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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七)

第十七章   一出小戏fficeffice" />

六十五

这天,宣传队都在屋里排练节目,因为演出节目要经常更新,他们就不得不加紧排练。

忽然有人叫李宇轩:“宇轩,有客人找你!”

“找我?”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别开玩笑,哪会有人来找我!”

“是我!怎么,不欢迎吗?”随着一声宏亮的话音,从屋外走进一个黑黧黧的山里汉子。

他抬眼一瞧,来人竟然是云雾山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李青云。李队长仍然是那么一副热情,很随和的样子,他进门便大大咧咧地说:“小李伢子,有出息了,你演出得蛮好啊,那天,大伙看你的演出,手板都拍疼了。”

“是吗?”李宇轩忙跑了过来,显得很激动,“李队长,您还好吗?”

“好,好啊!”李队长呵呵笑道,“你打离开队上就没见着你了,怎么,就不想回来看一看?”

“怎么不想,晚上做梦都想哩!”他说。

“那就回队里来呀!”

“其实,我也不想离开队里的,那全是让毛人初逼的,我怕再受他的害。”他说的是实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队长说,“毛人初给抓了,蹲大牢去了。”

“蹲大牢?”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领导干部,也会抓去蹲大牢?”

“嗨,什么无产阶级革命派?”李队长忿忿地说,“他就活该被抓,不光破坏了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带头搞打砸抢,是现行反革命!公社革委会一成立,就把他头上的乌纱帽给撸了。”

“这就叫恶有恶服,善有善报。”他说。

“我们乡下还有一句话:头上三尺有神灵。”

他瞧了一眼李队长,他深深感到人心并没有泯灭,我们的人民还是善良、忠厚的,这使他感到一种由衷的温暖、慰藉和一线希望的光,他说:“要是傅燕燕能够知道这件事多好,她在地下也会安心些。”

“我去她坟前给她说了,我想她会知道的。”

这时,夏雨双手端了一碗茶走了过来,瞪了李宇轩一眼说:“你呀,就只顾着说话,李队长打老远跑来,也不知道给人家倒碗茶。”

“嘿嘿,瞧我这人,真是!”他就不好意思地抓挠着后脑勺。

李队长接过碗,咕噜咕噜地往口里倒,喝过水,用手朝嘴上一抹,嘿儿嘿儿地笑道:“别客气,我们都是熟人了,又不是什么客人。”他瞧着夏雨,又说:“你的舞跳得真好,跟小李伢子真是天生一对儿。”

他这一说,把两人全说了个大红脸。

李队长见他俩这么一副窘急的样子,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忙说:“我是说你们俩个舞都跳得好,配合得也好,拿我们乡下的话说,这叫一合手。”

夏雨就“噗哧”一笑道:“李队长,您别夸,跟他一块跳,别扭死了,要不是组织上安排,我才不愿和他跳咧。”

“呵呵!呵呵!”李队长就很响地笑。笑够了,他说:“我这次来,是要求你们给做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吧,别说求,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做。”李宇轩忙说。

“你们把罐子的事编一个节目吧,罐子这伢子你们可得好好宣传宣传。”李队长说。

“罐子,他怎么了?”李宇轩问。

“罐子在救山火中死了,他死得很英勇。”

李宇轩与夏雨一听,全惊得面面厮觑,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队长从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来,就拼命地吧烟,青烟从他鼻孔里拧成两根烟柱,冲了出来,又立刻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舔得干干净净。好半天,他才说:“这是上两个月的事。那天,他与何建国一道在茅草冲里铲田墈,不知为什么发了山火,那天风又大,火一下就燃起来了,而且越烧越猛。”

“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发的火?”李宇轩问。

“不知道。事后我详细问了何建国,他说确实不知道,正铲着田墈,忽然只见前面山上一个火星一闪,火就烧起来了。”

“他们没有喊人去救火吗?”

“喊了,我们全队的男女都去了,好不容易才把大火扑灭。可是,罐子却被山火烧死,就连何建国也被烧得一脸焦黑,衣服也被烧得稀烂。”

陡然间,李宇轩变得像个哑巴似地呆呆的站着,心头感到有种隐隐的莫名其妙的痛楚,眼前忽地就腾起熊熊燎天的烈焰,轰轰隆隆!哔哔剥剥!火焰越来越扩大,越来越猛烈,一棵树烧着了,两棵树烧着了,一片树木都烧着了,火龙飞腾,染红了整个天空。烈火中,罐子奋力地扑打着火,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衣服烧着了,就用树枝扑打,烈焰包围着他,显得悲烈而雄壮。

“你们就编一出戏,或是编一个舞,一定要好好宣传。”李队长说,“火是扑灭了,等我们找到他时人已烧成了焦炭。唉,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下葬那天,村里人都去送他。他是为保护队里的山林而死的,生产队就出钱买来一副黑漆棺木装殓。”

李宇轩知道,罐子这人平日就私心挺重的,怎么会为了保护队里的山林而不顾了自己的性命呢?也许,农村真是一个教育人的大课堂,便问:“知青点里还有什么人吗?”

“就他和何建国,张自强和许春生都没有回来。看来,就他思想最好。”李队长说。

“是吗?这可真没有想到。”

“怎么不是?送他上山时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光这一件事就足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当时,全村子的人都哭了。”

“啊,有这回事?”

“葬他的墓地就在葬傅燕燕的同一个小山包上,路不远,大家都争着抬,”李队长说这话时,显得很激动,连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也抖动起来,“上一个陡坡时,不知为什么那棺木突然重如千钧,压得八个抬的青皮后生直从坡上朝下退。我一见,忙喊:‘扶住,扶住!’这才稳住了阵脚。我就对着棺木说:‘一兵伢子啊,送你的都是你的乡亲,莫吓人!我晓是你是不愿走,是舍不得我们队,舍不是我们大伙,你才是真正的听毛主席话的知识青年,大家会记得你的,会时常来看你!’说也奇怪,待我说完这几句话,棺木就又轻了。你们说说,这还不能证明他思想好吗?”

李宇轩和夏雨一听,又都呆了。

李宇轩想了想说:“可他不是民兵……”

“就改一改嘛,”李队长说,“把他改成修路民兵,把这事改成发生在铁路工地。他这事若不宣传,我这心里就老觉着不安。”

“好吧,我来编一出小戏。”李宇轩说,并且下了很大的决心。

 

六十六

李队长走后,夏雨问他:“宇轩,你真的要给罐子编一出小戏吗?”

“当然要编。李队长是个好人,他吩咐的事,我不能不答应。”他说。

“可我总觉得这事不真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不禁问道。

“你还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你叫我少和罐子接近,对这号人要多提防点。”

“那时我就觉是这人不地道,私心太重,一门心思装积极。”

李宇轩就笑了起来:“他叫我给他写个材料,想要公社给他评个先进。”

“就是嘛!你说这样的人能让人相信吗?”

“他这么做,我能够理解,”李宇轩仍是笑道,“不就是图个‘重在政治表现’嘛,这符合党的政策。”

“重在政治表现这没有错,但要看他是不是真心实意。”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真心实意呢?”

“你想想啊,一个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能够为了保护集体的山林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人是会变化的,”他说,“社会、环境都会使一个人发生变化。再说,他终究是一名知青,宣传他也是宣传我们知青嘛。我们知青本来人家就瞧不起,我们自己不宣传,是没有人来宣传的。”

“好吧,你总是有道理的。”夏雨撇了撇嘴,也就没再有什么异议。

“那我们来商议一下,该如何编写吧。”他说。

“要编出一个小戏这不容易,小戏也得演个把小时,就得有充足的内容,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要是与修建铁路有关联的故事,我们有吗?”夏雨皱紧了双眉,显得有些为难。

她这么一说,他也的确感到有些为难,他知道,现在文艺创作要遵循“三突出”,要突出阶级斗争,要突出工农兵形象,要突出英雄人物,那么这个剧本的主要人物就必须是英雄人物,必须是工地上的民兵,罐子为扑灭山火不惜牺牲自己,这当然可以作为英雄人物来歌颂,可是,如何突出阶级斗争呢?他拧着眉头,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忽然,他记起刚到铁路工地时,连队驻扎在攸县城郊一处村子里,当天晚上政治学习,大家照例首先是挥动手里的红宝书,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如同历史上叩谢皇上隆恩一样,无不高呼万岁万万岁。然后指导员给大家宣布纪律。指导员姓张,是宝山大队书记,他神情严肃地对大家说:“大家一定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时刻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今天,驻地村的民兵营长来告诉我们,说他们村里有个地主婆,50来岁的人了,还老来俏,见你们来了,特地去供销店里买了一双新袜子穿上,想引诱你们,你们每个人可得高度提高革命警惕。”

不少民工便嘻嘻地笑。

当时,他却笑不出去,竟而感觉有一种撕扯胸膛的痛苦。人一旦背上了家庭出身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怎么就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连穿一双新袜子的权利也没有了呢?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是不能说的,他便直眉瞪眼的装麻木……

想到这里,双眼顿时放亮,他一拍后脑勺,不禁说道:“有了!”

夏雨一愣,忙问:“什么有了?”

他说:“我们可以假设一个地主分子,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老想搞破坏,趁着这入冬以来下雨少草木枯干的时候,偷偷钻进山林里放了一把火,这不就突出了阶级斗争嘛!”

“这行吗?你这不是故意给人家栽赃?”夏雨苦笑道,“未必地主分子就个个都要搞破坏。”

“这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嘛!”他说,“这样设计了一场斗争,就更加突出了主要人物,不仅一心维护集体财产,而且还是对敌斗争中的勇士。”

“你这可是把罐子美化了。”

“人家把命都丢在了乡下,美化一下也不为过嘛!他在生时就巴望着能评上个先进,这要求也不算高,死后能得到大家的赞扬,他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李宇轩说着,脸色变得沉静,心里却像被什么给刺了,感到了阵隐隐的发痛。

 

六十七

李宇轩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如何编写剧本的事,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已经不知过去几许时候了。

月光照进窗来,地上印着窗外树木疏枝的静影,夜已很深了。哪里的山溪在流淌,发出哗哗的响声,在这静夜里听来,很清晰。

他很久很久没有睡着,不知怎么一来,他觉得自己就在一条山路上走着。忽地,他发觉前面站着一个人,似在等他。他忙走过去,那人又走了。他赶忙走几步,那人也加快了步子。任他怎么努力赶,那人却总在他前面一两步远。他好生奇怪,再仔细一瞅,不禁吃了一惊,哟!这不是罐子吗?于是,他便高兴地喊:“一兵兄弟,你往哪里去?等等我!”

罐子说:“我在等着你呀!”

“你还好吗?”他问。

“好啊!这里的人不讲家庭出身,人人都是平等的。”

“是吗?真是这样就好。”

“我就不明白,人活着,为什么要分个家庭成分呢?为什么要斗争来斗争去呢?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吗?我厌烦那个斗来斗去的日子。”

“我也是。”他说。

“我特讨厌那个叫毛人初的家伙,那可不是个好人。”

“你见过毛人初了?”他问。

“他进山里来了呀!他是来进行报复的,带了好些民兵来抓人,”罐子说,“幸亏你转点走了,他抓了我和何建国。”

“你们干吗不跑?”

“跑?往哪儿跑?他派民兵把四处都围了。他瞪着那双怕人的眼睛,朝我厉声喝道:‘你必须老实向我交待,你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城里干了哪些坏事?造的什么反?是抢钱?抢粮?还是抢枪?’我昂着头,连拳头都捏紧了,也大声说:‘我们是向市里反映我们知青在农村的有关问题,请上级在知青安置问题上落实解决好这些问题,没有抢钱、抢粮,更没有抢枪。’我还列举了某生产队里一名女知青被公社干部强暴的事实。”罐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笼罩了一层烟雾,显得有些模糊。

“回答得好!他是怎么说的?”

“那家伙被我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就粗暴地打断我的话:‘有人检举说你有枪有炸弹。’我平静地回答:‘没有,我一个下乡知青,要枪干什么?’他拍着桌子高声道:‘老实点!隐藏枪支弹药的后果你知道吗?’我也把声音放大:‘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这讲的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

“他这是诈你。”李宇轩说,也陡地青了脸。

“后来,公社革委会在公社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我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脖子上吊着块又长又宽的黑木牌,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熊一兵’,在我名字上还加了一个大红叉。他们还在我头上戴着一顶一米高的尖帽子,让我接受批斗。大会开始了,在一片‘打倒’、‘批臭’的口号声中,何建国也被揪了上台,也是五花大绑,跟我一起跪在台上陪斗,他的罪名是流氓犯罪分子……”

李宇轩听着,像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眼憋红了,气憋粗了,心里一股火,突突地直往上窜,烧得五脏六腑烈焰腾腾:“这个毛人初真不是东西!真不知他是怎么钻入革命干部队伍中来的。”

“你想想啊,有这么些家伙在上头把持着,我们平头百姓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吗?”罐子说着,声音居然远了去。他一看,罐子竟然走远了,转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他赶紧追了上去,可是两条腿像坠了铅块,怎么也挪不动。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追过那个山坳。咦!罐子怎么又在前面挑着担子呢?

他再定眼一瞅,不错,是罐子,是挑着石灰回队上去。而且自己肩上也挑着担子。他这才记起,今天是知青组和社员一块去山外挑石灰的。人家都走在前面去了,就他和罐子两人落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今天这担子显得特别重,而且又累又饿。看看前面,好像没有尽头,路也越来越难走。实在没有力气,走不了多远,便要歇下来。罐子更是累瘫了,担子一丢就仰面朝天地躺在路上。

他平日的确是不大喜欢罐子,今日见罐子这么副模样,却又止不住走了过去,从他箩筐里搬出了几块大的石灰块放到自己箩筐里。

罐子瞧着,喉结蠕动着,像是十分干渴似的,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宇轩,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们,不该老想着自己。”

“你别这样说。”

“我有三兄妹,但不是亲兄妹。我亲妈早因病死了,我爸就给我找了个后妈,后妈带过来一子一女,都比我小,虽说我是老大,可在家里老受欺负,”罐子说着,鼻子酸酸的,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后妈只疼爱她的两个崽女,对我却从没有过好脸色,我爸也偏偏护着她,尽管我小小心心地做人,仍是要挨骂挨打。从此,我就在心里立下誓:这世界上没有好人,我得好好保护自己。”

李宇轩听着,立刻全身一震,喉咙像滚过一股酸涩,便使劲地用鼻孔吸着四围泥土潮润和淡薄的气味,吸着树枝草叶的苦味。

忽然起风了,不知从哪里盖过来漫天大雾,阴沉而恐怖,使人生怕从雾中窜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偏偏罐子又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山里头。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哪怕能见到一个人也好。可是天、地、前、后、左、右全是茫茫的雾气,他只有扯开喉咙,大声呼喊:“罐子,罐子,一兵,熊——一——兵!”声音沉入雾中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好久好久,半空中才有一个声音传来:“宇轩,你别找我了,我好蠢,死得好冤啊!”就像半空中滚过一阵隆隆的雷声。

这让他毛发直竖,忙说:“罐子,你可别吓我!”

“我没有吓你呀!”罐子说,“不过,我不后悔,这里真的很好,不受欺负,不挨白眼……”

汗珠从额头上迸出来,一滴挑在浓眉上,一滴流下鼻梁,落在陡峭而又狭窄的山道上。

忽然,太阳就出来了,从浓雾中钻了出来,远远近近的山峰一下子镀上一层金色。峰顶、山腰,飘荡着一条条、一缕缕、一层层白纱似的山岚,山谷间却依然浓雾翻滚。山风不时送过来一阵阵山泉淙淙的清音,间或可闻万丈深渊下溪流奔窜发出嗬嗬的吼叫,山路,在亘古蛮荒的原始次森林中散发着腐臭味的厚厚的落叶上曲折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他喊着喊着,一下醒了,这才发觉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他索性不再睡,便想着罐子,想着关于罐子的好些事。

他记得那次吃饭打赌,罐子人虽长得瘦,但饭量大,老是喊饿,说是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那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这天,知青组从队里分到一点糯米,一个个都欢天喜地,忙叫张小华和傅燕燕煮了。罐子在一旁说:“我就喜欢吃糯米饭,我一餐能吃两斤,你们信不信?”几个知青谁都不信,说他是吹牛。罐子急了,便说:“我们打个赌,怎么样?”邱文斌就说:“好啊!怎么赌?”罐子说:“我吃完这两斤糯米饭,这两斤米就记在你的账下。”“你要是吃不完呢?”“这米我就双倍的赔。”年轻人就想看个热闹,加上山里头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看,大家自然齐声赞同。

两斤糯米饭用个小面盆盛着,足有一盆子。

罐子开始吃的时候,确有点狼吞虎咽,在他吃了一半的时候,速度就开始慢了,大约吃到一斤半的时候,已是脸色发白,汗流如雨,两个女生一见,吓坏了,忙劝道:“罐子,别吃了,这两斤米就算我们出的,记在我们账上行吗?”可罐子没吭声,硬是一口气把一面盆饭全塞进了嘴里。但他话也说不出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何建国去扯他:“起来,起来,出工了!”

罐子却仍一动不动,那回话的声音细细的,只有蚊子才听得见:“莫动我,莫动我,让我睡一觉。”

大家见状,都说:“莫动他,兴许动了会出问题的。”

事后,这家伙却拍着肚子嘻嘻笑道:“好舒服,我这辈子总算是吃了一顿饱饭。”……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眼睛有点儿白蒙蒙的了,嗓子眼里像有什么东西梗塞着。这时,离天亮还远。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在窗子外面的旷野里,无拘无束地嘶叫着,有时还发狂地摇撼着窗子。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像尊石像一般凝坐不动,忽地,便俯身桌上,铺开纸,开始编写他的剧本。

 

六十八

连着突击了两个通晚,终于把剧本编写好了,他把本子送去给宣传队的赵指导员审查。赵指导员是一位从部队上来的干部,比他们年纪要稍大一点,且不苟言笑,他们对他自然就有了几分敬畏。

他忐忑不安地说:“指导员,您看看这本子行不行?”

赵指导员在部队上就是搞文艺的,看了他一眼说:“你放这儿吧,看完了后我再告诉你。”

吃午饭时,赵指导员叫住他:“李宇轩,你过来一下。”

他忙跑过去,小声地问:“您看过了?”

“看过了,”赵指导员说,“还不错,通知队里一声,吃过饭就即刻排练。”

他心里很高兴,但不敢表露出来,说了声:“是!”就忙着去通知队员。

大家排练得都很认真。

宣传队沿线演出,这出戏居然受到了连队和当地村民的欢迎。

赵指导员自然很高兴,他看他们时脸上居然就有了笑容,很灿烂。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不懂情感的人,也许他是平日有意装严肃吧。这天,他居然搞了一次会餐,给大家改善伙食,和大家一块说说笑笑。那天最受感动的是李宇轩,他感觉到个人的价值得到了空前的尊重。

这天晚上,宣传队来到李青云他们连队驻扎的村子演出,很多人没到天黑就带了板凳,不畏寒冷,坐到坪里等着看宣传戏。

陈连长也来了,就坐在民兵队伍里,他自然是看到李宇轩了,就有些不自然,忽然一抬头,居然发现李宇轩也在盯着他,耳朵根就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为了避免举止失措,他装作天寒怕冷活动活动身体,转身站起来朝一侧走了几步。

李宇轩是瞧见他了,皱了皱眉头,但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便走了过来,朝他招呼道:“陈连长,来看戏啊!”

陈连长这才转过身来,笑了一下,但笑的很难看,他说:“是宇轩吗?你们的节目演得好,我就喜欢看。”

“是吗?你可得多提提意见啊!”李宇轩说。

“嘿嘿,不错,不错!”下面就没有了话,两只手只是一个劲地在裤腿上搓着,一时竟不知如何摆放才好。

这时,李青云走了过来,呵呵笑着冲他叫道:“嗬,小李伢子,就盼着你们来呀!你看看,知道你们要来,一下子就挤了这么多人。”

“这是大家看得起嘛,谢谢了!”他笑着道。

“谢什么,大家就等着看你们精彩表演嘛!”李队长说罢又问:“呃,你们今天带来的是什么节目?”

他说:“李队长,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把熊一兵舍命救人的事迹编排了一个叫‘湘东民兵赞歌’的小歌剧。”

“这太好了!怎么不是花鼓戏呢?我们乡下人就喜欢看个花鼓戏。”

“我们这些学生青年,在学校里时只学着唱歌跳舞,花鼓戏可不会。”

“就唱歌跳舞吧,只要能把一兵伢子的事宣传宣传,我们就高兴。”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锣鼓敲打得很热闹。跳了几个舞蹈以后,接下来是歌剧《湘东民兵赞歌》,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位铁路上的民兵,他是城里下来的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又光荣地上了三线。第一场是表现他在工地上争挑重担,赢得台下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第二场是生活小戏,那场打赌,居然让大家笑喷了。演到地主分子放火烧山时,台下气氛一变,全场爆发出一片“打倒”、“斗垮”的口号声。当演到主人公奋勇扑打山火,被熊熊烈焰烧灼时,台下竟然有许多人感动得哭了。这位扑灭山火的英雄是由李宇轩扮演的,他演得很认真,不仅舞跳得好,而且也唱得情绪激昂,能让观众感到他的舞蹈、他的歌唱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演出结束后,连队的民兵和村民们都陆续回去了,场子里却仍有一人未走,似在等着什么人。

李宇轩一下认出是何建国,忙高兴地赶了过来,招呼道:“建国,你是在等我吗?”

何建国说:“宇轩,你们演得不错,我在等你哩,就想跟你说说话。”

“好哇,上你们连队去,”李宇轩说,“今晚我就跟你搭铺。”

两个好朋友就手搭着肩一块往回走。

“宇轩,罐子这事我清楚,”何建国忽然又说,“其实,罐子没你们演的那么好,那火不是地主分子放的。”

“是吗?那是谁放的呢?”李宇轩问。

“还有谁?当然是罐子他自己了。我和他一起在铲山墈,我亲眼瞧见的。”何建国说。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你想想啊,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能评上先进吗?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青年,就像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得不到平等的权利。他不图当官,也不图发财,就只希望获得一张写着‘先进’字样的奖状,就只为找回属于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你说,我能说出去吗?”

“他这么做,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这代价也太大了。”李宇轩说,悲怆地昂着头,望着村子上空那片蓝色的天空。

“公社来人调查了,评了他一个‘先进知青’。李队长是个好人,给他把奖状寄往他家里去了,也算是给他的亡灵一个安慰吧。”

两人就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好一会儿,李宇轩突然伏下身去,趴在草地上,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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