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回忆】钓鲈公馆

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一九五八年十月，我这只小公鸡从学宫街搬回到外婆羽翼下的福窝——东门捷径谦园巷二号钓鲈公馆。谦园巷东连斗姥阁，西接东门捷径，北临古家巷，南面毗连一大片民舍。这钓鲈公馆好生气派！其为民国初年森严华贵建筑，风格之独特，规模之宏大，实属罕见。此公馆为何名曰钓鲈呢？公馆始建之时，此地有一古井，传说平时井中不见有鱼，唯天上电闪雷鸣之时，可钓得鲈鱼，你道怪也不怪？这幢建筑实为两栋几乎一模一样连在一起并排的公馆，简称东馆、西馆。民国初年，在八角亭开有长沙第一家“天申福”百货店的富商李氏二弟兄所建，一人一馆。东西公馆坐南朝北，其他三面都是十几米高的烽火墙，四个墙角底端均嵌有一块高一米宽四十公分矩形麻石，上刻：本宅四围、私墙私角、并无寄缝。

从东公馆大门口，踏上几级麻石台阶，上得一个拱形门洞，地下用麻石铺就一个长六米宽二米平台。麻石条门框内两扇高三米宽二米厚十五公分的大门，门外侧镶包有一层薄铁板，其上钉着一排排大铁坨门钉，门上安有一对大铁门环，手拍得当当直响。推开铁板门进入长四米宽八米前堂，一堵厚木板墙档住视线，须从两边跨过高高门槛的门洞，始步入长十二米宽八米大堂，大堂前半部两边各是一个长四米宽四米的天井，大堂和后堂之间又是一堵木板墙，两边均为高门槛门洞。大堂后堂左右各两间长八米宽六米大厢房（正房）。此四间相对应的二楼也是四间正房，前后堂的楼上亦为两间正房，每房四扇木质大玻璃窗下有两排小格玻璃窗。各位看官你细数一下啊，光正房就是十大间，还有其他如门房、厨房、厕所、杂屋、后面二楼上的赏月观景大花栏杆阳台等等，其规模之大可见一斑。西公馆大致同东馆，只是后堂屋不象前者接的是厨房杂屋，而是接个大天井，中间用木头搭了一个安有辘轤的井亭，（此井即是可钓得鲈鱼之井）井边栽了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两栋公馆之间楼上楼下均有门洞互通，便于人员往来。一九三八年文夕大火，据说钓鲈公馆主人花了一笔钱，才得以幸免化为灰烬，离此地不远的小赢洲大大小小的公馆多为官商之宅，亦同此法躲过一劫。

解放后，公馆改造为省工业厅职工宿舍，六十年代划归省外贸局。八十年代中期，此公馆因大修花费太大，省外贸局考虑拆除建宿舍房，定居美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官员的李氏后人说是要回来看老屋，一直拖到九十年初始同意拆。如今钓鲈公馆不无遗憾地变成了现在的高六层的商住楼。本月中旬我重访故地，遇一老邻居（小时伙伴）克难弟，经他指点，公馆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西南角一段老烽火墙，那块刻有：“本宅四围、私墙私角、并无寄缝”的麻石还在，只是已被薄薄的装饰砂浆层掩盖。站在墙角，猛然抬头，瞧见墙内一颗高大熟悉的玉兰树，那不就是原在水井旁边枝繁叶茂的玉兰树麽？当年它不是紧挨墙根，而是亭亭玉立在天井中间，周边宽敞舒展，如今它后面紧靠一栋缺礼的水泥高楼，前面一堵无情的高墙将它挤夹其中。微风吹动稀稀寥寥的枝叶，仿佛在向我这个几十年前的老朋友无奈地倾诉着它的局促和叹息……。

一九五八年十月，我们母子三人从上学宫街搬迁至此，和外婆一道住在东公馆大堂屋右边第一间大厢房里。东馆楼上楼下共住有九户人家，大都是省工业厅的职工家属。不久，都正街办事处几个人由六居委会主任鲁七娭毑领着来到公馆内，说是要在此建高炉炼钢铁。于是乎一帮人拆前后堂屋木间板、高门槛，刨去地上齐整的青砖板，在两天井之间，挖地三尺，砌了一个米把高的高炉。又大张旗鼓组织附近居民纷纷送来烂铁锅、瓮镗、火钳、铁铲等，投入炉内，拉的拉风箱、添的添木块，搞得堂屋里浓烟滚滚、乌烟瘴气，燻得人睁不开眼睛，泪水直流。人们围哒高炉喊的喊、叫的叫、笑的笑、闹的闹，都望哒等哒出纲铁。哦荷喧天搞哒几天，等火熄灭，拨开灰渣，炼出几大坨铁疙瘩，几个人劲鼓擂哒抬着，敲锣打鼓热闹伤哒报喜去了。说也奇怪，此后再也没有人来闹腾炼钢铁了！

这时我已转学至蔡锷中路一条巷内的蔡锷中路小学读五年级。巷口东临蔡锷中路，过马路是藩正街口边的省银行宿舍，其临马路的高围墙上并排画有三幅大宣传画：左幅画着三面鲜艳大红旗，上面分别写有：“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中间一幅画了几个向上的大箭头，箭头内标有：粮食**万吨、棉花**万担、钢铁翻一番535——1070万吨。还有一幅画了一些古装历史人物：黄忠、穆桂英、罗成、孙悟空……，边上分别写着：老年赛黄忠、妇女赛穆桂英、青年赛罗成、少年赛孙悟空……。路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看得津津有味。雷世平同学指着孙悟空说：“看啰！看啰！我们细伢子赛孙悟空喋！”调皮的易宗凡同学对哒黄玉梅邢瑰玫等女同学说：“你们妇女同学要赛穆桂英呐！”逗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学校里召开了大炼钢铁的动员会，高年级同学都派有任务要送木头、废铁到学校里来。顾金虎同学实在是捡不到废铁，竟把家里和煤的煤耙子拿来充数，遭其母一顿痛骂。老师们在学校小操坪跳高跳远的砂坑挖了个大地洞，用砖头砌了个米多高的高炉炼钢铁，安排我们搓老糠煤球晒干做炼钢的原料。其结果可想而知，又是炼出了些铁疙瘩。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劳民伤财瞎搞一气。

一个星期天下午，街上小伙伴们约哒在钓鲈公馆门口集合一同去劳动广场（如今的贺龙体育场）踢球。临出发前，铁岩、三毛、癸伢子要挑完水才来得，着急的小伙伴赶忙到挑水的路上接他们的担子帮忙挑。一行十几个小伙伴叽叽喳喳、谈笑风生经斗姥阁、凤凰台、建湘南路，沿天心阁东围墙，左转走城南路下坡，穿越城南路铁路道口，右转上廻龙山过红龙庙瞭望台，沿两边尽是菜地水塘的土路走百来米就到了劳动广场南大门。南大门装有两扇灰色高大铁板门，平时敞开，任人出入，遇有重大活动，才有专人把守。广场周围砌了好大一圈二米多高的红砖围墙。然而，到处都是被人挖拆开供人猫腰钻过的墙洞，形同虚设。场内从上到下砌了一圈圈水泥阶梯，即观众坐位。标准的四百米炉渣跑道内是一个夯实整平黄泥砂足球场。人们结伴在此踢球、打羽毛球、跑步、放风筝等。我们寻了块较清静的地方，脱掉衣裤码在两边做球门，分边踢球比赛。有时遇到认识和不认识差不多大小的细伢子在踢球，随即邀之赛球，人数不等，就相互调剂，输赢不要紧，玩得开心就得了。劳动人民体育场对我这个喜爱运动的人来说，真是有无数美好记忆和深情眷恋。近些年来，我曾与友朋多次去新建的气势恢宏贺龙体育场看过数场足球比赛，造型新颖豪华遮阳棚下，坐在五颜六色的高级塑料坐位上，望着沁人心脾绿茵茵的足球场，我的思绪总是鬼使神差般被拉回到几十年前在这里亲身经历的一幕幕……。

一九五九年秋天，蔡锷中路小学体育老师舒若仁领着我和刘独山同学，拎着利用业余时间各自精心打磨制作的木质航空模型飞机步行来到劳动人民体育场（贺龙体育场），参加长沙市小学生航空模型飞机比赛。我们制作的航模飞机长四十公分、前机翼各宽二十五公分，绞紧的多股橡皮筋可带动机后螺旋桨。天上灰蒙蒙的，微风吹拂，适合放飞。裁判员一声令下，我将早已绞紧橡皮筋的飞机四十五度角朝天，一松手，飞机“刷！”地往上冲，上升十五米左右，在天空自由滑翔，心中充满无比欢乐与希望！飞机缓缓盘旋而下，平稳落地。老师迎上来满面笑容说：“比平时训练飞得好，在空中停留时间长些！”广场主席台上广播里逐一报个人成绩，我们张起耳朵仔细听，开始我和刘独山还领先，随着比赛的进行，成绩好的越来越多。比赛结束时，只记得高音喇叭里报：“第一名，磨盘湾小学史密麻！”

六、七十年代劳动人民体育场隔很长时间会在节假日举行一些重大足球比赛。到了那天，球迷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体育场，不收门票，来得早的就找寻主席台两边好位置观赛。印象深的有：全国足球甲级联赛八一队——北京队，球迷一边倒为八一队加油。还有一场比赛是：越南国家队——湖南队，原五中足球队的毛坨担任湖南队的守门员。有关单位组织了很多长沙市中小学生观看，几乎将整个足球场坐满，人山人海，就象过盛大的节日！

七六年秋天，长沙市职工足球赛湖南医学院队——长沙市十一中队的一场比赛，就在劳动人民体育场进行。医学院的教师职工喊了我们几个在校学生帮忙，您说巧不巧，正好两个学校都是我的母校，哪边赢了都无所谓，平局收场最好。上半场十一中攻入一球，下半场快结束时，任中锋的我与对方后卫（在校高中学生）在中圈弧内扯谈，询问学校老师近况。忽然，我方后卫一个长传球，越过我们头顶，我甩开扯谈的学生，急速带球单刀直奔对方球门，晃过守门员，轻松将球踢入空门。终场哨响比赛结果一比一，天遂人意正是我期望的平局。

七零年十一月八号下午，国家田径队、湖南、广西田径队在劳动人民体育场举行比赛。我从沅江生产队回长帮大队购买柴油机配件正好赶上。其他项目如百米、二百米决赛均结束，唯剩下男子跳高决赛还在体育场东北角沙坑进行，太阳西偏，色彩斑斓霞光映在天空。其他选手淘汰后，只剩下国家队倪志钦一个人在跳。主席台广播里喊：“我国优秀跳高运动员倪志钦即将冲击跳高世界记录，原世界记录是苏联著名运动员布鲁梅尔保持八年之久的二米二八，横杆已升至二米二九，让我们一同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全场几万观众全部站立起来，齐声有节奏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顺利！”瘦高的倪志钦从横杆边上的椅子上站起来，脱掉身上披的军大衣，原地小跳了几下，缓缓走到起跳点，眼睛叮了下横杆，快步加速，蹬地起跳，一个优美的滚式跳，如海豚腾跃，擦杆而过，落入沙坑后，横杆还在上面弹了几下，没掉下来！“啊！……”全场观众一片沸腾。运动员、教练员激动地跑过去将他抱起，抛入空中……。

五九年冬一天傍晚，与一群小伙伴在钓鲈公馆谦园巷街上踢球玩。我迎球飞起一大脚，一个中年妇女手提个八磅竹壳热水瓶从斗姥阁转弯刚进街口，皮球不偏不倚正打在热水瓶上“咣当！”一响，热水瓶被打得稀烂，碎玻璃撒烂一地。我晓得创（撞）了大祸，转身拔腿就跑，一口气经东门捷径、古家巷躲到平地一声雷西口公共厕所里，心想她是女的，不会找到男厕所里来。隔了好久，我老弟找来了说：“外婆叫你回去！”原来，我踢烂热水瓶后，小伙伴一哄而散，赶快开溜。那强悍的妇女追上三毛伢子一把抓住，要他带路到我屋里去，否则就要他赔，三毛伢子人细，嚇得哇哇地哭，将她带到我家。外婆叫她把烂竹壳子放在我家，明天再来拿钱。母亲下班回来狠很地训了我一顿，那时这种热水瓶要二块多钱一个，好大一个数目！外婆和妈商量，罚我给隔壁吴娭毑挑三个月的水，每天挑二担，吴娭毑的儿子在外地工作，一个人的她平时花钱请人送水。这样，加上自家要挑的四担水，下课后每天要挑六担水，那一响累得我脚跛手软。我只能自认倒霉，谁叫我图一时痛快，一球踢去，正打在热水瓶上呢？这正是：

名庐胜宅成灰烟，

故园五十四年前。

少年伙伴可聚首？

共忆青梅话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