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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哥哥回忆父亲写《艽野尘梦》的那段日子

                    听哥哥回忆父亲写《艽野尘梦》的那段日子

        我大哥陈同初,二哥陈天一近几年相继过世,在他们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到他们家和他们聊天,他们在父亲身边的日子最长,对父亲最了解;对家里发生过的事情知道得最多。在他们回忆父亲的很多故事中,我最讲兴趣的是父亲写《艽野尘梦》的那段日子:

         1936年秋,父亲在长沙下麻园岭“廖天一庐”费时两月之久,写下了《艽野尘梦》一书。当时,他俩都在父亲身边,目睹了父亲写书的前后经过。

       每天都见父亲坐在书房的书桌上,铺上黄色毛边纸,他挥动手中的小楷狼毫笔,一张一张地写好后,由文书聂瑞卿拿去工工整整地誊写。父亲的字写得快,写得草,他们那时才9岁,根本看不懂父亲写些甚么。

        一日,大哥忍不住问父亲:“爸,你每天都在写字,写这些字做么个?(凤凰方言,么个——什么)”

        父亲放下手中的笔说:“我写这么多字,是在写故事。”

       “写么个故事,讲给我们听一下。”大哥最爱听故事,他又好奇地问一句。

        父亲沉下了脸:“我写到西藏去的故事。”

    “ 西藏在哪里?离我们这里有多远?你到那里去做么个?”二哥接着问。

        父亲回答:“西藏离我们这里有好远好远,是我们国家的一个最偏远的地方。那时候钩鼻子洋人派兵打到了那里,把西藏最大的官十三达赖撵跑了。达赖转了一年多才到了清廷来求援,清廷派四川总督赵尔丰出兵援藏,我就随援军到了西藏,我那时担任65标队官。”

        大哥又问父亲:“你们到西藏是坐汽车还是坐火车?”

        父亲听后哈哈一笑:“西藏哪里能通汽车、火车,那里的路特别难走,只能骑马和步行。从成都出发要经过大相岭、泸定桥、打箭炉、甘孜……等好多地方,才能到西藏。西藏那地方好多的怪物怪事喔!”

       父亲说完,从叠好的稿纸抽出几章,看了看说:“我们经过大相岭的时候,引路的当地人嘱咐大家,过这一段路时不许说话,不然的话,会有山神降冰雹下来打人。引路的人讲得好神秘,有几个湖南兵听后不相信,走着,走着,忽然对着天吼了几声……顿时,四周传来震耳的回音,天色看着看着变阴了,再走几步时,只见拳头大一个个冰雹哗哗地落了下来,好多士兵被打伤喽。”听父亲说完,他俩吓得躲进父亲的怀中。

       父亲又说:“我们的援藏部队到了昌都以后,听说前面有藏兵阻击,不准他们入藏。于是,我就和一个姓张的四川人前去侦察。二人到了一处叫达腊左塘寨子时,天黑了下来。突然听到一阵马铃声,只见一大队藏兵飞驰而来。我俩连忙躲进路边的一间小室里。”

         听父亲讲到这里时,他们心里都咚咚地跳起来,大哥问父亲:“藏兵看见你们没有?他们会杀你们么?”

         父亲接着说:“藏兵闯进小室里来了,扬起五尺多长的大弯刀一顿乱砍,我见势不妙,抽出马刀往门外跑,一藏兵举刀朝我看来,我一弯腰身,从他的手腕下钻过,因为他的刀长,砍在了檐木上。

        后面几藏兵一齐冲上来 ,我边还击边往后退,突然只觉得尾脊骨一麻,几个藏兵一涌而上,对我一顿拳打脚踢,还用刀柄砸我的后脑壳,我再无还手之力了。”父亲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腰后面:“这里还留下三寸长的刀伤印。”

    “后来呢?他们没有杀你么?”二哥听得入神,追问父亲。

       父亲接着又讲:“藏兵把我捆在马上,押到了他们的大军营里。藏营里一位叫堪布的军官听我说是赵尔丰的部下时,连忙跟我松绑,连声道歉。并叫兵士拿来刀伤药跟我敷上,还让我坐下,献上茶点。”听父亲讲到这里,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继续讲:“我对那位堪布说了一席话:‘想当初英兵侵藏时,你们的藏王逃到清廷来求援。清廷出兵英军撤退了,你们藏王又与清廷作对,论兵力、论武器、你们藏军不是赵大臣的对手,更莫说与清廷来较量了……’我劝他们不要再与清廷作对了,堪布听后连连点头,最后派士兵把我和老张送回了军营,还写了封书信要我交给上司。后来,我们援藏军就进入了西藏。

        父亲讲完,指着桌上那叠稿纸说:“进西藏后的故事我接着写。”说完又拿起笔写了起来。他们听父亲的话,立刻离开了书房,不再打扰父亲

        一日,他俩在院子里玩,忽听一阵马蹄声,一会儿见父亲的副官骑着一匹枣红马来了,他把马拴在树上,便走进了父亲的书房。兄弟俩围着马左看右看,二哥比大哥调皮些,他摸着摸着马的背,一脚踏上马鞍就往上爬,马一受惊两只前脚往上一抬,他身子往后一仰,扑地一下摔倒在马脚下,他连忙就地一滚,吓得大哥大声喊道:“爸!爸!露露(弟弟)被马踢倒咯!”

        副官一冲就出来牵住了马,父亲跑过来把他扯起:“你这小家伙胆子裹子泰(裹子泰——这么大,)马都可以乱骑的阿,要学才行!”父亲说着要发火了。

        副官连忙转弯:“想骑马要得,我来教你。”说着他把二哥抱上马背上,牵着马围着院子打了几个转。二哥坐在马背上劲又来了,他手舞来舞去,逗得大哥哈哈直笑。他们看见父亲也在抿着嘴巴笑。

        之后,父亲把他兄弟俩叫到书房,又从那叠稿纸里抽出几章来,看了看对他们说:“你们西原妈最会骑马,不管马跑得有好快,她骑在马背上都可以弯下身子捡地下东西。”

        他们问:“西原妈又是哪个?现在在哪里?”

        于是,父亲又跟他们讲了一段西原妈的故事:

        父亲随援藏军进入西藏后,同叛军打了几次仗,收复了工布。在一处叫德摩的地方结识了贡觉营管加瓜彭错。彭错对父亲很客气,一日,彭错邀请父亲一行到他的官邸做客,彭错热情招待他们后,喊来一群藏姑为他们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其中一女子表现特别突出,她动作矫健敏捷,连拔五竿获得第一名,父亲见后连连夸赞。

        彭错见父亲很欣赏这一女子,并介绍说这女子名叫西原,是他的亲侄女,君若对她有意的话,他愿将侄女许配他为妻。当时父亲以为是开玩笑的话,哈哈一笑说:“那可好了……”

        谁知几天后,彭错夫妇真的将西原送来军营。西原经过梳妆打扮后显得漂亮迷人,在场的一位叫呼图克图喇嘛见后,愿为父亲做公证婚人。他还说西原女子灵活矫健,胜似男子,在这一带闻名,给役军中绝不会连累他。

        父亲见人既然送来了,西原也挨在他身边站着,又被喇嘛一席话打动了心,便答应了这门婚事。那时父亲27岁,西原16岁。婚后,西原对他关心体贴,左右不离。夜晚,父亲去检查岗哨;西原挎刀跟他一道去;到藏家做客聊天,她总是陪在父亲的身边。那段日子父亲的部队和当地藏民关系很好,父亲经常在藏民中宣传藏汉本是一家人的道理。

       不久,驻藏大臣联豫命令父亲的部队向波密进兵。离开德摩时,藏民们依依不舍,西原与他们含泪告别。

       在波密几次与叛军交战,西原一直在他的前后左右保护他。一次交战中,一群叛军围攻拢来,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西原朝下望了一眼,猛地跳下了丈多高的悬崖,她伸出双手示意要父亲跳下来她接住。父亲跳下悬崖,西原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兄弟二人听父亲讲到这里时,激动得异口同声:“西原妈真好喔!”

       父亲对他们说,在西藏还有好多故事待他慢慢想,慢慢回忆,他都要写出来让后人知道。

       父亲要求他们不要贪玩耍,要好好读书。那时候他俩在唐家巷大樟树脚的一家私塾读书。一日,他俩见大樟树上停着两只鸟,鸟的头跟猫的脑壳一样,叫起来咕咕地怪吓人的。放学回来后他们告诉父亲,父亲说这种鸟叫猫头鹰,没甚么可怕的。

      父亲又说:“在西藏时他们经过一座大森林,四周古木参天,腐叶满地,突然从林中钻出一群怪面动物,长着一张虎脸,尾巴长得像狐狸的尾巴,两肋长着肉翅膀,形状如飞虎一般。大家见此怪物都吓一大跳,有士兵朝它们开枪,枪声一响“飞虎”们一齐飞上树枝,发出呜呜的怪叫。哦了了!叫得人心惊肉跳。后来听当地人说,这种怪面兽名叫“绷勃”,是西藏一种罕见的怪兽。”

       听父亲说完,大哥问父亲:“爸,这些纸上写的都是这些故事么?”

       父亲笑了笑回答:“都是,都是,还有好多故事没有写完。”

       父亲说还有好多故事没有写完,他还在不停地写。有时候他们见父亲写着写着走出书房,在大院里来回走动;有时候又见父亲紧锁浓眉,摇头长叹;有时候见父亲两眼望着太阳落的那一方,好久也不移动一步;有时候还见他坐在院内的亭楼里写。

       夜晚,他们起来解手,见父亲书房里灯还亮。清早起来,他们又看见父亲坐在了书房。

       一日下午,太阳快要落了,父亲还在亭楼里写,他俩就在亭楼旁的池塘里玩水,大哥忽然看见池塘边一几条小虫在水上飘,他连忙叫父亲:“爸,你过来看喽,这水上飘的是么个虫喔。”

       父亲听后放下了笔,走到了池塘边一看:“哦了了,几条蚂蝗都大惊小怪的。”

       父亲说完把他俩牵到楼亭里,对他们说:“乡下的水田都有蚂蝗,这蚂蝗吸人身上的血,种田人最恨蚂蝗,它是一种害虫。”

      “西藏有蚂蝗么?”大哥猛地问一句,这段日子父亲经常说到西藏,兄弟俩一开口也是问西藏的事,问成了习惯。

       父亲将笔套好:“在西藏有一种旱蝗。”

    “旱蝗是甚么样子?跟这水里面的蚂蝗差不多么?”二哥插一句。

       父亲接着说:“我们援藏军经过朗鲁、冬久、登上八浪登一带时,路过几里路长的一条荒草夹道,夹道两旁草深六尺多高,草叶上长满了针粗一根根的旱蝗。那些旱蝗闻到人声就抬起头来,整个草叶喳喳地抖动起来,好吓人啊!”

     “它们咬人么?”大哥说。

     “它们象蚂蝗一样吸人血么?”二哥也问。

       父亲点点头说:“听当地人说,旱蝗附在人身上连衣都能扎进,它们吸足血后便成了一根根的血棍。就是用火烧死后,遇雨又能复活。”

        听父亲说到里,大哥连连摇手:“爸,你快莫讲了,我听起来身上长鸡皮疙瘩了。”

        父亲笑了笑:“好好好,不讲了,不讲了。”说完收拾好笔墨。

晚餐,兄弟二人坐在父亲的左右。佣人端上一大钵父亲最爱吃的清炖牛肉,父亲首先舀上一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得好香。

       “爸,西藏有牛肉呷么?”大哥又提起了西藏。

        父亲笑了笑回答:“西藏有的是牛肉呷。”

       “爸,你在西藏住了好久?”二哥也问父亲。

        父亲望了望他说:“我在西藏住了两年多。”

       “ 你做么个要回来?”二哥又问。

         父亲把手中的空碗往桌上一放:“辛亥革命爆发了,清王朝被推翻,援藏军中的哥老会兵变,杀死了参赞大臣罗长琦,军中一片混乱,我担心军中会出事。于是,带领了我们115名湘籍部下离开了西藏。”

      “你们走了多久的日子才回到屋里?”大哥问。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走错了路,走进了大沙漠里去了,走了7个多月才到达西安,115人只剩下7个人。”父亲讲到这里低下了头。

        兄弟俩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死了108个人。”二哥先算了出来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喔?”大哥说着推了推父亲的手。

        父亲抬起头回答:“他们是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我要是没有你们的西原妈在身边也死了喔!”父亲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好了,不讲了,快呷饭。”  

        兄弟二人无心吃饭,还想听父亲讲西藏的故事,父亲催他们先把饭吃了再说。吃完饭后以后,父亲又讲了他们在沙漠里走了几个月,带的粮食吃完了,就杀马吃,马也杀光了,剩下的人也不多了,大家围在一起哭了起来,今后怎么办。西原没有哭,拿着枪悄悄地走开。

        突然,远处“叭”地一声枪响,大家朝枪声处望去,只见西原向他们招手,大家走过去一看,原来西原一枪打死了一头野牛。西原安慰大家不要急,说他们藏人有的是靠打猎为生,只要人动得就不会饿死。大家听西原这么一说,立即动手剥牛、割肉、烧火、烤肉……就这样他们靠打猎物充饥,又走了几个月,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只是一路上还病死了好多人,最后只剩下7人到达西安,他和西原住进红铺街的一家旅馆。父亲讲到这里又走进了书房,夜静了,书房里还亮着灯。

        天渐渐地凉了,树叶落了,佣人们每天都要从大院里扫出几堆树叶。一日,二哥从厨房里偷下块生牛肉,他把大哥喊到围墙脚的树叶堆旁,他拿出“洋火”点燃了树叶后,又用树棍将那块生牛肉叉好,他们要学父亲在沙漠里的样子,烤烤牛肉呷。烤啊,烤啊,牛肉烤得变成了黑颜色了。二哥忍不住咬了一口,大哥也接过来咬下一坨,兄弟俩含着这烤肉在嘴里就是咽不下喉。这时,被扫地的佣人发觉了,告诉了父亲。

        父亲从书房走出来一看:“我的哈崽崽诶!是裹样烧是呷不动的。哈哈哈!”

      “爸,我们烧的牛肉怎么一点都不好呷哦。”大哥说。

        父亲笑后又跟他们说:“一个人肚子不饿几天几晚是吃不下这无盐味的生肉的哦!”

       “那我们也饿几天再呷好么?”二哥调皮地说了一句。

        父亲拿着那块烧黑了的牛肉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说:“别看这一小块肉,在沙漠里可以当一天的粮,你们的西原妈几天没呷东西,把剩下来最后一小块野牛肉让给了我。”父亲说到这里喉咙里像梗了东西一样说不出话了。

        他们每次听父亲说到西原妈时,心里都很感动,他们只想见一见这位西原妈了,西原妈在哪里呢?他们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下午,天下着麻麻细雨,风刮得院子里的树叶到处飘,从书房里传来一阵哭声,兄弟俩轻轻地走进书房一看,父亲伏在书桌上呜呜地哭,文书聂瑞卿站在他身边。他们从来没有听父亲哭过,见父亲哭得这么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聂瑞卿连连向他们摇手,要他们别跟着哭。

        大哥忍不住了扑到父亲身上:“爸,你莫哭了,你哭么个。”

        二哥也走过来摇着父亲的手膀:“爸,爸,爸!”

        父亲抬起头来对他们说:“你们的西原妈死了!你们要记住,你爸的这条命是西原妈给的,要是没有西原妈的话,你爸早死在西藏了,你们要永远记住西原妈……”

          听父亲说完,兄弟俩才明白了,原来他们日夜盼望见到的西原妈早死了,但西原妈这名字他们牢记在心里了。

         这时聂瑞卿把桌上的稿子叠好,对父亲说:“老师长,你莫太伤心了,文章都誊写完了,可以送出版社了。”

         后来父亲告诉他们,他的西藏故事书写完了,最后写到西原病死在西安,他回忆起来太伤心了,所以忍不住哭了起来。书取名《艽野尘梦》,不久就会出版了。

         几个月后《艽野尘梦》出版了。线装本,封面蓝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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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拿着书翻来翻去,上面的字好多都不认识。父亲对他们说:“你们要好好念书,有了知识就能认识书上的字了。今后,你们一定要读通这本书,读懂这本书。”

       后来他们听父亲说,这书还送了一本到“中山图书馆”收藏。
       大哥自幼就热爱书,他把父亲这本书读通了,读懂了,一直保存到现在!
       书中的西原病死在西安,10年后父亲将他的灵柩运回了凤凰安葬。并写下了感人“墓志铭”。

       八十年代末,大哥和二哥回到老家凤凰寻找过西原妈的墓地。谁知墓地1958年就被推成了一块平地,墓碑淹埋在一口水井下面。这实在令人痛心!大哥生前说过,他多么希望凤凰县人民政府将西原的墓地恢复,因为它代表着藏汉人民之间的友情!

     我认为,他们推平的是藏汉人民之间一段旷古未闻的圣洁爱情;淹埋的是一百年前一段藏汉人民的血泪生死恋!凤凰县人民政府完全应该将西原的墓地恢复,因为,它代表着藏汉人民团结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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