水,妹妹的似海洋;一个是黑眼珠,一个怎么会是栗色呢?俩人头发的颜色不同:姐姐是黑色,妹妹的是黄褐 色。两姊妹的嘴唇也很不一样:杨芬芳的嘴要比杨婉芳大多了,双唇相交的线条呈现出一条弧线。他暗想--杨芬芳若生气地撅嘴,一定很好看。赵海勇不知道,这 样的双唇不是为了说话,是为了颤动,天生最合适接吻。谁做她的情人,就是谁的福分。再,就是她的鼻梁又直又高,把整张脸庞撑得饱满而生动。

原来,杨婉芳准备在家里做点汤面就算了。可赵勇海觉得,第一次见到小姨子就吃一碗面,于礼不周。他提出:「我要请芬芳去公社食堂吃米饭炒菜。」

杨婉芳自是高兴,未婚夫能对妹妹有个好印象,也就为以后的调动打下了底子。「三人怎么去?自行车不够啊?」她有些犯难。

杨芬芳听说去公社吃好的,高兴极了。说到自行车,她马上说:「姐,这好办,我去借一辆。」

「跟谁借?」

「何家,找无极呀。」

「哦,那好,快去。」

何 家儿子太出众了,杨婉芳怎能忘记?从小的邻居,俩姐妹和他一起打打闹闹,还先后在同一个小学读书。辫子散了,背过身叫他给重新编起来,他编得比自己梳的还 好,辫花整齐密实。何无极是独子,身体壮硕,浓眉大眼,礼貌谦恭。要不是被「地主子女」的阶级成分的大帽子压着,小伙子早就被好人家抢走了。何无极本事多 了:下地一把手,木工、瓦工也在行,还会踩缝纫机。很多人家也爱找他帮忙,砌个灶台,给小孩缝个裤衩,他都揽下来。白天,忙里忙外,只有晚上才是他一个人 的世界。他感到孤独,男人的孤独。自己并非不想找个对象,但是想到家庭成分,就不急了。

俗话说:「丑妻薄地家中宝。」何无极偏偏不信,一心盘算能遇上个好 看的、也不在乎阶级出身的女孩子。他宁愿苦等,等候上苍的垂怜。何家与杨家是老邻居了。所谓邻居,是指两家同在一面坡,相隔不过几十米,有条蜿蜒小路相通。杨芬芳年幼,不谙风情,对异性基本是麻木的。因为年龄的接近, 又知他能干,就常喊他干这干那:「无极,给我磨磨菜刀吧,连青菜都切不动了。」他大步流星地过来,拿过菜刀就走。过不了一会儿,一把锋利的菜刀就递到杨芬 芳手上。

杨芬芳咧着嘴笑:「谢谢了。」

「不用谢。我问你,等你出嫁了,还要我给你磨刀吗?」

「我不嫁,就要你磨吔。」

「你要不嫁,那我就把你的自留地包了。」说罢,两人相视大笑,谁也没往心里去。

何无极干活儿,决不让杨芬芳插手。她也不客气,站在一边看,连水都不倒一杯。也不知为啥,两人处得那么逍遥自在,似一家人,像亲兄妹。

此时,杨芬芳气喘吁吁地跟他借那辆破自行车,何无极一口答应。车推了出来,他说:「这车是别人不要了,我捡过来用破旧零件攒的。我骑没问题,你骑要当心了。」

「没关系,还有赵勇海呢。出了毛病,他会修理。」

「他会修车?未必吧。」何无极似乎有点生气,又突然追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公社,姐姐和他要请我吃饭。」

「他们为什么请你吃饭?」

「这不是姐夫第一次见小姨子嘛。」

 

「今晚你回来吗?」话从嘴里脱口而出,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

「要是太晚了,一个人走夜路,你就别回来了。」

「哦。」杨芬芳推车离去,忽然想起家里的几只小鸡,掉头就喊,「无极,我不在,替我照管一下小鸡啊。」没想到何无极依旧站在那里,一步未挪。不觉心头一热,脸猛地红了。 第二节 当赵勇海在县城人武部办公室结识了回家探亲的现役军人、连长刘庆生的时候,他的心活泛起来。

认识的场合极其偶然, 他到县里开年终总结干部大会。这样的会,作为管着公社账本的人是必须参加的。他不爱抽烟,可会场里总是烟雾缭绕,避也避不开。到了会议午间休息的时候,他 就去人武部办公室坐坐,因为人武部部长老金不抽烟。他的儿子小金在徐州服兵役,每年要给父亲寄一大包绿茶。赵勇海最喜喝茶。就这么点小缘故,赵勇海到县城 开会,有了空闲,就到老金办公室小憩,呷一口茶,双眼微合,全身舒 坦了。

这次进门,见着一陌生人。经介绍,知道这叫刘庆 生的军官是小金的上级,也是本地人。很早参军了,从副班长开始起步,班长,副排长,排长,一步一步做到了连长。刘连长个头不高,四方脸,身材偏瘦,给人印 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狭长的细眼睛,目光一闪一闪的。老金说了,能当上连长的人一定是政治觉悟高,热爱学习;生活上一定是为人正派,艰苦朴素。至于缺点嘛,老 金说,就是多少有些刻板。

刘庆生这次返乡度假,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谈个对象。他很现实,到了这个年龄,也有了这个能力,婚姻大事自然就 提上日程,这符合唯物论,也符合最早原始人类的生存需要。刚提出打算在这里解决婚姻问题,赵勇海一下子就想到了杨芬芳。一番交谈,他感到刘连长还真的刻 板,说话无趣。转而又想,不能怪他,兴许是长期呆在部队的结果。一旦刘庆生懂了女人,人自会活泼起来。而一旦婚事定下,作为现役军官家属,把杨芬芳调到公 社,别人再有意见,也无话可讲。赵勇海断定:这事若说给老婆听,杨婉芳肯定满意。那么杨芬芳呢,她会答应吗?会的--赵勇海自问自答,因为择偶是极其现实 的事,看家庭出身,看阶级成分,看本人政治面目,看工作单位,再看工资多少。以上条件于刘庆生而言,是条条够格。那么,刘连长会满意杨芬芳吗?赵勇海很有 把握:小姨子不必收拾打扮,就是从泥塘里拔腿出来,往田埂一「戳」,那个清丽的样子,也得叫姓刘的好一阵耳热心跳。

就这样,赵勇海在返回 公社的路上,豪情满怀。也不知为什么,快到石壁公社的时候,好心情突然没了。毕竟是读了几本书的,知道爱情两个字。自己把两个背景不同、性格各异的一对男 女用介绍的方式拉在一起,把杨芬芳的幸福和未来都撮合了进去,是否有些危险呢?她与那姓刘的会相爱吗?日子幸福吗?决定结婚是很快的,而爱情要过很久,才 会明白。在交换各自生命过程中,要是杨芬芳后悔了,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想到这些,赵勇海似乎不敢往下想了。回到公社,已是正午。人在阴凉下打着呵欠,连 鸡狗都无精打采,一个妇女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驱赶恼人的苍蝇。杨婉芳还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赵勇海就把刘庆生的事情说了。

妻子乐了,用锅铲敲打着锅沿儿:「你真有两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芬芳的事办妥了!你等着,我到小店买点卤菜。咱俩得先庆贺一下。」

「算了,两人还没见面,别高兴得太早了。」

谁知刘庆生挺急,第二天就带着用全国粮票买的点心,用高价买的两斤猪肉和从老金那里抓来的茶叶,一溜烟儿跑到石壁公社来了。

他与赵勇海夫妇见面,又是鞠躬,又是敬礼。开门见山地说:「帮人帮到底嘛!我这次探亲无论如何也要我和杨芬芳见上一面。」特别是看到杨婉芳长相还算清秀的时候,决心就铁定了:「要不答应,我就在你们的公社住下,不走了。」

赵勇海带着笑,说:「等明年再安排见面,也不迟呀。」

老刘面带苦相,朝天伸出三根手指:「一等就是一年,我可过了三十五,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赵勇海与杨婉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刘看出了希望,忙说:「哪怕让我只看一眼,我保证,看完就走!」

一身戎装,满嘴软话,倒让赵勇海夫妇多少有些为难。为难处就在于事先一点都没跟杨芬芳通个气儿。太突兀了,人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终究拗不过这位军官,商量一阵后,答应了。定的见面地点在县城的一家饭馆。而时间则要看杨芬芳的态度了。

这 时,爽快的杨婉芳也直言不讳了:「看一眼,也是相亲。对女孩儿家来说,可是关系到后半辈的大事!可我们对你的情况,真的都不很了解,你不能甜言蜜语骗我妹 妹!就算婚事成了,你连长可是风光在外,而我妹妹就要苦守寒窑。有句话你知道吗?叫『凤凰落地不如鸡』。」话一出口,让刘庆生一时无法应对,细长的眼睛闪 了好半天。

赵勇海出面打了圆场:「你先回城里,等我们的消息。时间定下,我就打电话到人武部,让老金转告你。」事情说妥,夫妇把刘连长送出了公社大院。

他俩站在公社大门的石阶上,望着眼前未熟的庄稼。有风从田野吹来,穿过不远的一片竹林,发出簌簌的响声。

杨婉芳用征询又谨慎的口气,向妹妹介绍了刘庆生以及要求见面的事情。没想到杨芬芳大笑,把个脸朝向天空,说:「好呀,我好久好久没进城了,好久好久没吃席了。真想啊!」姐姐摇着妹妹的肩膀,说:「你的话是真是假呀?人家可是相亲。」

杨芬芳说:「我不开玩笑。见面就见面,不就是想看我长得好不好吗?至于愿 不愿嘛,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这个态度,令杨婉芳很有些吃惊。平素,村里的人都说,杨家姊妹搭配得多好,一个泼辣能干,一个温和守家。情况还真是这样, 杨芬芳一年下来的工分,糊口都不够,大半要靠姐姐的帮补。但她心灵手巧,能把个家摆弄得花花绿绿,鲜亮整洁。没见她怎么学干活,一旦干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的。

见面时间定在三日以后。杨婉芳临走,递给妹妹一张刘庆生照片,两寸大小,杨芬芳看了看,觉得除了长得周正,表情严肃之外,就没啥吸引 人的地方。姐姐好像还说他个子没自己高呢。她把照片夹在新书《青春之歌》里,放在桌子上。走出屋子,站在屋檐下,站了一小会儿觉得无聊,又回到房间,再次 翻出刘庆生的照片来,反复端详。刘庆生像个物件摆在眼前,边端详边动了心思:嫁个解放军军官,体面啊,还可以跟着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去过新的生活,日子 说啥也比现在强。不嫁他,就继续住在这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自己找个中意郎君,也行!但归根结底,她还是想出去,想到外面去。就是这个念头,使她对见面 有所憧憬。对这个可以把自己带走的男人,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见面再说,照片是死的,说不上喜不喜欢。她要见活人,看他长相受不受看,说话中不中听。

夕 阳余晖,红得令人心碎。夏日黄昏特别长,等了好一阵,天色才渐渐暗下来。尽管肚子不饿,但也要做点东西吃。看到姐姐放在八仙桌上的几把挂面,杨芬芳决定不 煮稀饭了。她拿了一把挂面搁在灶头,自己又忽然高兴起来,觉得也许今天是值得纪念的,命运的转折就从这里暗暗地开始了。踏着轻快的步子,她跑到自留地拔了 香葱,刨了一窝青菜,从小笸箩里取了两枚鸡蛋,又找出猪油,酱油,醋,糖,决定做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一切就绪,洗菜,切葱,烧火,掺水,煮开……不知 怎么搞的,把包裹挂面的白纸刚撕下,那整把挂面的大半都滑到锅里了。杨芬芳有些心痛,盛出来足够两大碗,她怎么吃得完?挂面的质量一般都不高,第二天「回 锅」就全都断了,成了糊糊。她突然想起何无极:我吃一碗,也请他吃一碗,对!多年来,他一直帮自己,从磨菜刀到收拾自留地。杨芬芳有意把面煮硬一点,很快捞起。扯下围腰,小跑着去何家。何无极正扫院子。她把扫把抢过来,说:「跟我走。」

「什么事?就你家那点小事,等我把饭吃了,再做不迟。」杨芬芳话也不说,拉着他的手就走。

「我把挂面下多了,一碗成了两碗。请你帮我吃碗面,这还不好啊?」边说,边笑。何无极听了也笑,不说一语。

「吔,你怎么不谢谢我?」

「你是叫我帮你吃多余的面,又不是诚心请我。我谢什么?」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笑起来。笑声像袅袅炊烟,轻轻升起又轻轻地散去……

杨芬芳把两个荷包蛋放在一个碗里,递给何无极。双手捧给何无极。他也不客气了,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香吗?」

「香。看来磨刀不行,做饭行。」杨芬芳听了,很得意!也端起碗慢慢地吃起来。

何 无极几下子,满满一碗猪油鸡蛋面送进了肚子。见杨芬芳还在吃,便不好意思放下筷子走掉。他走到两屉桌跟前,拧开了收音机,播出的是广东音乐「彩云追月」, 云在天上飘,水在心上流,婉转又舒缓。何无极见摆着一本崭新的小说,便拿起翻翻,不料那照片就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杨芬芳看到也赶过去,两人面对面。

「谁?」

「刘庆生。」

「干什么的?」

「当兵的,连长。

「你们认识?」他再问。

「不。」

「那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姐姐拿给我的。」问也自然,答也坦然,自幼一起才会如此爽快。 ???

「相亲吗?」

「嗯。」「见过啦?」

「没有。」 「你和他什么时候见面?」。

「三天以后。」

「你想和他见面吗?」简直是在逼问,杨芬芳哀哀一笑。

突然,他紧紧攥住她的双手,目光相接,都有一种忸怩和拘谨。何无极向前跨了一步,使出最大的气力将杨芬芳拉到怀里,用恳求的口吻在她耳边说:「你不走,我要你。」

他 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杨芬芳微微躲闪,但很快地,也被激情感染而变得顺从。他亲吻到她的双唇,杨芬芳温软的唇,轻柔又有力地吸吮着对方。一个吻,顷刻 间一个女人身体的全部奇异,似乎都被感觉到了。何无极的心底,涌动着足以掀翻他平静人生的暗流。他从未想过要娶杨芬芳,而此刻实在太渴望她了。何无极在她 耳鬓边喃喃道:「芬芳,不要跟他走啊,你给我煮面,我给你磨刀啊。」

「哦,哦。」杨芬芳已无力回答。

他们互吻,彼此激动 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杨芬芳用力挣脱了何无极的臂膀,背转身去,两手捂脸,呜呜地哭了,眼泪从指间滚落。何无极伸出长长的手臂从后面搂住,手掌抚摸着杨 芬芳的胸部,胸和唇一样,厚而软。他把自己的头埋进她的颈窝,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汇合一起,决堤而去,淹没了他们年幼时的青涩。自古以来,女人被男人唤 醒,男人被女人唤醒。

「明晚,等我。」何无极用手指抹去挂在杨芬芳眼角的泪。

「别来。」

「要来。」

「不要来啊!」

「一定要来!」

杨芬芳怯生生说:「我怕。」

「你怕我?我们打小认识。你怕的,该是他。」杨芬芳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刘庆生。在热烈的坚持下,她的样子就像飘落的一片雪花。 第三节 何老太身材瘦小,白天常咳嗽,夜晚多气喘,谁也没想到,就这身子骨生下一个大男孩儿。何家三世单传,总算有了后代香烟。也没见何 老太怎么费心,孩子长得相貌堂堂。造化啊,大家都说她隐忍和顺,才获老天爷的恩赐。她的丈夫身体原本不错,不想居然熬不过有病的妻子。何老太心里清楚,是 丈夫心里憋气--人再老实,开会时干部总要点他的名,说他是阶级敌人;人再肯干,分东西的时候总是拿最差的一份。忍不住嘴里嘟囔,被干部听见,还要挨骂受 训。 ???何老太心里清楚,男人可以受苦,就是不能受气。丈夫偏偏一直受气,还无处发泄,最后都渗进了筋骨。日子越过越艰难了,最终他没挺过 来,咽气时对老婆说:「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过一天好日子,我要感谢你,给我养了个好儿子。」遂又叮嘱,「无极,太乖,什么话也不说。太乖的孩子爱捅大娄 子,你要多留个心眼儿啊。」

「你放心,有我看着哪。」老伴一边说,一边抹泪。

何无极回到家,径直走到到母亲的房间。对母亲说:「妈,我先做饭,吃完我有事要说。」

银 色的月光洒在院落,远处有蟋蟀凄切的叫声。何老太走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简单到简陋,除了农具就是一架旧缝纫机。自打出世,他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原先缝 纫机搁在母亲的房间,长大后心疼母亲,他把机器搬过来,自己学着当裁缝。别看是小伙子,没几天就会了。另一个显眼的物件,就是一张何无极出生周年拍摄的全 家福。那天,进了县城,找到一家最好的照相馆,在师傅的调派下:父亲坐着,怀里抱着儿子,站着的是母亲,三个人神情自然又庄重。配好木质相框的照片原本是 放在母亲那里,父亲去世后不久,他把照片拿到自己的屋里。

何老太见儿子平躺在床,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副出神的样子,心想:这孩子,有心事了。何无极慌忙收摄心神,起身,端来有靠背的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坐在床沿,母子脸对脸坐着。「无极,你有啥事?」

何无极有些局促不安:「其实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有个想头。」

何老太问:「该不是你看中谁了?」

「妈,你怎么知道?」儿子惊问。

「我是过来人。说吧,看中谁了?」

「杨芬芳。」

「那可是好姑娘,模样好,心眼好。别说你喜欢,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妈也喜欢。」

何无极的话头停顿了,母亲明白:儿子是陷进去了。她伸出手,摸摸何无极的那一头黑发,说:「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希望?」儿子摇摇头。

「那就是觉得自己还有盼头?」

儿子还是摇头。

何老太长出了口气:「你现在是既不能往前走,也不想朝后退,妈说对了吗?」

何无极把身子凑到母亲跟前,说:「我爱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不往前走,也不朝后退,行吗?」

「傻孩子,你能一辈子单身,她未必终身不嫁?你俩像兄妹一样玩下去,这可能吗?再说她的姐姐、姐夫能答应吗?就是妈也不同意啊。要不然娶她过来,单是咱们的成分,难了;要不就断了念头,可你动了心,也难了。」 ???儿子急切地说:「妈,我娶不了她,更舍不得她,今后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

「我知道,你去灶头,给妈舀碗水来。」何老太联想起老伴临终前的叮嘱,觉得真有必要跟儿子说说男女的婚姻,也要讲讲自己的婚姻。

接过大海碗,她只喝了一小口,自己很久没有和儿子那么靠近。眼前这个大男孩儿,越发地像她年轻时的亡夫,伟岸英俊。

「无极,你知道我是怎么和你爸结婚的吗?」何老太眯缝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边的月色。「不知道,你从来没提过。」

「是,自从咱家成了地主,还有啥可讲,只盼着你长大成家。」

「妈,那为什么今晚要讲给我听呢?」

「我想要你知道男女之事,先头有多甜,后头就有多苦。」

「妈,你慢慢说,我听着。」

「先 前,我娘家是在镇上开小饭馆的。父母只生了我一个,疼得要死要活的。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个老师教我读《论语》、《千字文》,还背唐诗。说女孩儿当男人养, 长大了才不会遭罪。老师也开明,除了写字背书,又给我讲《三国》、《水浒》、《红楼梦》。几年下来除了识文断字,我还认准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女孩子不分贫 富美丑,心里要有主见,遇事要有主意,就算受欺负,起码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打小身体就不大好,爱喘。父亲带我看过大夫,喝过汤药,可都没见好。后 来我就坚决不治了,跟爸说:别为我糟蹋钱了!留着,给我做嫁妆。等我找个好郎君,我一辈子就算有个交代,你们也放心,我也享福。你知道妈讲这话的时候多 大?」

「多大?」

「十五岁。」

何无极一下子兴奋起来:「妈,你可真了不起啊!」

「别忙 夸我。第二年,我遇到了你爸。那时我家饭馆做的最好饭菜就是桂花饭,也就是鸡蛋炒饭。每一粒米都炒得干酥酥的,油得发亮,米粒和米粒之间谁也不挨谁,鸡蛋 和米饭掺和得匀匀的。这叫功夫,也是手艺。饭馆就开在镇边的桥头,过往行人挺多,肚子饿了,叫上满满一碗桂花饭,再加一碗清汤,都说好吃又便宜。后来,我 们就专门做各种炒饭了,主要还是桂花饭。做炒饭,用的大米就多。不久,你爸就拿着自家的大米找上门来。师傅一看,再一嚼,连说:好米,要了。以后,你父亲 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送米。脚夫挑米,他算账。」「妈,你怎么看中爸的?」何无极一脸的好奇。

「一个盛夏,天气热闷。你爸又和脚夫一起过来送米,是新米。人刚到,就变了天。亮堂堂的晴 午,忽然成了黑夜。一个闪电,正打在头上,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好,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大雨点砸起许多尘土,接着又是风。风,雨,土,搅和在一 起,冷飕飕的,全都乱了。就在这时候,就见你爸脱下短衫,打个光膀子,扛起一袋米朝里走。他的前胸后背,又宽又平,雨点洗过以后,油亮油亮的。我站在那儿 就看呆了。心想,我的男人不会是贾宝玉,就是眼前的他了。」

「妈,我和你一样啊。我看中的女人不能是别人,就是杨芬芳了。」

「看 中了,男女的事情才叫开头。我把心思跟爹妈说了。他们也知道石壁村的何家是好人家。对你爸,我是铁了心的。什么叫铁了心?那就是不管不顾,不论是非。我们 没谈恋爱,很快定了亲。我也知道,今后跟他扯不上三国,说不了红楼,就是过日子。成婚后的第三天,他带我去地头玩。在庄稼地里,突然紧紧攥着我的两只手, 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怕你是最弱的一粒谷子,也要把你收进我的谷仓。』我听了,忍不住大哭。他就像老鹰捉小鸡,把我搂进铁扇一样的胸膛。」

儿子羡慕地叹道:「妈和爸多好哇。」

「过 门以后,我尽量多吃,吃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生』!我得给他生儿子,你爸也明白,老问我想吃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吃碗蛋炒饭。他不让我做,非要自己 炒。等了半日,端上来我一看,满碗有黄无白,还冒蛋腥味。一问,原来人家往锅里磕了四个鸡蛋。」何无极开心地笑了。

「总算感动了老天爷, 我生了你。满月那天,家里摆了一桌酒。把你抱出来给村里人看,都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子。回娘家了,大家也高兴,都说我当年太有主意了。就这样平平安安地 过了几年。后来『解放』了,接着就『土改』,斗地主,分田地。何家的日子从此大变,土地没了,耕牛没了。这不算啥,我们也学着当贫农呗。要命的是划成分, 戴帽子。为了这事,你爸整宿整宿地不睡,成天价唉声叹气。我劝他,说:生要晴日亡要雨,玉皇大帝不能老给你大晴天,得下场大雨,把咱一家人上上下下、老老 小小的福气浇灭。他说:早知道这样,就不娶你了。这一下可好,你是地主婆,儿子是地主儿,都跟我受罪。你娘家镇上开小饭铺,成分上顶多划个小业主。要不 然,我们离婚。你回到镇上去。我说:当初是我看中你的。看中你,就是对你死心塌地!后来何家受到委屈冤枉多了,你多少也知道。在把人逼疯的白天,在泪眼相 望的夜里,我和你爸更贴心,他把我疼在心窝,我把他刻进骨头。」「妈,我也要学你,和杨芬芳一辈子。」

「我就是要告诉你--杨芬芳可不是妈啊,也不像妈。她人好,可心软,没有主心骨。要知道现在嫁给地主的儿子,一个女孩子得下多大决心啊!她可没这个决心,也没这个打算。所以杨芬芳顶多能跟你玩,不会跟你过。」何无极一下子愣在那儿,眼前一片迷茫。

「无极,我看人比你准。跟你说那么多,就要你记住妈的一句话,从今晚起,灭了那心事。」母亲走了。

何无极赤身躺在木板床上,感到体内血液汹涌奔流,每一次脉跳,其声如雷,自己都能听到。所有的毛孔仿佛全都张开,在等候抚慰。人一下子亢奋起来,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翻身坐起,又躺下。

第二天深夜,他去了。 杨芬芳的门居然是虚掩的。

「她在等我!」何无极顿时心跳加快,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芬芳……」

无人应答,只有寂静。

「你开灯呀。」 无人回应,唯有月色。 他 看到蜷曲在床、从头到脚蒙着灰色床单的杨芬芳。女人是花,迟早会开,这朵花绽放在今夜。这个等候自己的女人,这个突然降临的神话,让何无极激动得发抖。他 走向前,靠着她怯怯地躺下。在意外与渴望的双重驱动下,他们相互拉扯,却都没有说话。这个无声的场景,令人分外陶醉。终于,他揭开她紧裹着的床单……在近 乎银色的月色下,看到近乎月色的一个少女赤裸的身体,何无极因震惊而战栗起来。女人这样慷慨,男人怎么爱都是不够了。与杨芬芳一个长吻如从悬崖坠落,也颠 覆了彼此。他们相拥如同两块磁铁,挣脱了各自先前的束缚,紧密地吸附在一起,每一处都要吸附在一起,不容有任何的缝隙。何无极轻声说:「你流血了。」

「我痛啊。」杨芬芳呻吟着。

「我也痛。」

啊!爱情是不管不顾的。性与爱把他们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知道未来是美妙,还是恐怖。

静 了,累了。何无极把搁在一边、也揉成一团的床单抖开,搭在杨芬芳的身上。他穿衣起身,不一会儿拿来一条热毛巾,跪在杨芬芳的前面,说:「你把身子侧过来, 我给你擦擦,全是汗了。」已是云开雾散,他一边擦,一边用手抚摩着女人身体的一分一寸。而她也不明白--何无极是怎么摸黑找到了毛巾、脸盆。

收拾停当,何无极说:「我要走了,明晚等我。」在她的脸颊轻轻一吻,杨芬芳含羞地闭上眼睛。

他们的情爱浅薄如草,在一片荒原上疯长。 第四节 在县城最好的饭馆。 杨芬芳把碗里的白米饭用筷子拨来拨去,就是懒得往嘴里送。她的心里只装着何无极,装着那黑暗中的激情和场景!自己是何无极的女人了,自那熏风沉醉的夜晚,在那快要令人发疯的情境里,痛彻心扉地感受到爱情的轰然来临。 还没见到杨芬芳,刘庆生就估摸着妹妹会比姐姐好看;可当杨婉芳把站在身后的妹妹推到跟前的时候,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妹妹竟会这样漂亮?

吃饭的场面有些冷,杨芬芳一直不说话。姐姐打着圆场:「别看我俩一母同胞,脾气可大不一样。小的时候,我这个妹妹能在家呆上一天,一句话不说。邻居过路,还以为家中无人哪。」

赵勇海也跟着解释:「我看芬芳的性情比你好。小心稳重,若办个事情,她会让领导放心。若成家过日子,会让丈夫放心。」刘庆生不住地点头,这话,他爱听。

桌 上是四菜一汤,木须肉,红烧豆腐,炒青菜,干烧鱼,西红柿鸡蛋汤。一小瓶烧酒是刘庆生要的,说是要和赵勇海连干三杯。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有点不自然,十几 分钟过去了,只有饭菜在冒热气儿。杨芬芳不说一字,可那眼睛总是清清浅浅,带着三分柔情。惹得刘庆生也狂喜,也心慌,不知道该说啥好。自己面对着硬邦邦的 战士,可以滔滔不绝,可对面这个软绵绵的少女,他一筹莫展了。军官身份的他,原以为有七分把握。但杨芬芳的沉默与美丽,让他生出节节败退的感觉。原来女人 比军人难对付多了!只好不停地说:「多吃啊,你难得来县城。」

杨婉芳额头渗出了汗珠,好不容易找了个话题,问刘庆生:「你的驻地徐州,离上海不远吧?」

「不远。」「那你该去过上海啦?」

「去过。」

「别说我的妹妹,我也没去过。」话刚出唇,赵勇海瞪了她一眼,太不得体了!这不是在暗示人家--姐妹俩都去逛一趟上海吗?妻子平时为人处世还过得去,今天是怎么啦,杨婉芳已是干部,竟不如乡间妹妹受看?

刘庆生拍着胸脯:「好,我请你们姐妹一同去上海玩一次!」

「不,不。刘连长,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你就请我妹妹吧,我还有机会跟勇海去。」其实,她心里清楚,一个公社副书记有多大机会到上海出差?除非调到县里。

她瞅了瞅妹妹,杨芬芳正慢条斯理地用小瓷勺,往自己碗里舀豆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姐姐很有些纳闷:这才隔了几天,妹妹怎么变了?她碰碰杨芬芳的肩膀,说:「人家刘连长请你去上海玩,你愿意不愿意呀?」

「这事,我要想想。」

「去玩,你也要想。」

「这一趟可不是随便玩的。」 刘 庆生一听,心就凉了:眼前的美人对玩上海没热情,那不就是表示对自己没多大兴趣。毕竟是军人,难以攻克的堡垒往往能激发出顽强的战斗精神,绝不能轻言放 弃。再说了,事情刚开始,战略战术还没用上呢!遂和颜悦色道:「大妹子,咱把介绍对象的事抛在一边,今天我们认识了,就是朋友。朋友请朋友,总可以吧?」

杨芬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抿嘴笑了。刘庆生知道:笑就是点头,总不能冷场吧。忙又问:「大妹子,平时你喜欢什么呀,是绣花还是听广播?」

杨芬芳又不言语了,气得杨婉芳不客气地数落妹妹:「喜不喜欢,总得有个回话吧,你还懂礼貌吗?」嘴角一撇,杨芬芳略带讥刺口吻地说开了:「刘连长,你问的是我吗?告诉你,我不喜欢穿戴,所以不会绣花。我不喜欢学习,所以不爱读报听广播。我呀,就喜欢 端个小板凳坐在屋檐底下,慢慢嗑瓜子,看着屋跟前的那条小路。」说到这里,藏在心底的何无极猛地浮现出来,他正沿着小路,迎面走来。杨芬芳眼眶红了,不再 讲话。

一顿相亲饭,就此收场。 走在县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天上没有云,骄阳似火,显示出盛夏的威力,连空气都是烫的,街边 的小贩们无力地吆喝着,一汪汪的污水沿街到处可见。城里树木稀疏,是前两年「大炼钢铁」乱砍的结果。到了一家茶馆,茶馆门脸跟前有一棵罕见的大树。据说是 县长下命令不让砍,才留下百年老命。这一下,借着大树的荫庇,茶馆生意兴隆了。谈工作,论婚嫁,解纠纷,下棋打牌,胡聊闲扯,旅人歇脚,都聚集于此。同 时,各种消息也在此汇合,再经过一番咀嚼与反复加工,再散发出去。阳光透过大树繁盛的枝蔓,细细碎碎地洒下来,茶客们沉浸在午后的悠闲之中。或泡壶好茶, 或单点一盏,微微的苦,淡淡的香。你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比饭局自在多了。因为饭馆的口味太重,四个人都想喝杯清茶,打算太阳偏西再走。刘庆生有了饭局 的尴尬,便去「搬兵救驾」,把老金也弄来。老金也与赵勇海相识,多少也能增添些话题。

不知咋搞的,老金见到杨芬芳心里就感到刘庆生与她不 般配,尽管是个连长。但是话题讲到去上海玩的事,却很支持地说:「刘连长可是军官,每句话都是铁板上钉钉子!既然是朋友请朋友,与提亲相亲无关,你何不去 一趟?这个机会对你这么个乡下闺女来说,可是机会难得。要不然我去请个长假,顺便去看看我儿子。你和姐姐,我和刘连长,四人一起开拔。」

这 话,着实把刘庆生吓一跳,四人行?这开销得多大啊?他心里只想请杨芬芳,一方面一个人好应付,另一方面省钱,留下点「银两」好办婚事。但这个时候一点都不 能反驳老金,刘庆生只能充大方,满脸堆笑,说:「好啊,最好再加上赵书记!我们五个都去玩一趟大上海。这一路的开销,我包了!」 ???

杨芬芳笑了:「要这样,我就去。」刘庆生也笑:「能答应,就好办。」 ???

赵勇海夫妇互相看看,也陪着笑了。茶喝到无味,话说到无趣,就到了散去的时候。出了茶馆,老金放慢了步子,赵勇海有意拉了老金一把。问:「这婚事,行吗?你得给我说句真话。」

老金说:「你问行不行,我当然说行。你问好不好,我就不好答了。」

「为什么?」 「老刘不配。」

「哪点不配?」

「我也说不出一二三。」老金又自语般,道,「我看啊,该娶芬芳的是你,你错把婉芳娶回了家。我要是你,就离了再结。」

「你胡说啥!」赵勇海一拳打在老金的后背。 一桌饭、一道茶的收获是男女见了面,另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是女方同意到上海玩一次,至于行程,人数,都来不及细谈。杨芬芳急着回家,当刘庆生建议她在县城多住几日的时候,杨芬芳瞪着眼,对姐姐说:「你陪刘连长逛县城吧。我要回家!」

眼 看已经生气的妹妹,杨婉芳不敢逗留,相互道谢告辞。一再道谢的人,自然是刘庆生。饭后,尽管他一再要求付账,但赵勇海执意不允,在婚事未成以前,不想在这 个远客的身上沾光,哪怕一点点。几杯茶钱,是刘庆生付的。原本他也要付钱,是老金拉他坐下,说:「你也给人家一点面子吧。」

刘庆生想与杨芬芳握个手,谁知伸出手来,人家转过身去。他只好握住杨婉芳的手,连声道:「去上海的事情,一言为定啊!」他的口气已显出惶急来。 「好,好。等我们商量好再通知你。」杨婉芳应酬说。

「大姐,别叫我空欢喜一场呀。」

老金听得不耐烦了:「亏你是军人,太啰嗦。」这一句,搞得彼此无话,终于分手。赵勇海夫妇让杨芬芳回公社住一夜,明天再回石壁村。回到公社,杨芬芳就变得有说有笑。她把眉毛一扬:「姐夫,今天最好吃的菜是干烧鱼,姐姐做饭就知道用水煮鱼。以后我有钱了,就自己进县城再去那家饭馆,再点干烧鱼。」

杨婉芳不依了:「不是我不会做,问题是住在石壁村,从哪儿弄调料呀?只有猪油,一勺盐外加一把葱,可不就只能煮着吃。为啥我和勇海给你介绍对象,目的就是要你离开石壁,过上好日子。你跟了刘连长,起码能调到公社。你懂不懂?」 杨芬芳一下子愣了。

残阳消尽,星星从天空的深处悄悄出现,又是一个无风的夏夜。没有一片树叶在摆动,只是低垂着,像是在打探什么。回到公社,三人的晚饭是稀饭和咸菜,杨芬芳说自己会熬稀饭,要动手做。赵海勇说,大热的天,不就是锅稀饭嘛,去公社食堂买来算了。

夜深了。赵勇海把房间腾出来,让姐妹俩睡,自己到了办公室,靠在单人床上,眼睛微闭,却无睡意,反复琢磨老金一路对自己讲过的话,刺耳又钻心。 ???伴随时光流逝而去的忧伤,在心头墨似的洇开。 第五节 杨芬芳决意回家。清晨,连早饭都不吃了。进了石壁大队地界,就远远看见何无极在靠近村口的庄稼地干活。她知道,这是在等自己归来。「无极!」杨芬芳喊完,就跑了起来。「别跑。」走近了,两人我看你,你看我,接着就是笑。「你笑什么?」杨芬芳问。

「那你笑什么?」何无极反问。

「我笑你傻等。」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何无极在前,相亲的事不问一句。田边开着无数的蓝色小花,青草在太阳的照晒下浓绿浓绿的,草尖闪着金属般的亮光,几只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 ?

到了杨芬芳的家门口,何无极说话了:「我一大早在村口等,我会等你一整天,你一天不回,我第二天会接着等,就是要接你回家。」 杨芬芳嗔怪道:「死心眼儿。」

「从那晚起,我是个死心眼儿。你进了县城,我脑子里就只想一句话--还能再见到你吗?其实我随时都见到你,睁眼是你的样子,闭眼是你的身子。」 「我也是……」

也许是掩饰自己的伤感,何无极弯腰扯了一把蓝色小花,举到杨芬芳的眼前,说:「我观察了好久,这种小花从不和别的野花长在一起。要开花,也是自己单开。它也永远挪不了窝儿。这个孤单的植物,就是我。」

「无极,我不是回来了嘛。」「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得干活啊。」说罢,转身而去。

当晚,以为他会来,没来。她很疲倦了,昏昏然睡去。

又一个夜晚,一个雨夜。大一阵,小一阵,又小一阵,又大一阵地下着,雨水顺着屋檐、墙头、树干滑落。云层很低,暑气不肯消退。细雨下得心烦,杨芬芳早早擦洗了身子,准备睡了,心的深处是等候。她觉得最近发生的事,也着实,也虚幻。当她起了睡意,却传来敲门声-- 门 开了,随着「无极!」一声唤,她扑倒在他怀里。上苍注定要这对男女经历一场生死般的爱情。尘世至繁,天地至简。他们进入了无语的世界。何无极激情越发地强 烈,浑身充满了力量,似乎于瞬间就要爆发。他不间断地吻着,抚摸她丰满光滑的肌肤,这让杨芬芳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们都恨不得把对方揉碎,揉成自己的一部 分。他们又好似两条鱼,自由自在地追逐,摆荡。在无所顾忌之下,杨芬芳觉得自己已经融化成水。

她在耳边轻轻地说:「你太强了。」

「你太柔了。」四目相视,充满欢欣。

何无极说:「我是一棵树,冬天让你砍下树枝取暖,夏天我用树荫让你乘凉。」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深情地:「有你,我死也情愿了。」

「情愿死的是我,因为我的命不好。」

「不许你说『命不好』。」她把头靠了过去,甜蜜地躺在他的怀里。

过了一阵,何无极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问:「说说你的相亲,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

「就是不怎么样嘛!」

「那你得把『不怎么样』的印象列两条出来,我才信呢。」何无极边说,边用小手指从上到下轻轻地刮她的鼻子,笔挺的鼻子,撩人的鼻子。「油盐酱醋,总得占一味吧,他啥味也没有,还一副死板相。对我挺热情,可我没热情。他哪儿知道,杨芬芳的热情在这儿哪!」说着撅起嘴巴,说,「亲我!我要你,只要你。」

「那我又好在哪儿?一个地主子女。」

「我们在一起多快活。从小就快活,现在更快活。」说到最后一句,脸刷地红了。

「他的照片还在吗?」何无极又问。

「我把他退给姐姐了。」

「下个星期赶集的时候,我要买细布,选桃花色,给你做几件贴身小背心。」

「你这是干嘛?」

「穿上它,就等于我在你身边。」

杨芬芳不懂了:「你不就在我身边吗?」

何 无极是个心重的人,冒出个刘连长,心思更重了,人也忧郁起来。他细细整理着心爱女人的一头乱发,感慨道:「过了今天过明天,以后的日子真的像磨盘一样一圈 一圈转悠,一成不变吗?白天邻居,夜里夫妻,我俩能维持多久?我跟妈说了,要娶你。妈让我断了这个念头。她说,我能一辈子不娶,你未必终身不嫁。起码你的 姐姐和姐夫就不答应。现在又多出个刘连长。你不喜欢他,说不准又有张连长、李连长上门。他们当中,总有一个疼你。」

一听这话,杨芬芳哭了,很伤心:「我在你怀里,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临走时,他拿了桌上的《青春之歌》,说:「这书,我要了。我们找个机会一起进城去拍张照片,把它夹在里面,那就是我们的青春之歌。」

返回自己的家,儿子发现母亲房间的灯亮着。他明白了:一定是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夜里的去向。

「妈!我从芬芳家里回来了。」这是他鼓起勇气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你能告诉妈,就好。」

「妈,你骂我吧。」

「妈不骂你,只是担心今后怎么收场啊。」

「我管不住自己了。」 何老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去睡吧,明天早起还要出工。」 雨停了,何无极呆望着漆黑的夜色,脸上一片萧瑟。

杨婉芳带话来,后天公社要来放映队放电影,要妹妹跟队上请假,下午就过来一起吃晚饭。杨芬芳想和何无极一起去。收工后,她跑到何家。进了院子就见到何老太坐在屋檐下择菜。

「何妈,我是来找无极的。约他后天一起去公社看电影。」

「芬芳,他还没回来,也快了。你坐啊。」

杨芬芳挨着老人坐下了。何老太看了她一眼,叫了起来:「难怪无极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啊。知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吗?你就是了。」

「何妈,别瞎说了,我哪儿配呀。」

「怎么不配?」接着,话锋一转,对杨芬芳说,「你俩的事,无极跟我说了。你跟姐姐提过吗?」杨芬芳摇摇头。

「是不敢提吧?」何老太索性直截了当了,「这种事主要还是在于你自己有没有主意了。」

「我还没主意呢,可我俩打小就要好,全村都知道。」说罢,她起身了。自己已被何老太盘问得不大自在,她也说不清楚什么缘故,心里有点怕何无极的母亲,便说:「我不等了,何妈就替我带个话给他。」

电 影天黑才放映,杨芬芳与何无极却在太阳落山以前到了公社。公社有南北两个门。南门自是正门,面对着通向县城的公路。北门则连着一条弯曲的石板路,路的两则 就是店铺,大约有个十几家。紧靠公社的一家店铺是供销社,摆着农具和日用品。靠着供销社的是小酒馆,里面有两张桌子,这里主要卖散装酒,酒用坛子装,盖子 用红布缠着。不管揭不揭盖子,酒店整日都弥漫着酒香。还有个面馆,有个茶馆,有个小理发馆,也还有个布店。看电影在乡下算是大事,喜事。两天前公社就发了通知,轮流到各个大队去放映。由于石壁大队紧挨着公社,队社合一,就在公社大院里放映。过了中午,就有孩子 们到乡村公路去等放映队。人来了,孩子们就跑着、跳着,飞奔过去。到了公社院子,大人小孩都主动帮忙,拉银幕,扯电线,绑喇叭。公社自然给放映队准备晚 饭,有酒有肉。把这些事情做完,人们就该忙着为自己一家人占位子了。何无极对电影的兴趣不高,都是看过的老片子了。他趁着夕阳未落赶到这里,就是要给杨芬 芳买布。在何无极的坚持下,杨芬芳到了公社,没先去找姐姐。他们径直到了布店。布店的两面墙整整齐齐码着布匹,一边是像蓝、黑、灰等颜色的布,布也比较 厚;另一边则是浅色的了,像浅蓝、淡绿、橘黄等颜色,布料也薄。因为晚上有电影,这条石板路的人也比往日多了,提前来到这里,也不止他俩。既然来了,不管 什么店,不管买与不买,都要进来看看。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认识的相互打招呼,开个玩笑。石壁村的几个女孩子也来了,一眼看到杨芬芳。其中一个高声问: 「你买布吗?还是你的无极哥买呀?」平素,听到这类话,杨芬芳会用同样的玩笑话回敬。这次,她心里竟有些慌张。

桃色的细布,有两种:一深一浅。买哪种?杨芬芳拿不定主意。何无极低声对她说:「背心贴身,摩蹭又出汗,加上常洗常晒,几下子颜色就退了。买深点的吧。」 颜色定下来,何无极连价格也不问,对店主说:「我要两丈。」

 店主喜出望外!把布卷抽出来,平放在一张大桌上,一手一手地扯布,一手一手地量布。何无极又叮嘱:「别把布扯那么紧,下水要缩啊。」

店主咧着嘴笑了:「只要不赔钱,尽量往宽里量。保管让你俩满意。」

那桃色的布,如浪涛一般翻腾,又似花瓣缤纷而落。杨芬芳深情地望着何无极--这个总使自己快乐的人。这时,从布店门口晃过一人。当他辨认出这对青年男女,便停下脚步,布店店主正要招呼,却又很快地走了。何无极把钱交清,俩人出了店门。

杨芬芳说:「无极,我们一起看姐姐,就在她家吃晚饭。」「不,我们一起去面馆,我请你吃。」 大肉面,这是面馆里最贵的一种,何无极给杨芬芳要了一碗,自己吃的是鸡蛋面。他们对面而坐,彼此望 着,不怎么说话,却非常惬意。天热,何无极把面条吃了,碗底只剩下一点面汤和零星的葱花。杨芬芳吃得慢条斯理,她喜欢他陪着自己,不仅在深夜。何无极打量 了一下小饭馆:一口大锅煮着面,一口小锅煨着猪排骨和腔骨,一大笸箩装着手擀面,一个小笸箩里装着新鲜鸡蛋,还有几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盐、糖、味精、酱 油、醋。看着,何无极感慨起来,探过身子、压低了嗓子对杨芬芳说:「我娶了你,一定能养活你。你看,开这么个面馆多简单,只要公社让我们干。我还不耽误咱 们的自留地。」杨芬芳笑了。

「笑啥,不相信?」

「我当然信啦。」 付了面钱,何无极说:「你和姐姐、姐夫一起看电影吧。要是放一部,你还可以回家,要是放两部,你会看到下半夜,那就住在姐姐家吧。我要赶回家照顾母亲。」杨芬芳点点头。她知道:即使他留下来看电影,两人也不能坐在一起。 对着空碗,她想:爱情是啥?就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清的美妙滋味……

 

                                          第六节

 

自从听老金说了句「该娶芬芳的是你」以后,赵勇海也不怎么搞的,脑子里常闪出杨芬芳的影子。凑巧在布店碰到杨芬芳和何无极在一起,他突然觉得内心多少有些失落,有啥失落?从未得到过,有啥失落?自己也闹不清楚了。

回到家里,他只是对妻子说:「都这个时候了,芬芳怎么还不来?」

「是呀,她早该来了。」

「炸点花生米,我想喝点。」

「你想喝酒?大热的天。」

「想喝。」赵勇海回答。

杨芬芳来了,进门就说:「我不太饿,喝碗稀饭就行了。」

姐姐说:「今晚,姐夫可把你当贵客了。你看,我把下酒菜都备好了。」

「喝起来,还看电影吗?」

赵勇海说:「喝完再看,第一部是老片子了。第二部《青春之歌》,才是新的。」

杨芬芳几乎跳起来:「哦!《青春之歌》,那我要看!」又走到赵勇海跟前,直直地望着他说,「姐夫喝,那我也学着喝一口。」

「好!」赵勇海觉得她哪怕是一个眼神,也是万种风情。 看 电影的时候,杨芬芳并没有和队里的姑娘们在一起,而是和姐姐、姐夫坐在预留的给公社干部的排椅上。她被《青春之歌》里的女主角林道静义无反顾地追求自由、 爱情和事业,感动得一塌糊涂。夜风袭过,银幕似风帆,上面的人影飘摇荡漾,杨芬芳的心也荡漾飘摇起来。回到姐姐家,兴奋劲头儿还没过去,双颊变成了桃腮, 灼灼燃烧。她舀了碗凉茶,拿了一碟葵花子,喝着,嗑着,回味着。和刚才的喧闹相比,现在虽只剩下安静,四围充溢着一种令人宽慰、疏朗的气氛。《青春之歌》 仿佛是一股清风,直入心底,她希望电影永远放下去,接着讲述林道静以后的故事。自己恨不得生出双翅,跟着林道静飞到遥远的城市,飞到美丽的海滩,去做比种 地、当社员更有意思、也更有意义的事情。她一手托着腮帮子,慢悠悠地对姐姐说了一句:「我想去上海。」

「真的?」杨婉芳喜出望外。

「好啊,我支持。」人的心理状 态总是幽微而私密,赵勇海也想让杨芬芳尽快离开。因为冥冥之中,自己似乎预感到这个像浆果一样成熟的、柔软的、精血旺盛的女人,非同小可。她那很不一般的 脸就明确告诉你:以鼻为界,鼻之上的栗色眼睛给人的印象是随时可以打动你的沧桑感。鼻之下的嘴唇是带着持久刺激性的青春感。这个面相充满诱惑,也极富变 数,也就是说:你贴近这个女人,可能得到幸福,也可能收获灾祸。何况,自己工作前途正好,必须也只能过琐碎的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杨芬芳就忙着离开公社。跨出大门的时候,赵勇海对她说:「我会立刻通知刘连长,说你愿意去上海玩一趟。」

「姐夫,我只是去玩,别提婚事。」
「我懂。」赵勇海望着她的背影,决定尽快促成此事。

到 了村口,杨芬芳不觉放慢了步子。云无心,风无心,自己怎么就有心去上海了呢?这样的事,能不跟何无极商量吗?至少要先跟他打个招呼才对。只怪自己太冲动, 看了部《青春之歌》就啥也不顾,也要学林道静去闯荡世界。问题是自己实在是太想去上海了,哪怕只去一天,踩一脚柏油马路也好。假如刘庆生不是来提亲的,就 好了。请他带自己,也捎上无极,多美啊!去上海!这个突如其来的渴慕,简直无法克制,也无法打消。无论如何,她要跟何无极好好说说,在不嫁刘庆生的前提 下,让他同意自己去上海。

傍晚,杨芬芳在自留地给青菜施肥,她干得很细很慢,有意等着何无极收工时路过。太阳渐渐落下,白天那种窒息人的热气,开始退去。田蛙在远处的池塘,一声一声地叫着。

何无极扛着锄头,径直朝杨芬芳走来。到了她的自留地,拿着锄头就干起活来,顺便问一句:「是早上回来的吗?」

「无极,你知道昨晚第二部电影是啥?」「听昨晚回来的人说了。好后悔,真该去看。」

「我记得你妈也没要你每天晚上都陪她啊。」

何无极笑了:「说陪我妈,那是骗你。真正的原因是想赶回家,趁着太阳没落山,把那两丈布下水,晾干。我要叫你早点穿上。」

自有了「那一夜」,连杨芬芳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为什么何无极总能唤起内心的柔情?她与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一样,脾气执拗却心性柔弱,有毫无来由的忧伤,也有莫名其妙的甜蜜,更多的是春水泛滥般的爱意。

何无极低声说:「今晚,我要给你身子量量尺寸。」

她的脸刷地红了:「呸,你还用量?」

「要量,要细细地量。」何无极笑着,扛着锄头走了。 杨芬芳忽然想起来:自己要去上海!刚才咋忘记说了?

即 使无雨无光,青春之花朵也要怒放。以往的幽会大多在床上,这次何无极要量身子的尺寸,非要杨芬芳站着脱去衣裤。她有些害羞,左推右挡。毕竟是情人了,钥匙 在手,锁已打开。夜风吹去薄纱,一个天仙般的人儿呈现在何无极眼前。不敢相信,女人站立着比睡卧着更显出雕塑般的莹润性感。他激情难抑:「我的宝贝,我的 肉……」他抱着她,轻移脚步,挪到靠近墙壁的地方,猛地伸手拉了一下灯绳。房间霎时大亮,「啊--」杨芬芳张皇失措,赶忙捂着脸,央求道:「关上!关 上!」

何无极用身体挡住墙壁,就是不让她靠近灯绳,两人僵持着。何无极看着她的娇羞之态,内心生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管它漂亮不漂亮,被人看见怎么办?你快点量。要不,我真的生气了!」 「我就看三分钟,怎么样?」

「不,一分钟。」「好,按你说的,两分钟。」

杨芬芳发现,他只是看自己,却不量尺寸:「你怎么不量?快点呀!」

何无极笑了:「你的尺寸,我还用量?第一次的时候,我就搞清楚了。」

「坏蛋!死鬼!」杨芬芳扑过去用拳头打他前胸。

「我就是坏蛋。」

何 无极觉得很奇怪,杨芬芳即使站立也是软若无骨,柔如丝绸,两人四目对视,静立不语,却都不由自主地欢快起来。须臾之间的生命,就是彼此的渴望;唯一的冲 动,就是交换各自生命中重要而隐匿的部分。他们像两棵直立又旺盛生长的小树,枝叶相缠,根须相交;又如春天的耕作,要扎进泥土的深处。

杨芬芳趁其不备拉了灯绳,霎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们依旧紧贴,交融一体。

两人逐渐平息下来,赤裸的杨芬芳坐到床沿,用双臂围拢何无极。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怕你生气,我又不敢说。」

「有什么事,我会生你的气?」何无极抚摸着她光滑的双腿。

「我想去上海玩。」

「是那个姓刘的,请你吧?」何无极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最初,是他提出来去上海。我没答应。可是看了《青春之歌》,我就特别想去上海玩。我跟姐姐、姐夫说了。这次是去玩,就是玩!不跟婚事混到一起。」 「是你姐姐、姐夫带你去?还是他带你去?」

「也许是姐姐和他。」「别说什么『也许』,给我一个准数。」

杨芬芳答不出来。

「芬芳,只要你去了上海,在他看来,这个口子就叫撕开了。我担心以后的事,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谁都没再讲话,但两人的情绪都很紧张,心也都紧绷着。何无极俯下身来,吻着杨芬芳眼睛,说:「不想让你去,就是怕你离开我啊!懂吗?」 ???

「我懂。」

「天地那么大,可我只有你。」

「无极,我也只有你。」他们相拥着一起倒在床上。月落而星沉,风起而潮涌。

何 无极坐在缝纫机前做背心,手推脚踩,头也不抬。自打知道杨芬芳要去上海,心情就不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一连几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即使半 夜从她那里回来,浑身筋疲力尽,也是难以入眠。他跑出家门,一个人站在葱茏的小树林里或山丘顶上,呆久了,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树,一棵草。满心的孤独和满 腹的惆怅,随着脚下的草、头顶的云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顺着杨芬芳的房子看久了,他的心就会像针扎指尖那样,钻心地痛,一下,又一下。

「孩子,你这几天瘦了。」说这话的时候,何老太已经站在儿子身后。

「妈,我这是在给她做几件背心。」 看着像堆成小山一样的桃色细布,何老太问:「你要做个七八件吧,为什么要做那么多?」

「不为什么。」 「是不是要分开了?」

「妈,我的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啊?」机器停了,何无极仰着脖子,长出一口气。 「这是我猜的。」

现在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就只有母亲了。他把刘庆生提亲的事说了,又把杨芬芳要去上海的事也讲了。母亲拿起一件做好的背心,看了看。说:「我想这是你给她的头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个纪念。」

「妈,你是成心说狠话,好让我断了念头吧?」「不,我从心里盼着你们做夫妻,可我儿没这个福气。何无极赛过刘庆生,可地主儿敌不过解放军。收吧!现在不收,以后想收都收不住了。」

         儿子握紧拳头,猛捶着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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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章诒和:牢狱中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哭着写fficeffice" />

 

十年牢狱,十个故事  1963年,21岁的章诒和在日记里写了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罪江青,被下放到四川川剧团艺术室工作。1970年,她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并判有期徒刑20年,从此开始了将近十年的牢狱生涯。在人生的黄金十年里,她和女囚们朝夕相处,没有书、没有父母庇护,只有劳作再劳作,直至1979年被无罪释放。

无辜受难的牢狱生活对于身心之摧残,不是外人所能想象或是三言两语可说清的,但是形形色色的女囚故事已经深深烙在了章诒和的心里。1979年出狱后,章诒和便动笔写了一个关于女囚的故事《殉葬》。32年后,她曾这样回忆《殉葬》:写时,就没打算发表;写后,一直放在抽屉里;写的理由则很简单牢狱生活对我精神伤害太大、太深。监狱里蹲了十年,出狱后噩梦十载。

此后《殉葬》一直被深锁抽屉,未能出版。2011年,章诒和真正第一次尝试用小说的写作手法,出版了讲述女囚故事的《刘氏女》。女囚的故事,即便不加修饰也是好故事。当年吴祖光听章诒和讲完《刘氏女》的原型后,激动地说,把你讲的写出来,落到纸上,就是中篇。

虽然名为小说,但《刘氏女》依旧太容易看出章诒和亲身经历的影子,书中,章诒和被化成张雨荷,背景是文革时期的偏远监狱。故事里,女主人公刘月影嫁给了一名羊癫疯病人,难以忍受遂萌杀夫之念,最终被儿子无意揭发。杀戮的暴力和女性的情感混合在一起,让《刘氏女》呈现出奇特的味道。章诒和亦将自己的女囚小说命名为情罪系列文革已经足够扭曲人性,女犯人的故事则更将情感、罪孽、压抑和爆发展现到了极致。

《刘氏女》带给人们的震撼犹在,章诒和的《杨氏女》紧接着出版。在这个故事里,杨芬芳因为美丽有了改变命运的本钱,但她在所有事情上都举棋不定,任何人都能轻易走进她的生活,犹豫之间,她的情人杀了丈夫。入狱后的杨芬芳性格未改,悲剧继续上演。

和《刘氏女》不同的是,章诒和在杨芬芳身上更多地描写了在女性犯罪里的影响。刘氏女的女性特征大多数体现在母性上,杨芬芳则更多体现在对爱和性的渴求上。章诒和剖析杨芬芳的故事时说:女人除了吃饱穿暖和传宗接代以外,她们需要情爱,需要性快乐。”“杨氏女们是真正的性犯罪。章诒和同时也回忆,即便是在文革的特殊年代,女囚里因婚姻犯罪、性犯罪入狱的也几乎排第一位。

《刘氏女》出版后,虽受好评,也存在批评文字和笔法的声音。大约是因章伯钧以及其他名流的影响,章诒和的文笔有些民国遗风,流畅简洁,用来写散文、回忆录绰绰有余,几乎不用修饰和过多考量,但是这样的写作习惯用于处理小说上,有些时候却难免失之简单。《刘氏女》情节惊心动魄,文字也漂亮,但有读者却认为章诒和处理得还不够充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太少,让《刘氏女》失去了成为中国版《罪与罚》的机会。另外通篇的自述口吻也给人构思简单之感。

新出版的《杨氏女》中,章诒和明显开始调整写作方式。《杨氏女》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杨芬芳入狱前的生活,全部用第三人称展开;后半部分时,张雨荷才出场,开始讲述杨芬芳入狱之后的故事。从形式上来说,《杨氏女》的自述味道越来越淡,小说的味道越来越浓。

章诒和说,接下来她还要写作《邹氏女》,讲述监狱中的女同性恋故事。她说,已经开列了十个女囚的名单,打算以她们为原型,一共讲述十个女囚的故事。

“要说话,就说真的  章诒和不喜欢露面,不过自从开了微博,就经常在网络上发言,颇有点网络红人的态势。章诒和的积极发声,让众多年轻人对这个自称只会讲老故事的女人产生了极大兴趣。

她关注地沟油的报道:我看了之后,很难过,很沉痛。我难过不是说这地沟油怎么样你知道我什么感想吗?天啊,同胞骗同胞,同胞害同胞,同胞坑同胞,老百姓自己做,这边老百姓做完给那头的,这个社会现实太恐怖了!这是什么现实?”她关注当下局势:我觉得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常常不看故乡。我们结束了政治运动,有了改革开放,都以为好了,个性能解放了,民主自由、文明,历史进步了,我们都可以(把自己)释放出来。但是我们现在的日子,从知识分子到普通百姓,日子基本上让位给了物质生活的欲望。人成为社会经济结构中的工具,人变成了一种社会经济结构中的功能。

今年年初,因为新书出版,章诒和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邀请,与广大读者见面。提及时下开会之风,她直接说:有的人坐在主席台上长篇大论地讲,强迫别人在底下听,我对那些打瞌睡的人充满了敬意。这句话让在场的年轻人乐得欢呼雀跃,起身鼓掌。

记者告诉她,年轻人都评价她敢说真诚,她回答:要说话,就说真的,一把岁数了,还骗人吗?百姓不是傻子!”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向谷崎润一郎靠拢

时代周报:你曾经说过,出狱后就写过一篇关于女囚的小说《殉葬》,这个小说将来能否有面世的机会?

章诒和:为了准确回答你的问题,我翻箱倒柜,终于把《殉葬》的手稿找到,上下两本,共119页,看来字数与《杨氏女》不相上下。这是一个杀父弑母的故事,写于19793-6月,改于9-11月。这个故事会融入章诒和情罪系列的第四本小说。

时代周报:你的小说根据狱中生活改编,虽然读小说不必去追究来源或者和真实的对比,但还是会有读者好奇:我们看到的小说人物和现实原型的出入在哪里?

章诒和:故事的基本情节均来自女囚们的犯罪案情。比如,刘氏女丈夫老魏的癫痫症;五一节看电影时丈夫犯病而起杀机;大卸八块后腌制入坛;三岁儿子脱口而出的检举等,都是写入当年判决书的。其实,书中许多细节也来自我曾经的生活,要知道,我在监狱里足足蹲了十年,日夜和女囚们混在一起。单是一个易凤竹,就够说上几天的。我的写作,常常是把这个犯人的事情,移到另一个犯人身上。

时代周报:在《杨氏女》中,你的叙述方式和《刘氏女》有很大不同:完全按照时间进展将故事分为入狱前和入狱后,张雨荷也从变成了第三人称。为什么做这样的改动?

章诒和:一位资深文学批评家看了我的《刘氏女》初稿后,用很严肃、很诚恳的口气对我说:你的人称问题是个大毛病。我接受她的批评,也懂了原来人称是不可以换来换去的。于是,决定从第二本开始统一人称,让张雨荷从变成第三人称。写完以后再看,觉得人称统一的确好。《杨氏女》分上下篇,上是入狱前,下是入狱后。到了第三本《邹氏女》,我就不会以时间顺序铺排故事了。

时代周报:《刘氏女》、《杨氏女》,都有人将其和《感官世界》比较,前者有细致的谋杀场面,后者有情欲和谋杀的场面,都是浓烈又残酷的感觉。这也是女囚故事给你的感觉吗?

章诒和:对不起,我没看过《感官世界》。我喜欢谷崎润一郎,很了不起的,和川端康成有一拼。刑事犯罪一般都是丑恶的,其深处都有一些不可逼视的东西。他挖掘出来了,也描写出来了,它们在文学史上留下的是瑰宝般的艺术”(田汉语)。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向他靠拢,哪怕只有一寸一分呢!女囚们的犯罪大多是残忍的,也愚昧。但是和她们相处久了,你则发现,她们也有女性之美。

“章诒和太笨了,没有写好

时代周报:当年牢狱生活中认识的朋友,有没有之后还有联系的?

章诒和:是的。十几年前,我丈夫病危的时候,一个女囚(刑满释放),还来北京看我。

时代周报:你也说过,这些女囚的故事拍成电影会很好看。目前你的故事里人物和背景也都大致是一贯的,如果以后有人要买版权拍电影,你会同意吗?

章诒和:我的任务就是接着写下去,至于把已经出版的作品改成电影,那是别人的事了。我不考虑这些事。

时代周报:你说过,写狱中生活,写作过程很痛苦,是什么东西支持你还要写这么痛苦的创作?你想传递给读者什么?

章诒和:我非常痛苦,我每一篇都是哭着写,因为里面都是无限的耻辱跟屈辱。我下一本书会写同性恋,同性恋中会有我自己,但是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能白活,你即使再痛苦,你也应该写。你要知道,囚犯也是人,《杨氏女》里的杨芬芳有非常纯粹的感情,跟现在的爱情不一样,现在爱情非常功利,但是她是一片痴情,何无极被枪毙的时候手上还绑着她绣的红花。所以我再痛苦我也要写,因为他们是非常真实的人,而且是非常奇特的人,他们是中国这样一个制度下的产物,女囚心理的感情,她们对性、被爱、对被理解,那种强烈的需要,只是章诒和太笨了,没有写好。写这些,我只想告诉朋友们,人的世界是这样的,人的内心是那样的。读者说好说坏,是非常正常的事,他们是有权利批评我。我尊敬每一个读者。

时代周报:伶人往事,大家都爱看,但是也有人说,读者只看花边故事不看戏,也是传统艺术的悲哀。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章诒和:戏曲的消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戏曲剧种从上个世纪50年代的300多个,今天已剩百余个。一句话:戏曲早晚是要死的!无非是早些死、还是晚点死罢了,包括伟大而美丽的梅兰芳,最后也成为故事流传。对此,我已麻木。京剧昆曲也不可能像歌舞伎那样被珍藏。因为我们国家从官员到从业者再到百姓,都没有日本国人对传统艺术的虔肃和敬诚,而且是发自内心,并成为自觉。

时代周报:你在网上说过我们的文化曾经有过花季,将来也会有花季,这样的乐观依据是什么?

章诒和:我说的文化花季,可不是单就文学艺术而言。现在说文化,早已不是囿于文史哲的小天地,而是统摄于人类后天获得的某种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以及某种风习与时尚之总和。所以,文化就是人类超越动物性的依据和成果。弄清了这个概念,地球上的人也可以有一点点乐观吧,起码在科技方面。

时代周报:你自称只会讲老故事,你觉得老故事对于你而言,魅力在哪里?

章诒和:人生就是一个故事,无论你是成功还是失败。讲故事,就是讲人生,也是回顾自己魅力在此。

来源: 《时代周报》ffice:smarttags" />201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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