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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幻路】第二章下

 中篇小说【幻路】第二章下

 

 

    要说住的条件也好不哪儿去。我们的驻地这里原是一个废弃的芦苇堆放场,统共才有四趟十、五六间泥草房。每年只有在上秋打苇子的时候才有人在这里住上个十天半月的,等到苇捆封垛堆码完毕,就撤人闭户的没人住了。现在这千十号人都在这里施工,可就是房子太少根本住不下,甚至连牲口棚子都收拾收拾住上了人。所以绝大多数人住的都是在土堤的阳坡上临时搭建的席棚子。

    那些棚架子上只绷有一层苇席薄得很,里面一点灯外面都透亮,床铺都是用绳子绑木架子搭成的,上面再铺些干苇草就能睡人了。而且都是上下两层的通天大铺,住在上边的人们再不方便也没办法,每天就得上窜下跳,所以住在下层的人们都戏称他们是“飞虎连”。

    由于搭棚子全用的是易燃材料,这时冬腊月的大冷天再冷也不敢在棚子里拢火,只能是硬挺着。大家伙担心晚上被冻死,所以从打住进棚子以来就没有一个人敢脱了衣服睡,一个个的都象小猪絮窝一样,往草窝里一拱,把所有能穿的都穿上,把能盖的都盖严了再睡。就这样,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戴在头上的棉帽子耳朵和棉被头上都被呼出的呵气冻上了一成厚厚的霜。地下不直什么时候往上返浆的泥水都能脸盆和鞋子都漂了起来。在和他们的居住环境相比,我们真还得感到知足,因为我们住得好歹是正经房子呀。现在回想想起来,还真得感谢头一天给我们号房子的司务长。虽然这屋子再破再小再挤得慌,也总比睡在席棚子里蜷着身子整夜当“团长”强多了。

    由于劳动强度太高加之生活环境太差,别的连队开始有人病倒了,虽然没病但也累得挺不住的人也不在少数。自从团部上次追查过“反动言论”以后,虽然再没人敢说怪话了,但是消极对抗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有的人确实是真有病出不了工,也有的人就是没病也泡病号不出工;还有的人就是出工了认可泡蘑菇也不肯出力。就在前两天的一个晚饭后,三合公社民兵营的一个人因为实在受不了这份苦,就偷偷地扛着行李卷趁着夜色开小差逃跑了。团部得知以后赶紧派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打着手电循路追去,几个人直寻到后半夜,才在河边的一个干苇丛里,把那个累躺在地下都快冻僵了的冒失鬼逃兵给架了回来。第二天,由团部的几个武装基干民兵把这小子五花大绑,在他脖子上挂了一个写着“逃兵”的大牌子,推上工地挨着地段的游斗了一圈。等示众完了以后,就立马把他扔进拉水的手扶拖拉机里给押送回了原籍。反正大家伙谁都明白,这是杀鸡吓唬猴呗。但是这小子的下场肯定好不了,等押回去后还得交给当地的民兵小分队,再继续严肃处理,批斗、游街,掏大粪————这个倒霉蛋恐怕得叫人收拾得小半年也不得消停了。

    从这以后就再也没人敢跑了。因为大家也都明白:往哪跑呀,白天肯定没机会跑;晚上跑吧,方圆百多公里漫荒野地的连个人家都没有。黑灯瞎火的到处是泛着黑汤的水泡子,万一失脚就是淹不死也得冻死。再说谁都听说那大荒地里时常有土狼出没,万一碰上狼群让狼给啃了咋办?算了,没戏。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三豁子也早就想跑,他在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偷偷地攒了几个窝头,又偷了一瓶柴油(留作点火把用)做了逃亡准备,可是后来终于没敢——他也怕跑不出去冻死。

    既然跑不了,那就得认命苦熬的先干活吧。于是大家也就都煞下心来整天拼命的猛抡大锤,狂抬土块的拼命的往路基上堆,恨不能立时就把路筑成好早通车都早点回家,也免得冰天雪地的在这里遭洋罪。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了,大家也就都安心了。

在我们连,还别看亚岩和三豁子平常牢骚满腹的没事净骂大街,好象全世界谁都欠他们的情似的。其实他俩干起活来还真不含糊。抡大锤刨洋镐的活几乎都让他倆包了,在这一点上看,他俩也确实是我们新兴连的主力。我在刚开始也想和亚岩、三豁子换班挥大锤来的,可怎么说他俩也不让我动锤子,都说是怕我累着,可我心里知道他俩是不放心我抡锤的准头,怕我一不留神再把他倆的手给砸残了。

    既然大锤抡不成,那就先从掌钎开始学起吧,可是没想到我刚掌了两天钎就出事了。那天我一疏忽,忘记带手套就上去掌钎去了。结果还没打打成一个眼呢,就被钎花子(打卷的钢钎顶皮)把右手的虎口给划了个一寸多长的大口子。口子很深,都露出了里边白森森的骨头。刚开始还没怎么淌血,可等我把捂着伤口的手刚一松开,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就喷了出来,怎么包扎这血也止不住。这把亚岩急得撩开大长腿沿着地段跑着找了一大圈卫生员也没找到。最后一打听,卫生员今天跟车到东郭买药去了,根本就没到工地上来。气得亚岩直骂:“他妈的,怎么咱一烧香佛爷就调腚?”

    怎么办,那也不能老看着这血淌个没完吧?最后还是柴会大叔想了一个办法,先让我往伤口上浇了一泡热尿,然后又抓了一把海泥抹在了伤口上,这才算把血止住了。你还别说,这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是挺有效的。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右手虎口上的伤虽然肿了一阵子,但是还真没感染也算够侥幸的,只是至今我的手上还留下了一条非常醒目的伤疤。

所以在我受伤的那几天里,这边的二哈子和三娃子一组,我因为手负了伤就和柴会大叔一组搭伙儿用大宽扁担往路基上抬土块;只有老八岁身小力薄的实在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保安大哥就和他轮着掌钎,还是亚岩和豁子俩抡锤。几天下来,大家伙配合的还挺默契。

    自从逃兵事件发生以后,由于引起了指挥部的高度重视,领导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除了开会再次严明纪律和做些软硬兼施的政治思想工作以外,在生活上也采取一些改善措施,至少在大家的伙食方面也多少进行了些改善。比如说,上工地送饭先前是由人挑担子跑着送,改成了用手扶拖拉机开车送。虽然是多绕些路,但是从速度上讲毕竟比以前快多了,起码饭菜到了工地不凉了,好歹大家伙儿干了半天活也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

    饭菜的质量上也略有了些改善,昨天晚饭还破天荒的吃上了一顿白面馒头,大锅的白菜汤里也比以往多了些油花和肉星。要说这活计要是累,人也就更能吃。每个人的饭量都比往常大了一倍,那一顿光三豁子和亚岩每人就吃了八个大馒头。别说他们就连我都吃了六个,又都喝了一小盆白菜汤,你左右一看吧,什么叫风卷残云啊,都是胡吃海塞的一个德行。大家伙都这么一阵猛吃,可把做饭的炊事员们都弄了个目瞪口呆叫苦不迭。这不明摆着,等那些下工晚的人们回来,饭菜肯定就不够吃了。没办法,发面是来不及了。伙房的炊事员们只好赶紧临时和面又烙了两锅大饼,又往汤锅里剁了一棵白菜兑了一舀子水,大家这才算勉强吃得圆满了。

    可是,生活苦些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问题是没有水喝。别看这里的荒原上遍地都是水,可就因为离海太近的缘故,这里的水其实就是海水,又苦又咸根本不能喝。就是再渴急了也没人敢喝,尝一口都要拉稀。而且因为这水泡子里的水盐碱性太大,把我们弄得平常连脸都不敢用它洗。早晨真要是用它洗了的话,那小北风上来一刺,脸和手都裂大血口子,保证都疼得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那做饭用的水该怎么办呢?都是团部用手扶拖拉机从百里外的东郭苇场拉来的淡水。每天也只能拉一大汽油桶淡水,这一天做饭的水就指望它了。所以这点可怜的水都不够干什么的。因为水太紧张,做饭的时候根本就不能淘米,往水锅里一放一搅合就煮饭了,剩下的水就放在锅里熬汤。白菜都洗不了,只好把外边的老帮子一劈就用刀切了。就是这样从远处拉来的淡水还是有些碱性,再好的高粱米煮熟了出锅一看,那饭那颜色和猪血拌的一样红得吓人,冷丁的都没人敢吃,可那也得吃呀。

    那大家喝的水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都渴着吧?总指挥部的首长们为了解决大家喝水的问题,就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几天不知司务长是从哪弄来一车苹果,就是叫国光的那种。这苹果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简直是极其地袖珍精致。每天上工的时候一个人就给发四个带上工地,渴了掏出来啃上一口,就当一天的饮水了。因为太少所以很珍贵,待发到手以后大家都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吃的时候连核都不敢吐,尽量的省着吃。要不,等不到下工那嗓子还不得渴着火了?

    别人谁都知道俭省,就这三豁子太败家。自己的苹果总不够吃不说,还经常熊老八岁的苹果吃。自打分果那天开始,老八岁就得每天省出一个苹果来给三豁子进贡,自己只好少吃一个了。我和大家很替老八岁打抱不平,话里话外的也说了豁子几次,可豁子面上答应的挺好,可暗地里还是总欺负他。这老八岁也是,对三豁子唯唯诺诺的惯了,反过来还劝我们:“算了吧,三哥干活出力比我多,多吃一个也是应当的。”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可他都这样说了,大家伙还能说什么,只好任由他去了。

    其实关于苹果我也闹过一回尴尬事。开始发苹果的头一天,我觉得挺新鲜的,早上走在上工的路上我就忍不住先吃了一个。结果吃上瘾以后还没等到工地,就不知不觉的把刚发的四个苹果都给吃光了。等到了工地干上活的时候,恰巧这天亚岩闹胃疼抡不动大锤,我就顺手接过大锤替他打眼。一连抡了百十下以后,口也干了汗也冒出来了。当我脱掉了棉衣又接着切下了一条冻土块时,就已经汗流浃背,口也开始渴得受不了了。喘口气的工夫,我扔下大锤习惯的一摸裤袋,才想起我的苹果在一清早就被我全都吃进了肚,现在后悔起来已经晚了,口干舌燥的我这时才知道一个小苹果的珍贵程度。心里别提这个后悔呀。

    我舔着嘴唇偷偷地四下看了看那几个人。我看出来了,那几个人的眼神都在有意无意的回避着我。完,我知道这个时候谁都视苹果为生命,他们平时和你感情再好,但在这时候也不舍得把命给你。得,彻底没戏了,还是自己想辙吧。

    我走出了工地,在附近找了一个干净一点的水泡子,用斧子砸了一块冰试着含在了嘴里,刚开始入口凉飕飕的还觉得可以。可是一旦含化了以后,妈呀,苦得连喉咙眼儿都疼。等我呕出来以后,我瞥见保安大哥和老八岁都在看着我,又都犹豫着摸着自己的口袋。我干脆装作没看见别转过头就向坑外走去。在走出了土坑以后,我心里刚才还虚有的刚强便立刻化为乌有。都渴得受不了啦,谁还有心思干活呀,于是我疯了似的向工地外的荒地远方跑去。

    就在我跑出大约一公里的光景,大口喘着猛吸着冰冷的空气时。我无意之中一低头,忽然看到脚下的泥地上有一个脸盆大的绿汪汪的水坑。我心里不禁大喜过望,凭我的经验,只要水里有绿苔存在,这就肯定是头年下雨过后积下的淡水。我口干得顾不得吹净水面上的苇叶浮草,就立马趴下大口大口地狂喝了起来。当我终于喝饱了肚子撑起身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从没有的痛快和舒服。太解渴啦,简直是惬意极了!我真得跪伏在地感谢上苍,感谢这救命的水!可当我又以十二万分的感激,重新仔细地俯视着解我干渴之苦的水坑时,我不禁又翻肠倒肚地大吐特吐起来。因为我这时看见就在清澈的坑底,有一泡被水泡得松松软软、不知是谁,也不知何时拉下的大便。

    妈的,当时那个恶心劲儿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这件事我回来后从未对任何人讲——也没法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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