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珠纪事之辫子
由镇头区几个公社的铁建民工组成的团部文艺宣传队有下乡知青,也有回乡知青。不管是长沙株洲下乡的还是本地回乡的,来宣传队的都是年轻人。大致十七八岁二十一二岁。年纪最大的要算宣传队政治指导员,姓杨,二十四岁,已经结婚,面容姣好,体态丰腴,上铁建工地之前是位大队妇女干部。
记得是夏天的时候,有好些个日子,出去演出或者演出归来,我总爱粘这位政治指导员,因为除了队长和导演,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多过文艺宣传队里其他男女队员,在一起熟悉了,就有些随意无拘。或许是一次谈剧本的场合,我双手比划来比划去,搭到了她的肩膀,那个鬼热天,我们一个个热得不得了,只差没象狗狗一样吐舌头喘气。忽然发现她的肩膀凉沁沁的,让人感觉好凉爽,于是大惊小怪地嚷嚷指导员的皮肤好舒服呀。起初她并不吱声,只是笑笑,由我粘到她的肩膀背上。可能我不太注意场合,开会粘她,走路也粘她。她终于不干了,扭动肩膀甩开我:莫捏呐,丑煞格人,热哩。
就是热才粘你哪,不热粘什么。
我一个劲地要粘她的背,她严肃地不让我粘,这么一路上闹来闹去,直到回到驻地,各自归营无话。
其实,这种纠缠,我过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她是结过婚的人,十分明白男女之大妨。而我呢,虽说也有自己不太确切的爱慕,但绝对没想要占这位政治指导员的便宜(贪图她肌肤的清凉其实就是占便宜)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就想在她背上肩上粘粘凉爽而已。
那些大热天,大家在一起开会讨论节目,我就挨指导员坐,从她那里感觉凉爽。在团部宣传队,除了已婚的政治指导员,大龄一点的还有从长沙市湘剧团下放的演员奉长华。他是从原来的跃龙营文艺宣传队过来的。组织镇头团文艺宣传队,他属专业人员,当然是唱主角,担任导演兼演员。从跃龙营文艺宣传队过来,他还带来了几位知青演员,其他还有谁,我都记不清楚了。但他和符埃,我是记忆犹新。前些年,湖南经视台搞的《小区故事多》系列剧,还看到奉长华在中间扮个老倌子,腰板挺挺的,还是那么样高大,还是那么样英俊,表演也还是那么到位传神。符埃呢约有1米六三的个子,梳一对又粗又长的乌黑辫子,额头前剪一绺整齐的刘海,一双大眼睛闪忽闪忽。那是一对会说话的眼睛。
符埃是奉长华带来的,在新组成的团部文艺宣传队,奉长华把一些舞蹈和表演的主要节目都安排了她。以至于有人悄悄议论说这符埃怕莫是奉长华的小妹坨。
平心而论,符埃是长得漂亮,尤其是一对辫子惹人注目。但符埃不大爱说话,也不大爱与人交流,节目表演中,情感发挥不是很到位(这在今天很好理解也不成其为问题,当时却是很大的缺点)是个典型的冷美人。团部文艺宣传队经过两个月的磨合,洪导发现了更富表演天份的朱某。这朱某也是个高挑身材,眼睛也是大大的,性情要活泼些,表演中感染观众的热度也大些。大约是这些原故,奉长华就常给她带戏,而本来就不大吱声的符埃就这样冷落下来了。冷落归冷落,一些大型节目还是有符埃的份。不过,她不再是主角而是配角和群众演员了。
因为节目创作的关系,也因为情趣相投,奉长华和我一直关系很好,我们俩在一起什么话都敞开说,从不藏藏掖掖,但他为何对待符埃前后判若两人,我却从未问过。
那年的夏天似乎很漫长。
我们住在攸县上云桥的县五七干校里,干校在铁路线和茶醴公路的西边。我们到邻近的工地连队或乡镇大队演出,一般都是步行,远一点的地方,上面才会派工地上的罗马汽车接送。那罗马汽车据说是我们国家用鸡蛋从罗马尼亚换来的,一辆车要好几十吨鸡蛋。每回我坐到那车头扁长喷着蓝油漆的罗马汽车,就会觉得这汽车松松垮垮,和鸡蛋一样不结实。而在别的地方,我们也确实没有见过那种松松垮垮的汽车。
到工地连队演出,我有一个任务就是现场采访。演出的晚上,我也有一个表演:说快板。花五六分钟时间,现买现卖工地上的好人好事。余下的时间,我就帮着大家拿拿道具服装。一个晚上的演出下来,我都有些累,更别说那些从头顶到尾的演员们了。演出结束回到驻地,大家匆匆洗澡,也就一个愿望:赶紧睡觉。
有天夜晚,我汲了两桶井水,打打肥皂,拎起水桶从头淋到脚,然后一抹身子,算是洗过澡了。换下的衣服扔在地上,心想明早再洗。这个时候符埃过来了(女生都是在干校的澡堂洗漱),她一声不吭,从地上拣起我的衣服过井台边搓洗。我一下子瞌睡全无,傻傻地站在一旁,直到她把一切搓洗晾挂熨贴,冲我说去睡吧,这才回到宿舍。
这以后,我也没和她有多少接触,多说过一句话。那时,团部政治处刘主任经常莅临宣传队,要求我们有新节目创作出来。我大约是任务压头,无暇顾及其他,而且,那个时候宣传队其他成员没有演出或排练节目就要下工地劳动。我指着创作的名义不必和他们一起下工地。或许是工地劳动上出了状况,也或许是节目安排上出了状况,总之,一天在宣传队的生活会上,政治指导员突然向符埃发出通牒:你那一对长辫子是资产阶级小姐作派。你要想留在宣传队就必须把辫子剪掉,不然就请回连队去。
符埃十分珍爱自己的长辫。在那样的年代,经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她能把自己的辫子蓄下来,还蓄出一米多长,很不容易。
听了指导员的讲话,会场上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散会时,我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指导员面前说,她来宣传队都半年了,没看见这长辫子碍什么事呐。
领导反映影响不好。只能这样办。
事情扯到领导那里了,我们小知青还有什么说的。
事情僵持了三天,第三天中午,符埃跑来问我:剪还是不剪?
沉默一阵,我缓缓吐出让自己懊悔歉疚了一辈子的四个字:那就剪吧。
咳,我居然站到了指导员一边,符埃居然听从了我的意见,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美丽剪掉,放到我写作的案台上。
看着这对辫子,我无语。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但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帮凶,虽说是不情愿,但确实地帮着一个恶人扼杀着另一个人的美丽。
符埃遵照指导员的话做了,然而指导员的做法让我大感意外。她的肌肤让我感觉凉爽,她的决定却实实在在地在给我心头植了一根剌。至于这根剌是她有意植的还是无意间植的,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这就不晓得了。
第二天下午,她板着脸通知符埃离队下工地。而我明白自己的渺小和无力,符埃离开的时候,我连出门去送送告别的勇气都没有。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无脸再见她。以至于十年后,在长沙浏城桥旁的浏正街口,我遇见了符埃,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却不敢看她,我张皇而匆忙地从她身边走过。当时,我已是人夫已为人父,我只想把过去的记忆深埋在心里,烂在心里。
然而。又有三十年了,这段经历了四十年的记忆,非但没有烂在心里,反倒像根会发芽的剌,不时地泛上心头,剌痛我原本就脆弱的心。
符埃,你还记得这些往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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