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老母六十儿

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30岁生日那天的事。

那一年，或许可以说是我人生命运中最糟糕的一年。其时，从省城长沙下放到湘南骑田岭下的64名知青，已经走得只剩下孤零零我一个人了。生日的前个夜晚，不禁浮想联翩,久不能寐。想到翌日自己就将步入“而立”之年,可还一点点出息都没有，而且连一点点光明也看不到，一种落寞无望的感觉便死蛇一样的紧缠着我。唯一能感到慰藉的是，我丝毫不用怀疑，就在此时此刻，远在长沙的母亲定然一如既往的关注着我也担忧着我,尽管我无法与她老人家见面和通信已经超过10个月了。我想，明天自己满三十岁，怎么着都要借此时机向母亲表示一点心意。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就忙着实施头天晚上想好的计划——去找多个朋友借钱。接近中午时分，凑够了整整30元钱，午饭前我便给母亲邮汇过去了。记得还给自己买了一毛钱的糖果，算是给30岁的苦涩人生也来一点甜吧。

母亲是30岁生的我，所以，这一年她正好60岁。

18年过去后，也就是1995年，此时我已是一名广告人，在给湖南一家大型商场创作“母亲节服装幸运大派送”促销活动的报媒广告时，我首先给这则广告安上一个“一生不变慈母心”的标题，又别有用心的写下这样一段话作为引子：

当年,一名“老”知青在他30岁生日那天向农民朋友东挪西借了整整30元钱汇给

他慈爱的母亲。汇款单附言栏上留下这样一句话:“30年前的今天，您生下了我。

您辛苦养育、教诲了我30年。要祝贺要感激的，永远是母亲……”

在写这段引子的时候，我动情了，流了泪。文案写就送商场老总审查，老总看罢，心领神会，二话未说，大笔一挥：“同意”。老总没有要求删除我那个看似“蛇足”的引子。看来，老总被这个纯属我个人的小故事给感动了。老总当过知青，想必也是个孝子。

弹指一挥间，今年，我自己不觉已走进花甲，母亲则是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了。年初，我们兄弟六人就已商定，今年10月定要为母亲的九秩寿诞来番庆贺。谁知就在我的生日前不久，母亲在家中不幸摔倒，双脚顿时肿得厉害，急忙送去广州中医附一医院，这才发现问题不止在腿脚，严重的还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于是，当即决定留住医院救治。我跟太太闻讯决定赶去医院陪护母亲，并让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也尽快去广州探望奶奶。儿子回信却说，他将偕其女友在我生日前夕赶到，一是看望奶奶，二是为我做寿。

我对自己生日向来不很在意，哪怕是逢整大寿，何况眼下有高堂在上且卧病在床。旧日的同窗铁士兄却热情洋溢的及时写来贺寿旧体诗一首，我亦赋诗回谢，其中有这样两句：“六十早非十五月，老夫难再少年狂”。“少年狂”是不会有了，新创意却为我所爱。所以，当四哥建议我不妨把自己生日做成个“感恩母亲”的小活动时，我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而且很欣赏他的创意。于是，我们共同为此做了一些准备。我为这个感恩活动定下了一个主题语：“九十老母六十儿”。

8月19日，终于降临。我心情一如平时，母亲也依旧是困卧病床接受治疗——服着药，吊着针、输着氧，身子一点都不能动。下午三点左右，治疗完毕，输液瓶撤走了，母亲以为可以清静一会儿了。其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早已等候在外的亲人们陆续捧着鲜花进入病房。孙女儿秋秋最先来到，她告诉奶奶要开始给她化妆了。母亲听了一楞，直问为什么要给她化妆，是不是她的样子已经特别难看，还说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涂脂抹粉过。秋秋说，“你一点也不难看，只是因为等会儿大家要跟你合影，化个妆会更好看些。你说刘晓庆长得好看不？她拍电影还不是也要化妆！”母亲总算接受化妆了。轻轻的描了描眉，淡淡的抹了点口红，病人的条形服换成了早儿从上海买来的素雅带花的薄衫，头上的睡帽也换了顶秋秋精心挑选的十分考究的红色圆形呢子帽。病房的病友们见状纷纷夸赞母亲成了“靓阿婆”。母亲于是显得很开心，叫人拿镜子照给她看。化妆完毕，大家七手八脚将母亲抬到了轮椅上，前呼后拥着把她推出了病房。

感恩活动就在住院部七楼走道尽头一个闲置的小厅里举行。当母亲被轮椅推进小厅的时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亲人们一齐鼓起掌来。四哥和侄子小宁用双手高高擎着那幅抢眼的小横幅“九十老母六十儿”。很多住院的病人及其陪护人员也围聚在那里，他们用好奇的目光扫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们当然一看就知道“九十老母”就是缩坐在轮椅上的这位老太，“六十儿”是哪一个呢？直到我从人群中走出来准备讲话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大悟。

我毕恭毕敬的给母亲行了三鞠躬，每鞠一躬便说一小段感激母亲的话。一谢母亲十月怀胎艰难生产把我带到这百味杂陈的人世间，二谢母亲六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爱我疼我教诲我包括体谅我，第三则是代表我们兄弟六人和六个小家庭感谢母亲几十年来一视同仁、无分厚薄对儿孙们倾注了满腔的爱。我的话说完之后，大家一个个向母亲向奶奶敬献了鲜花，然后就是全体的大合影和分别组合的合影。因为是一种仪式，有照相机和摄影机对着我，还有那么多热情的旁观者，我说那些感恩话的时候不可能俯身在母亲耳边，所以母亲连一句都没有听清。事后她还问道：“大旗他一再的鞠躬，是请什么罪呀？”。大家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