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歌：《母亲》

帷幕徐徐拉开。由网友“北方的狼”和“西湖一棵柳”担任主持人的演唱会正式拉开了序幕。“往事如歌”在两位主持人煽情的介绍中携夫人易韵闪亮登场。两位主持人在对“往事如歌”进行了一番简要的介绍和现场采访后，他的个人生日演唱会就正式开始了。

“往事如歌”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显得有点激动地说：“尊敬的各位亲友、各位来宾：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非常感谢这么多的朋友前来为我捧场！特别是还有来自长沙株洲湘潭的朋友们，不顾天寒地冻的天气，大老远的赶来，让我非常感动！在我们浏阳，曾有这么一个说法，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灾难之日。因此，在我今天生日，也是我母亲的母难日的时候，我要特地先唱一首《母亲》，以表达我对我母亲养育之恩的由衷感激。虽然我的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但我相信，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听得到儿子的呼唤的！”

“往事如歌”的话音还未落下，台下便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一

“往事如歌”的真名叫王英俊。父亲王文魁曾在国民党胡宗南部一名姓陶的团长手下当勤务兵，1949年随胡宗南部由陕甘南部向成都方向撤退，遭到解放军第一、第二野战军的围攻。在激烈的突围战中，那位陶团长不幸阵亡。王文魁则随大部队起义投诚。因是无职务的勤务人员，王文魁没有被收编改正。遣散后，只好先回到那陶团长的临时寓所，向陶团长的夫人报告了陶团长阵亡的消息。却不料陶团长的夫人在哭哭啼啼了一番后，就将王文魁一把抱住了，并且死死不肯松手。

那位陶团长的夫人，本是贵州一商贾人家的大家闺秀，名叫章雅妮。女子学校刚毕业的时候，正是豆寇年华的年龄，又长得如花似玉的模样。在一次宣传抗日胜利的游行中，被回家省亲的陶团长看中，于是托人找到了章府，想成就自己的婚事。章雅妮对一身戎装又长得一表人才的陶团长，也是一见钟情。虽然觉得彼此之间年龄上稍微有点差距，但那种对于军人的崇拜和敬仰之情，使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就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然后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没想到，抗战胜利后，国家很快就又陷入了内战。于是，章雅妮跟着陶团长四处奔波，过着那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在陶团长的身边，一直有一位时刻不离左右的勤务兵王文魁，鞍前马后地把他们夫妇俩服侍得很是周到，这才使她多少觉得有了一种依托和安慰。加上自己的年纪也与王文魁不相上下，因此，在王文魁跟随陶团长做勤务兵的几年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虽然表面上也表现出了一种尊卑有序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亲密得如同兄妹一样。

现在自己的丈夫已经阵亡了，章雅妮也就觉得自己一下子突然失去了依靠一样，对王文魁这个曾经的勤务兵顿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于是，俩人在简单地商量了一番后，就连忙收拾了一些细软，然后跟着王文魁，一路颠簸回到了原籍浏阳。

俗话说：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王文魁十八岁那年，正是中国全面抗战，国军力量损失最惨重的一年，国民党兵力严重不足，因此到处抓壮丁以扩充兵源。王文魁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被国民党抓壮丁而来到了部队，并在陶团长手下当了一名勤务兵。想不到跟着陶团长南征北战抗日杀敌，最后却成了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部队的俘虏。更没有想到的是，陶团长阵亡后，他的那位遗孀夫人章雅妮，竟会那样死死地抱着他不放。

只是这样一来，他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之间，或许从此注定了要厮守一生！

当时，大西南仍然处在战乱之中，贵州是肯定暂时不能回去的了。而王文魁的家乡湖南浏阳，却是早就已经解放了。因此，也容不得他们多想，回浏阳就成为了他们当时唯一的选择。于是，俩人带着那些细软回到浏阳后，就在王文魁的老家开了一爿小店子，做起了百货南杂之类的买卖生意。

说来也是奇怪，那章雅妮做了几年的团长夫人，肚子里面始终没有一点动静。自从跟着王文魁回到了浏阳后，也只几个月的时间，章雅妮便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虽然浏阳对她来说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语言、生活习惯都有些不适应，但她觉得，自己跟王文魁那种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甜蜜生活，一直使她有如生活在蜜中一样，始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加上一直担心自己的生育能力是不是有问题的她，现在也开始有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腹中躁动不安了，这使得她对未来的生活更是充满着无限的憧憬。

小日子安定后，章雅妮的预产期也越来越近了。发作的那天，屋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却是一派异常紧张的气氛。因为是头胎，加上营养又好，胎儿就特别地大。因此破了羊水之后好久了，还不见胎儿生下来。好在接生婆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她在屋里生了一盆炭火，一边忙着准备开水，铺摆婴儿衣衫，一边帮章雅妮运势助力，缓解情绪。等到章雅妮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了下来，却发现婴儿的脸憋得紫黑，没有半点哭声。那接生婆见势不妙，便抓住婴儿的一双小脚，将其头朝下倒提着，然后用力在婴儿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婴儿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待断了脐带打好包后，接生婆便将婴儿送到了章雅妮的床头。

“恭喜了，少夫人，是个少爷！”接生婆满脸堆笑地说。

“辛苦你了！”
章雅妮虽然显得很虚弱的样子，但那种初为人母便喜得贵子的喜悦，还是掩饰不住地写在了脸上。

“孩子生下来都会哭的，但哭出来的声音这么大，我接生几十年了，却还是头一回碰到。说不定将来少爷会是个大有出息的人呢！”接生婆一边收拾场面，一边继续与章雅妮交谈着。

“瞧您说的，要真是那样，就托您的福了！”
章雅妮则一边瞅着新生的婴儿，一边解开衣襟开始给孩子喂奶。

“哪敢哪敢！是这孩子命大福大呀！”接生婆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要不是我及时在婴儿的屁股上拍那么一巴掌，说不定这孩子早就没气了呢！

“是吗？真有那样的福气就好了！”章雅妮对孩子出生时没有呼吸的情况，当然是一无所知的了，但她确实听到了孩子那宏亮的哭声。现在再听接生婆这么一夸奖，自然是满心欢喜的了。

由于是生头一胎，章雅妮又没有过奶孩子的经验，因此，虽然她也是在把自己的奶子往孩子的小嘴里喂，但却由于乳房筋路还没有通，加上乳头也没有完全凸起来，因此无论那婴儿吮得怎么急迫，却很少吮吸出奶水来。于是就又放声大哭起来。

“听见了吧，少夫人，这孩子的哭声好大呀！说不定将来是个歌唱家也不一定呢，你瞧他那个大嗓门！”接生婆还在一个劲地恭维着。

“真要是每天这么大嗓门地哭哭闹闹，我还会吃不消呢！”
章雅妮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用力地去挤那乳房，便有洁白的乳汁喷溅出来。当她再把那乳头塞进孩子的口里时，孩子便乖乖地吮吸起来。

那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又结结实实，满脑壳的头发长得又黑又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亮得照得见人影。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小手。样子长得十分逗人喜爱。因此，王文魁夫妇便给孩子取名为英俊。

正是新旧社会交替的时候，王文魁虽然是抓壮丁到的国民党部队，但毕竟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陶团长的勤务兵，而现在跟着他回来的这个贵州女人，认真说起来也是个伪军官太太了，因此，他们在为人处事上不敢有任何的张扬，只是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格外地谨慎。除了忙些生意上的事情外，就是居家过日子。加上初为人父（母）又喜得贵子，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快乐和满足了。

白天，章雅妮带着小英俊把一日三餐的事情安排得熨熨贴贴的，王文魁则在店子里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到了晚上，关上店门，两口子更是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因此，小英俊这边还只刚刚断奶，章雅妮那肚子就又鼓鼓囊囊起来。只几年的功夫，他们就陆陆续续地生下了俩儿俩女。大女取名英姿，二女取名英秀，小儿子则取名英杰。

一家人小日子正过得其乐融融的时候，县城里开始搞起了公私合营。王文魁因为是个体工商户，因此便被动员加入到了县城关镇的综合商场，并由此成了一名集体企业的职员。生意也从卖百货南杂变成了卖钉子玻璃五金杂货。

二

转眼间，孩子们就一个个都长大了。长得比其它同龄孩子都显得高大的英俊，不但看上去气宇不凡，虎虎敦敦，而且在整条街上都小有名气，是个谁也怕他三分的孩子王了。又天生聪慧，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因此总是有一些孩子围在他身边转。踩高脚（即高跷）没有人比他胆子大，也没有人踩得比他高走得比他稳。打弹弓也是出了名的准，曾创下过打五分钱的银毫子五发五中的纪录。动手能力又强，自己动手做成的车盘钓鱼杆，曾钓起过五斤多重的草鱼，在整条街上一时传为美谈。就连跟别人打架都从来没有打输过，因此常常有人跑到家里来告他的状。用大人们的话来形容他，就是乱起来像个“飞天蜈蚣”一样。

有一天，英俊从外面回到家里，看见大妹英姿正襟危坐地坐在天井的阶沿上拉二胡，便觉得很好玩，于是就想抢过来自己也拉着玩玩。

“让我也拉着试试看！”英俊就去抢那把二胡。

“不行咯，你别抢坏了呀！我也是借了人家的！”没想到却遭到了英姿的拒绝。

“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等我有钱了，我也去买一把回来，我也不让你拉，气死你！”英俊见大妹英姿固执不肯，就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怏怏不乐地回屋里去了。

“你以为这拉二胡也是你那乱精鬼拉得成器的！”英姿见哥哥进屋里去了，就这么不无挖苦地说了一句。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英俊便对那把二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是妹妹在拉琴的时候，他就会不声不响地偷偷地看，看她怎么用弓，看她怎么揉弦，显出一副非常专注的样子。而每当妹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地把那把二胡找出来，然后也坐在阶沿上，学着妹妹的模样，伊伊呀呀地学着拉了起来。

就这样，只要妹妹不在，英俊就学着拉那把二胡。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英姿从学校回家，人还在门外边，耳朵里就听到了那熟悉的二胡声。正觉得奇怪，一看才知道，是哥哥在拉她借来的那把二胡。

“你可耻，你偷拉我的二胡！”英姿又好气又惊喜地说。

“怎么样，拉得不比你差吧？”英俊就不无得意地笑着答道。

“剽学算什么本事？”英姿仍有点不服气地说。

“有本事我们就比一比，看谁拉得好！”英俊却越发地得意起来。

“比就比，你以为谁怕了谁？”英姿也不甘示弱。

“那就请‘师傅’先来！”英俊特地把“师傅”两个字说得重一点。

“先来就先来！拉什么呢？”

“你什么最拿手就拉什么吧！”

“拉西湖调还是采茶调？”

“随你！”

英姿就摆开架势，认真地拉起了采茶调。因为练琴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加上有的地方也把握得不好，又有点紧张，因此拉得并不怎么流畅。

“你拉吧，看你到底拉得如何？”等到一曲拉完，英姿就有点泄气地把二胡递给英俊。

英俊也不谦虚推让，他接过二胡，非常淡定地坐了下来，先调试了一下琴弦，又在弓上打了点松香，然后运了运气，便一鼓作气地拉了起来。于是，满屋里便弥漫着采茶调那悠悠扬扬的琴声。直到一曲终了，英俊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弓弦。

“还比不比？再拉拉西湖调如何？”英俊不无得意地问妹妹。

“不比了不比了，算你拉得比我好总行了吧！”英姿有点扫兴地说。

“算我拉得比你好？不比就不是角色！”英俊就又摆开了架式，然后又有板有眼地拉了一曲西湖调。拉完之后，还不无得意地对着妹妹笑了笑，说：“怎么样？不会比你差到哪里去吧！”

英姿听完后，不由得在内心里佩服起哥哥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勤学苦练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结果还没有无师自通的哥哥拉得好。她只好甘拜下风了。

三

六十年代中期，为贯彻中共中央两个“十条”的文件精神，中央要求各地在试点的基础上，在部分县、社开始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浏阳县作为湘潭地区的试点县，一下子来了很多讲话声音不平的外地人。根据四清运动的内容，首先是在农村中开展“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到了后期，则发展为在城乡中 “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王文魁作为一个国民党团长的勤务兵，现在又娶的是一个伪军官太太，自然在“清政治”的时候就过不了关。

有一天中午，英俊放学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就吓了一大跳。只见家里到处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母亲章雅妮正泪流满面地在收拾着地上凌乱的东西。

英俊大惑不解地问：“妈妈，出了什么事了？”

章雅妮表情漠然地说：“我们家里被人抄家了，你爸爸被四清小组的人抓走了，正关在文艺厅（历次阶级斗争关人的地方）里交待问题。”

英俊听妈妈这么一说，马上懵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愤怒、失望、害怕、孤独无助一齐涌上心来。那压抑不住的泪水，“哗”的一下从眼睛里夺眶而出，一时间望着妈妈不知所措。

“英俊，你先帮妈妈收拾一下东西，我还要做饭送给你爸爸呢，你爸爸连中饭都没有吃，就被他们抓走了。”章雅妮声音哽咽地说。

然后，章雅妮便到厨房里去煮了二个鸡蛋，用搪瓷茶缸盛好，再在鸡蛋上面盖上一些米饭和蔬菜，就匆匆出门送饭去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章雅妮又哭哭啼啼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里，而且浑身上下都是泥巴。

英俊见后大吃一惊，忙问：“妈妈，您这是怎么啦？”

章雅妮流着泪说：“我送饭到文艺厅时，就被一个工人纠察队员拦住，他问我找谁？我说是给你爸爸送饭的。那个纠察队员一听说你父亲的名字，马上就大怒起来，并且一掌将我推倒在地。结果是饭菜撒了一地，鸡蛋也从饭筒里滚了出来。他看到滚出来的鸡蛋，马上一脚踩在上面，并恶狠狠地说：反革命份子还想吃鸡蛋，休想！你快点给我滚！”

英俊听到这里，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扑到母亲的怀里，母子俩便抱头痛哭起来。他知道，妈妈作为一个外地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突然遭受到如此大的打击，那种心情肯定是很痛苦很无助的。

擦完眼泪后，英俊最先想到的就是要去报仇。他课也没有去上，假也没有请，就直接来到了文艺厅。

在文艺厅门口，他发现妈妈说的那个纠察队员正好还在那里。只见他五短身材，贼眉鼠眼，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但要正面去跟他较量，英俊又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因为毕竟自己还小。而且，他现在正是得势之时，好汉不吃眼前亏。因此，他暗自在心里想：不能强攻，就用智取。他想到了用弹弓去打，虽然他对自己打弹弓的水平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但那样毕竟隔得太远了，他害怕那样会伤到了他人。他还想到了用砖头去砸，但那就必须走得很近，那样自己又会暴露，也不安全。左思右想之后，最后还是决定等待时机下手。

就这样不停地在文艺厅的四周左右徘徊。大约到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站岗的人开始交接班了，那个推章雅妮的纠察队员才交班走出文艺厅。英俊便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只见那人一直走到了轻机厂，然后直接到食堂里吃饭去了。英俊站在食堂的角落里，望着他大口的吃着饭菜，嘴里便不由自主地咽起了口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中饭，而且也没有到学校去读书，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但想到妈妈受到的侮辱和关在文艺厅里受罪的父亲，他又变得坚强起来了。他一直等那人吃完饭后，又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回到了宿舍。不一会儿，他手拿衣服提一个桶子从宿舍走了出来，然后到锅炉房打热水到澡堂洗澡去了。

英俊一路跟踪过来，却就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急得手都是痒的。本来想在他脱光衣服洗澡时下手，无奈厂里正值下班的时候，洗澡的人特别多，所以也就没敢轻易下手。于是只好继续耐心的等。

好不容易等那人洗完了澡，又看到他还要洗衣服。心里就开始发烦躁了。好在那人洗衣服也马虎，只放了点洗衣粉，就用手去擂，擂几下就换一次水，换了两次水衣服也就洗完了。然后，把衣服晾在走廊的铁丝上，这才慢慢悠悠地走出厂子到街上去溜达。走到电影院门前时，英俊看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票来，像是去看电影，心想机会终于来了。

电影院里经常是人满为患的地方。小小的县城里，又没有什么可供人们娱乐消遣的场所。英俊就决定一定要抓住这样的机会。因为只有在这样一个拥挤不堪的地方，他才最好混水摸鱼。

于是，英俊连忙到路边捡了一块半截砖头拿在手里，悄悄地紧跟在他身后。等到电影院开门开始验票进人了，一股人流便涌向电影院入口。就在这时，英俊把砖头高高举起，并狠狠地朝那人的后脑壳上砸去。只听见“哎哟”一声，那人便应声倒在地上。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英俊却一溜烟似地拼命钻出人群，朝太保巷那个方向一路狂奔。

从太保巷出来，就到了郑家大屋后门，钻进后门英俊就回到了家里。但他刚一进门，正好碰上妈妈章雅妮也万分焦急地从外面回来。

“你今天下午到哪里去了？你学校也没有去，书也没去读，玩到这时候才回来！”章雅妮一看到英俊，就气不打一处地数落起来。

英俊却只是眨了眨那双畏惧的眼睛，望着妈妈一言不发，心想是剐是杀也是好听天由命了。

章雅妮便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把揪住英俊的一只耳朵，把他连拉带扯地拉到了房里，说：“你先老老实实给我跪下！你爸爸被人抓走了，家也被人家抄了，你还这么地不听话！逃学在外面玩还不算，连晚饭都不要回来吃了，害得我到处寻你！”

英俊却不作半点解释，也没有半点怨言，只是乖乖地跪在地上听妈妈训斥。

章雅妮见儿子这么一声不吭地与自己对抗，便拿来一根楠竹丫，一边抽打着英俊的屁股，一边诉说着自己的苦衷。

“谁叫你不听话！看我不打死你！家里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叫我淘气！天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

其实，只有章雅妮自己知道，她虽然是在打着自己的儿子，但却是痛在自己的心上。而且，越是看到跪在地上咬紧着牙关坚持着不哭的儿子，她的手就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妈妈，您别打哥哥了！别打哥哥了！”英姿和英秀、英杰几个，则站在旁边不停地去扯章雅妮的手。

英俊的眼睛里流着委屈的泪水。任妈妈怎么打骂，他心中的秘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妈妈说的。直等到妈妈打累了也气够了，母子俩就又抱在一起伤心地痛哭。

“妈妈！妈妈！”见章雅妮抱着英俊哭了起来，几个孩子都“妈妈！妈妈！”地哭个不停。

第二天放学后，英俊曾偷偷地到文艺厅去看了看，却没有看到那个被他打的人。第三天、第四天又去了，也都没有看到。直到第七天他和妈妈去接他爸爸回家时，才看到那人的头上仍然缠着纱布，站在那里值班。

四

“四清”运动刚结束，“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所有的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在砸烂“封、资、修”的革命运动中，英俊也参加了学校的一个造反派组织“红中会”，由高他们一届的刘浏任司令。刘浏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他手下的一群学生，到教学楼去寻找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当他们砸烂门窗走进教学楼时，发现里面有很多书本、纸张、文具、教学仪器，还有几架脚踏风琴。于是将里面的东西砸的砸，毁的毁，像日本鬼子扫荡一样。就在他们将教学楼洗劫一空时，英俊突然发现有一把小提琴，静静的躺在一个角落里。刘浏走了过去，抬起脚就要踩烂这个资产阶级的鬼东西。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英俊却飞快地俯下身去，一把将那小提琴抢到手里，并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刘浏哥，这把琴就……”英俊有点嗫嚅地向刘浏求情，想请他开恩把这把小提琴留给他。

刘浏也知道英俊会拉二胡。见他那么喜欢那把小提琴的样子，就瞪了他一眼，说：“细毛，你那么喜欢就拿去玩吧！”

细毛是英俊的小名，他的耍伴们都是这么叫他的。

就这样，英俊由学拉二胡而爱屋及乌地拥有了自己的小提琴。

那是一个十分疯狂而又失去理智的年代。在扫除一切封建糟粕的同时，各种具有特殊政治背景的革命样板戏却层出不穷。本国的民族乐器没有了市场，西洋乐器却大放异彩。因此，很多到浏阳来演出的文艺团体，几乎清一色的都是用西洋乐器伴奏。而每当有什么大型演出的时候，无论是有票还是没票，英俊都会想方设法的混进去。也不是想去看什么表演，更不是想去受什么教育，而是想去看看乐队有没有拉小提琴的。而只要是乐队有拉小提琴的，他就会趴在乐池边上看得发呆。他不但看那些小提琴手怎么拿琴，怎么用弓，怎么揉弦，还记他们拉的曲子。回到家里，他就会慢慢地模仿练习。

正是“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作业要做，因此有的是时间。英俊就会有事没事的时候，都拉他的小提琴玩。他天天躲在家里的小阁楼上勤学苦练，天长日久地，慢慢也能拉上几曲了。尤其是对《草原英雄小姐妹》、《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和歌剧《白毛女》里面的曲子情有独钟。不但拉得流畅自如，而且拉得洋洋得意忘乎所以。慢慢的，英俊拉的小提琴也能和北门街上的二胡高手沈哥、柳大一起合奏了。到后来，遇到左邻右舍的有什么红白喜事的时候，他们也会很乐意地叫上英俊，大家一起去混几餐饭吃。再到后来，英俊甚至是融入到了他们的乐队之中。

章雅妮见儿子英俊迷上了小提琴后，更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也不是希望他将来会有多少出息，或是从此就能练出一个小提琴手来，而是自从英俊学拉小提琴后，让她少操了好多的心。

第二首歌：《小芳》

“往事如歌”把阎维文的一首《母亲》唱得声情并茂，感人至深。面对着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他不停地鞠躬致谢。这时，他的大女儿思思手捧一束鲜花走上台来。她双手将鲜花献给了父亲，然后张开双臂，深情地将父亲拥抱良久。那种父女情深的场景,再一次感动了所有的观众，于是,台下的掌声又响成了一片。

“往事如歌”的眼睛潮湿了。望着眼前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一

初中毕业后，英俊就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一起,下放到了大围山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是一个叫做中塅的地方，四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有一条花溪河从村前潺潺流过。溪水清澈见底，有很多小鱼在溪中游弋。多数情况下，天空湛蓝而又深远，而空气却永远清新甜润。这种优雅清静的环境，给几个城里来的姑娘小伙子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

他们一共四人，两男两女，像是“配对子”一样安排在一起。英俊和刘戈被安排住在黄会计家里，静宜和乐愉被安排住在武书记家里。因为武书记和黄会计家是上下屋场，挨在一起，所以他们四人虽然是分开住着，但却在一起生火做饭，好歹看起来也像是一个伙食单位。

几个人的知青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他们白天跟着社员们一起出工，晚上却忍受着那寂寞难挨的时光。英俊和刘戈要负责砍柴担水，静宜和乐愉则要负责洗衣和做饭。一天的工夫做下来，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要亮着煤油灯盏才有饭吃。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又都是刚离开父母从城里来到乡下，这样艰难寂寞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但好歹也有四个人相依为伴，再怎么艰苦寂寞，再怎难以忍受，因为有了男女搭配，也还是能够挺过来的。

转眼间就到了年底，县里下来了招工的指标。由于表现出色，四个人都被推荐去参加了体检。但等到最后确定人员的时候，却只有英俊一个人被打下来了，原因是他的父母亲有所谓的“历史问题”。

一同下放来的四个人，一下子就走了三个，只剩下英俊一个人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打击。他的心一下子跌入到了低谷，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不公平了，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就像那重重起伏而又望不到尽头的大山一样，已经缈无希望。

于是，英俊白天和社员们一起出工，晚上却常常独自一人站在花溪河边的柳树下，用他那悠扬的小提琴声打发那寂寞难挨的时光。一曲一曲，如泣如诉。而每当他拉完一支优美动听或是凄美感人的曲子时，他内心的孤独烦恼、郁闷不快才会烟消云散，复归平静。

正好这时大队部要成立文艺宣传队，武书记见英俊那么喜欢拉小提琴，就决定抽调他到大队文艺宣传队去。这个武书记又是个花鼓戏迷，对花鼓戏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所以排演的节目大多也是以花鼓戏为主。这就多少有点为难了英俊。因为小提琴毕竟是西洋乐器，要他用西洋乐器的小提琴为湖南的花鼓戏节目做伴奏，等于是叫他穿草鞋配西装，无论怎样都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在当时的背景下，想到一同下放来的几个人只有自己还没招工出去，如果再不服从组织的安排，不给书记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只怕下次再有招工的机会也轮不到自己了。于是心里面想：穿草鞋配西装就穿草鞋配西装吧，反正自己也是乡里狮子乡里滚了。最后只好是硬着头皮去拉。

公社在阴历年底的时候组织了一次文艺汇演，每个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都要去表演节目。武书记见其它大队也都是花鼓戏三句半忠字舞之类的节目，便灵机一动，临时决定要英俊上台表演一段小提琴独奏。英俊突然接到这个任务，心里就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虽然是在严冬季节，但他紧张得汗都出来了。在公社礼堂这样的大舞台上，当着几百上千的社员群众，由他一个人表演小提琴独奏，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社员群众，面对着公社大队那么多领导，他走得上台吗？他承受得住吗？他拉得了琴吗？他只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一想到这是大队武书记的“圣旨”，一想到这是自己大展才艺的千载良机，英俊再怎么害怕也不敢违反不愿放弃。于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麻起胆子拿着小提琴颤颤惊惊地走上了那个对他来说有点高不可攀的舞台。

稍微站定，胆怯地抬眼望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英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脚也不由自主地有点抖动起来，仿佛有风在自己的裤管里不停地吹一样。但是，当报幕员报幕之后，当他把那小提琴往自己的下巴上一夹时，他又很快地表现出了一种少有镇定来。他觉得这实在就是一个奇迹。在经历了那样的紧张慌乱之后，能够表现出这样的心如止水来，这对从未登台演出过的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只是，在他整个的拉琴演出过程中，他始终不敢再往台下看上一眼。他非常害怕台下那一片“黑压压”，他非常害怕每一双盯着自己看的眼睛。

好在那是一个乡下人视小提琴为怪物的年代。很多社员群众连看都没有看过小提琴，更不知是何方怪物，搁在下巴下，反手反脚怪模怪样地，竞能奏出如此美妙的声音。因此，等英俊把一曲《草原英雄小姐妹》拉完，台下早已是掌声如雷，喝彩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再来一首！”

“好听！精彩！”

“再来一首！”

很多社员群众就死命鼓掌，强烈要求英俊再来一首。于是，英俊便向台下热情的社员群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又挥弓揉弦，很有风度地拉了一首歌剧《白毛女》里面的曲子《北风那个吹》。

这时候英俊敢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了。他觉得那“黑压压”原来并不是那么可怕。他也敢去看台下的每一双眼睛了，并且还敢和他们对视，随着曲子的舒展用眼神和他们交流。他已经完全陶醉在这种如痴如醉的演奏中了。他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个欲罢不能的过程。

等这首曲子拉完，台下的欢呼声喝彩声更是响成一片。在英俊一再鞠躬致谢之后，台下的掌声仍然经久不息。就这样，英俊一连拉了三首曲子，才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走下台来。

那一天，英俊不仅是在公社出足了风头，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满足。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小提琴会是这么地神奇，小提琴会有这般的魅力。直到文艺汇演结束了，他不无兴奋地走出公社的礼堂时，都还有很多姑娘小伙子，围着他的小提琴看热闹。当然，还有一个人比英俊还要感到高兴，那就是武书记。他觉得自己的那个临时决定不但是非常正确的，而且非常伟大。英俊的精彩表演，不但给他们全大队争了光，也给他这个当书记的挣足了面子。

二

由于英俊在公社文艺汇演中的精彩表演，让武书记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来。他觉得英俊不但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身强力壮，又会拉小提琴，如果给他介绍一个对象，让他真正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大队上不但多了一个好劳力，而且也多了一个好人才。

于是，他想到了大队长唐满庚的大女儿唐巧容。考虑到英俊是县城里下放来的知青，不一定就会看得上唐满庚的女儿巧容；也考虑到英俊家里的出身不好，怕巧容姑娘不同意，武书记就先把这个想法跟唐满庚讲了。

唐满庚听说武书记是要给自己的女儿做介绍，而且介绍的还是县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又在公社文艺汇演时看过他的小提琴表演，就满口答应了武书记的要求。

正是插早稻的时节，大队上安排在唐满庚家里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好分些肉给队上的社员在春插期间改善生活。武书记便喜笑颜开地邀请英俊跟他一起到大队长唐满庚家里去打牙祭。自从上次英俊在公社表演了小提琴独奏后，武书记就对英俊表现出了一种格外的关心。因此，当武书记邀请他到大队长唐满庚家里去吃饭时，英俊也就没有推辞。

等他们赶到唐满庚家里时，肉已经分得差不多了，很多社员都提着肉往回走。但唐满庚家里还是有不少的人。英俊跟着武书记在厅屋里坐定后，就发现有不少陌生的眼光正盯着自己看。

“武书记，请喝茶！”巧容在将茶递给武书记时，眼睛却在盯着英俊看。

“你也请喝茶！”巧容又将茶递给了英俊，但却不敢正眼瞧他一下，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红云。

“谢谢！”英俊一边接过巧容递过来的茶，一边起身道谢，眼睛也忍不住地看了巧容一眼。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后，英俊觉得有人像是在交头接耳议论他一样，这使他感到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因为杀了猪，所以中饭就安排得很丰盛。除了一大蒸钵的红烧肉外，还有猪肝腰花肚子心肺猪脚大肠等一些下水菜，摆满了一大桌子。

俗话说：“猪吃叫，鱼吃跳。”都是现杀现做的猪肉下水，加上大师傅手艺又好，因此，还只闻到了那股香味，就叫人垂涎欲滴，食欲大开了。

于是，一桌子的人围在一起，一个个地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

应该说，英俊也很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筵席了。但那餐饭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食不甘味，味同嚼蜡。他觉得那非但不是佳肴，简直就是闹药。因为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滴溜溜地盯着自己转，而那些目光在他看来又都有“毒”，因此再是怎样好吃的菜肴他也无心贪嘴。他觉得自己像只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桌上的客人看来看去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特别是当巧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他时，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顿时袭上他的心头。他立刻就明白了武书记并不是叫他来打牙祭改善生活的，而是一场有预谋并经过了精心安排的“相亲”。

一想到“相亲”二字，英俊的心里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酸甜苦辣地一齐涌向他的心头。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父母亲的所谓“历史问题”，他就注定了要在这农村娶亲生子扎根一辈子吗？和他一同下放的同学，大多数都已经招工回城，过年回家时，有的同学还带着长沙、株洲、湘潭的男女朋友，手牵着手，成双结对的在街上亲亲热热地显摆，而他自己，却要在农村找个乡里姑娘过一辈子？想到这里，英俊的心简直是悲观到了极点。

于是，他狼吞虎咽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只说自己突然有点不舒服，就一个人回到了住户的家里。刚一进屋，他就趴在床上昏天黑地地伤心痛哭起来。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和失望。他不甘心就这么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地埋没了自己。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不时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对着窗外大喊大叫。他就这样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然而却无人响应。因为知青组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无助和悲观绝望。他的心情也一下子跌入到了人生的低谷。

那天晚上，英俊连晚饭也没有做，也不想吃。他像是梦游一样，拿着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一个人来到了花溪河边的柳树下。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曲一曲地拉着小提琴，如痴如醉，又如诉如泣。

溪水潺潺，风吹柳拂，夜色朦胧，月光惨淡。只有英俊那把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悠扬，在静谧的夜空里随风远去，久久飘荡。那种悠扬像阴魂一样，附着了谁都不肯离散。

三

第二天一早，武书记就来找英俊。他一脸喜悦皮肉都笑地对英俊说：“晚上也出去拉琴了？我来找了你几次都不在。”

“嗯。”英俊怕武书记又会是“笑里藏刀”，便“嗯”地一声朝武书记忧郁地点了点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昨天在唐队长家里吃饭时，他们家的巧容姑娘看上你了！就看你有不有那个意思？唐队长还特意要我帮忙问问你！”

“不会吧，我们以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呀！”英俊故意装起了糊涂。

“这与见不见面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你们昨天不是也见过面了吗？依我看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树上结的桃子李子一样，真熟透了，你不摘也会掉下来的。既然唐队长都委托我了，只要你们双方同意，我看这也是一种缘分呢！”武书记说起话来像唱花鼓戏一样好听。

这就让英俊有点为难起来。但他又决不肯就这么轻易地就范，只好说：“谢谢武书记的一片好意！只是，这样的终身大事，我怕我自己一个人还是作不了主的。”英俊就像打太极拳一样，把这个表决权理所当然也理直气壮地推给了他的父母亲。

“你的意思是还要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见，看他们是不是同意？”武书记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英俊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你这几天就回去一趟，我等着你回信呀！”武书记说完，就哼着花鼓调乐呵呵地回家去了。

但英俊却一直没有回去。他白天跟着社员们一起插秧，晚上一直到河边的柳树下拉琴。他在用回避来打发这种痛苦的折磨。

一眨眼的工夫，早稻就插完了。这天晚上，大队请公社的放映员到大队部放电影。唐巧容便和她的妹妹一起来找英俊去看电影。本来农村的精神生活就十分单调，枯燥乏味，因此有电影看在当时是一种最大诱惑。加上巧容两姊妹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亲自上门诚意相邀，所以英俊也就没有推托，只是稍稍捡拾了一下，就高高兴兴地和她们一起到大队部看电影去了。

一路上，英俊就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打量起巧容来。不算高的个子，却也长得丰满匀称。圆圆的脸蛋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两根长长的大辫子，快要拖到屁股丫了，走起路来在背后甩个不停。也不怎么多言，只是不停地拉着妹妹的手，走几步又侧过头来看英俊一眼。而当两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时，就又都会快速地闪开，然后继续羞羞答答地往前走。

从住户家里到大队部，也就三四里路的路程，但却显得特别地漫长。加上一路上不时地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就更显得特别地难熬。等到好不容易赶到大队部时，放映坪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像开了锅一样热闹。

那天放映的影片是《地道战》还是《地雷战》，已经记不清了。英俊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看电影的时候，有一个软绵绵但又极富弹性的东西，时不时地在自己的臂膀上磨蹭着。他知道那是姑娘家最迷人的地方。对自己也充满着无限的诱惑。但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默默地享受着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温存。他觉得那场电影看得好惬意也好韵味。

散映后，英俊说要送她们回家，巧容说不要，说同路回去的人很多，不怕。但英俊却说什么也不肯。他执意要送她们姐妹俩回到家里。

山道弯弯，凉风吹拂。一轮明月正高高地挂在银色的天幕上。回家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各散四方。小路上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英俊陪伴着身边的两位姑娘，只觉得心情无比地愉悦，他一边走着一边踩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竞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苏联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是在夜深人静的偏远山区，英俊用他那浑厚的男声唱着这首优美的爱情歌曲，显得格外地温情脉脉，美丽动人。也许是他的歌声在这静谧的夜晚，真的打开了一个初恋少女的心扉，慢慢地，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有点潮湿发热了。于是回头一看，他发现巧容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左手。一瞬间，像有一股电流一样在他的全身流淌。英俊那孤寂的心房顿时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慰藉。他发现，在巧容的脸上，同样洋溢着幸福和喜悦的光彩，而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更是盛满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和希望……

四

英俊和巧容自从那天看了电影之后，就开始有了来往。巧容觉得英俊一个城里孩子，下放到她们这样的边远山区，孤苦伶仃的，又要出工又要自己做饭，很不容易。特别是知道他们是四个人一起来的，而现在已经走了三个，只剩下英俊一个人还在这里坚守，更是从内心里充满了同情。准确地说，巧容对英俊不仅仅是一种同情，而更多的是一种爱。因为同情更多的是对一个与自己基本无关的人的一种怜悯，而爱则是令自己魂牵梦绕息息相关的一种思念。因此，她常常会隔三差五地跑到英俊这里来“玩”，有时给他送点自家菜地里刚刚尝新的时令蔬菜，有时帮他洗洗泥糊邋遢的衣服或是有了霉味的被子，有时则是过来聊聊天，或是听他拉拉小提琴。她觉得这样既是对英俊的一种安慰，同时自己也是一种享受。而英俊虽然对巧容不抱任何幻想，但觉得能有这么一位姑娘跟自己来往，并给他那么多的关怀体贴，对他那孤独寂寞的心情多少也是一种慰藉。

武书记看到他们已经走得火热起来，也就懒得催英俊回去问他的父母是不是同意这门亲事的事了。他想，只要他们这对年轻人自己来神，就一定会有戏。

那天，正好住户黄会计家里的人都到亲戚家里吃酒去了，只剩下英俊一个人独自呆在家里。正把那小提琴拿出来准备拉几首曲子，却不料巧容走了进来。英俊手足无措地看着巧容，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而巧容听说黄会计一家人都不在家里，就更显得有点放肆起来。她一会儿要英俊教她拉小提琴，一会儿又把她带来的桔子剥开皮后，一瓣一瓣地塞到英俊的嘴里让他吃。害得英俊的心里怦怦直跳。

在英俊十八年的岁月中，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热情似火汪洋恣肆的姑娘。特别是当巧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自己不反眼时，他似乎就直接看到了她骨子里的那种似娇还媚的邪气。它是那样地勾魂摄魄，它是那样地不可抗拒。因此，每当这时，英俊的内心里也会油然生出一种最原始也最本能的冲动。但最终还是被他仅存的一点理智战胜了。

“英俊哥，这小提琴怎么就这么难拉嘛！”巧容觉得用下巴压着小提琴怎么也不舒服，就要英俊手把手地去教她如何拉琴。

这样就难免有了一些肢体上的接触。而两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在这偏远山区的小屋里，四目相对而又有了肌肤之亲，就有点抑制不住那种原始的冲动。就在英俊站在巧容的背后，手把着手教巧容怎样持琴怎样拉弓时，一个坚硬的东西不能自持地挺了起来。巧容自然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坚硬和笔挺。不仅如此，她还听到了两颗此起彼伏的心跳声“怦、怦、怦”地像敲锣打鼓一样地热闹起来。终于，巧容忍不住回转身来，她左手拿琴右手持弓，一把将英俊紧紧地抱住了。那小提琴在英俊的背上颤抖着，琴弓把琴弦也敲打得“嗡嗡”直响。

英俊却被巧容这突如其来而又不顾一切地一抱抱懵了。他还来不及细想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该如何应对，就听见巧容梦呓一般地在他的胸前呢喃：“英俊哥，我好喜欢你！”

巧容就把头埋在英俊的怀里，腰肢也扭得像风吹柳摆一样婀娜多姿。

英俊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天灵盖上像是有魂魄要出窍一样。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觉得自己突然“空”了，像行尸走肉一样只剩下了一个壳子。直到真真实实地感到巧容就在自己的怀里，直到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正热火朝天地顶着巧容时，他才出于一种本能的胆怯，既不情愿而又自相矛盾地轻轻推开了巧容。他觉得黄会计家里的人好像就在他们身边一样，他觉得有很多双莫名其妙的眼睛正在贪婪地盯着他们看。于是，他就着巧容的耳朵轻轻地说：“你别走，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英俊就真的走了出去。巧容听见他动作粗笨地将大门锁上了，然后一路唱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离开了住户家里。

但实际上，英俊哪里也没有去。他之所以要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要给外人造成一种他已经“离”开了家里，到别的地方玩去了的假像。因此，没走多远，英俊就绕过田垄，然后走后山返回，走屋后面又悄悄地回来了。

正在巧容面红耳赤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后门有人在敲门。便心乱如麻几乎是魂不附体地叫了一声：“谁？”

“是我，英俊！”英俊压低着声音说。

巧容听到是英俊的声音，吓出的一身冷汗马上就又收了回去。她轻轻地打开后门，将英俊放了进来，就有点不解地问他：“你刚刚从前门出去，这么快就又从后门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嘘！”英俊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立即用一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边，“嘘”地一声制止了巧容的提问，并示意她不要作声。

“我出去把大门锁上了！”英俊就朝巧容偷偷地笑了一下，有点得意也有点狡黠地说。

“这样，别人就以为你不在家里了？”巧容便立刻明白了英俊的所有用意。

英俊只是点了点头，却并不作答。

“你真鬼！你想演‘空城计’！”巧容就朝英俊做了个鬼脸，然后就奋不顾身地投到了英俊的怀抱里……

一个月后，巧容发现自己没有来例假，便有点暗自紧张起来。又等了一个月，例假还是没有来，就紧张得有点坐立不安了。

“巧容，你最近好像总是心思重重的样子？”在他们交往的那段日子里，英俊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巧容。

“没有呀！我会有什么事情心思重重呢？”巧容便每次都这样不以为然地回答英俊。

但毕竟纸是终究包不住火的。巧容既然已经有了身孕，自己再怎么隐瞒，也会有暴露的一天。于是，万般无奈之下，她最终还是只好又跑到英俊这里来了。

“英俊哥，我……我已经……怀孕了。”巧容只好这样如实相告。

“什么？你……你怀孕了？不可能吧？”英俊有点结结巴巴地问。

“真的，英俊哥，我真的是怀孕了，我骗你是猪！”巧容也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别吓我呀！我经不住你这么吓的呀！”英俊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真的，我不是骗你的！”巧容也有点急了。

“天啊！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英俊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并不停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脑壳。

“我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来找你的嘛！”巧容就拉着英俊的手不停地摇摆起来。好像这样不停地摇，就真的能摇出什么办法来。

确实，这个消息对于英俊来说，不单是始料未及，简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他一下子就被巧容吓懵了。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就是那样短暂的欢愉之后，竟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内心里开展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结婚是肯定不可能的。他自己还年轻。他还想早点招工出去。他还得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他不能因为这样男女苟合的事情，就让自己在乡下呆上一辈子。但又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眼前这样的难题呢？这是他从来都没有碰到过的难题。这也是以他这样的年纪怎么也解不开的难题。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顿时像是短了路一样，无论哪根线都接不通了。

望着眼前一直等着自己作出答复的巧容，英俊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正如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一样，铁马冰戈，刀光剑影，鲜血淋漓，尸横遍野。像是一场分不清胜负的短兵相接，像是一次无力招架的兵连祸结。很快的，他的背脊里已经爬了津津汗水。万般无奈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字：“逃！”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除了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除了逃避眼前这个可怕的现实，他还能选择什么呢？

“巧容，你先回去吧，不要告诉你家里的人，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我会去想办法的！”英俊虽然嘴里这么安慰着巧容，但心里却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三首歌：《敢问路在何方》

《小芳》是一首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脍炙人口的抒情歌曲。“往事如歌”之所以要唱一首《小芳》，是因为那段生活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段不堪回首而又令人终身难忘的往事。由于他们一时的冲动，结果却铸成了大错。现在女儿思思都已经认了，他们父女之间总算是得到了团圆。但几十年来，他却再也没有看到过被他伤害得最深的那个“村里姑娘”巧容。

一

本来就心情跌入到了低谷的英俊，现在又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自然是惶恐到了极点。那可是大队长家里的千金呀！你一个家庭有“历史问题”的下乡知青，把人家大队长女儿的肚子搞大了，还不想娶人家做媳妇，这不是吃了豹子胆吗？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却还躲得起。

第二天一大早，英俊只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也没有跟黄会计家里的人打个招呼，就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小山村。他一口气走了四十多里山路，想赶到永和镇再去乘醴浏铁路的小火车回家。等他赶到永和镇的小火车站时，一摸口袋，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身无分文。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自己只能是逃票了。但从醴陵开出的小火车还没有到站。又饥又渴的英俊，就像一头困兽一样，在站台上走过来走过去，望着那几条滚烫的铁轨在烈日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好不容易等到了中午时分，小火车终于“呜——”地一声鸣着气笛，开进了永和车站。英俊便不等旅客下完，自己就先挤进了车厢里。

因为永和站是醴浏铁路在浏阳的终点站。因此列车到站后，要休息一个多小时，然后才返回醴陵。英俊因为早上起得早，又走了四十多里的山路，早已是又困又饿了，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躺了下来。慢慢的，他就进入了梦乡。

就在他睡得正酣的时候，突然一阵乱糟糟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原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列车已经开车了。这时，乘务员正在逐个车厢地开始查票了。

“不好了，开始查票啦！”英俊突然感到一阵紧张起来。他马上就意识到，如果自己无票被查，一旦被抓，就很可能会被赶下车去。于是，他马上朝后面的车厢躲。心里想：如果能碰巧遇到一个熟人，那他就借几角钱也要把车票补了。可是，他一连走了三个车箱，都没有碰到一个熟人。就在他彻底失望了的时候，终于在第四节车厢见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他儿时的耍伴张平安的姐姐，以前他经常到她家去找她的弟弟张平安玩，她也认识他的。以前还听张平安说过，她的姐姐在醴浏铁路当乘务员，没想到，今天却正好碰上了。于是，他像是突然遇到了救星一样，马上叫了一声“张姐”。

但张平安的姐姐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样，仍把他当作逃票的人员一样处理，“票呢？问你！”

“张姐，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我是你弟弟平安的同学！我今天是真的身上没带钱，你老姐就关照一回吧！”英俊就悄悄地对她说。

“套什么近乎？都像你这样逃票，国家损失得起吗？”

英俊见她仍是这样一副态度，知道再多说也是徒劳了。心想：她们家里不就是贫农家庭出身吗，也没有必要把我就看成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呀！我在农村招工不出来，并不是我就是表现不好的坏人。如果身上有买票的钱，我又何至于要逃票，又何至于要遭你的白眼呢？

“张姐，我也不是故意要逃票，我是真的身上没带钱！”

“你既然身上没带钱，那你坐什么火车？”

英俊真的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一个平时那么熟悉的人，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同了，就可以这么翻脸不认人。她不帮自己也可以理解接受，但她还把乘警也叫来了，这就叫英俊气愤到了极点。于是当着乘警的面，英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并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火车到了浏阳车站后，英俊跟十几个无票乘车的人一起，被押到了火车站警务室。经过询问和搜身，他的确身无分文。乘警也就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最后只好叫他写了一份检讨，批评教育一番后放人了事。

就这样，英俊总算是狼狈不堪地回到了浏阳的家里。

父母亲看到久别的儿子回来了，首先当然是高兴。但多住了些日子后，就开始催问儿子为什么还不回队上去。而英俊对自己的事情在父母亲面前却是只字不提，讳莫如深。首先只是说自己请了假，回来休息几天。后来就干脆说自己不想回队上去了。父母亲多说了几句就会发脾气。反正是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打死也不肯回去。既没有什么理由，更不去作半点解释，反正就是不去。

王文魁和章雅妮见儿子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是拿他吹不得打不得。但又不能老是让他呆在家里。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像他们这样家庭出身不好，王文魁章雅妮又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家里，已经下放到农村的英俊还老是呆在城里吃闲饭，那是会被别人说闲话的。于是只好反过来苦口婆心地做英俊的工作。

“英俊，我看你还是认命吧！别人家的情况与我们家不同。乐愉的父亲是长征干部，又是老县长，刘戈和静宜的爸爸都是政府部门的领导，只有我们家里是那种情况。虽然农村跟城里比是艰苦了点，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看你还是再咬紧牙关搞两年，到时候爸爸再去帮你想想办法。”王文魁就开始这样做英俊的工作。

“我看你爸说的也是。别人家里都是有背景的，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就只能是靠自己的表现了。我看你也年龄老大不小的了，也要开始为自己今后的生活作好打算。”章雅妮也在一边旁敲侧击。

“要不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是做油漆的，手艺蛮不错的，你暂时硬是不想回队上去，你就先跟着他去学学徒怎么样？这样比呆在家里听人闲话还是好些！”王文魁也是万般无奈了，心想只要不呆在家里丢人现眼，他们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英俊听父亲这么一说，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饥不择食，英俊收拾了一点衣服用品，带上那把心爱的小提琴，然后坐在父亲从单位上借来的一部旧单车的后架上，由父亲骑着单车，把他送到了青草乡下的那个朋友家里。

那个油漆师傅姓刘，五十开外的年纪。他上有老母，下有两儿四女，两个孙子，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四个女儿中有两个小女儿还没有嫁人，因此生活一直比较贫困。但刘师傅因为人缘交际很广，加上手艺又好，所以一年四季都有人请他做事，因此养家糊口也就不是很大的问题。

王文魁把英俊交给刘师傅后，就对英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以后，你对刘师傅就要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不能有半点怠慢！知道吗？”

英俊点着头说：“知道了，爸爸！”

王文魁又对刘师傅说：“老伙计，我的儿子这就交给你了，英俊还很不懂事，请你一定要帮我严加管教，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有什么不听话的时候，只管打骂！”

“不会的！不会的！我看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英俊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聪明的种！”刘师傅一边夸奖着他们父子，一边看了英俊一眼。

王文魁又对英俊说：“英俊，我跟你师傅是多年的朋友了，学手艺不比你在队上出工，要多听师傅的话，要用心思去学，还有就是人要勤快，要早睡早起，做事要主动。”

英俊答道：“知道知道，我会的。”

王文魁又对刘师傅说：“老伙计，我今天都是请假出来的，马上还要回单位去上班，等英俊学了一段时间后，我再来请你的启师酒。”

“见笑见笑，都老朋友了，还讲什么客气话！能够把你的宝贝儿子交给我，就是看得起我了！”刘师傅满脸堆笑地说。

就这样，英俊从大围山那大山里逃了出来，又来到了青草乡下。

二

英俊做梦都没有想到，人的一生竟会是这样的变幻莫测起伏无常。他本来就对油漆味十分敏感，更没有想到过要去学什么手艺，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跟着刘师傅去学漆匠做手艺。本身就是惹了祸出来逃难的，跟刘师傅学徒又是父亲亲自指定，因此他再怎么反感也只好从命了。但真正一个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乡下，特别是看着父亲骑着单车离开后，他又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在刘师傅家吃完晚饭后，英俊独自一人走到屋外，徘徊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他不时地对着空旷的田野大声呼喊、嚎叫。那喊叫声在寂静的夜空里随风飘荡，似有回应，却又无人理会。他的内心里充满着恐惧和痛苦。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诘问自己：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难道他就真的命该如此？但他又始终于心不甘，不肯认命。

到了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来请刘师傅去做事。英俊也就跟着刘师傅一起去了。首先是教英俊刮底子灰。这是一种用猪血加石灰和桐油调制而成的带有黏性的灰泥。先把它刮到要油漆的白坯子上，起到一种尽缝找平的作用，待干了后再刷油漆。底子灰刮得平不平，直接关系到家具油漆出来的效果好不好。虽然是道很关键的程序，但做起来却枯燥无味，而且又脏又累。是典型的下手工夫。

俗话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既是认定了学徒，再苦再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加上父亲临走时又专门作了交代，因此英俊也就只好耐一百二十个烦去做，一点都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刘师傅肯定是做上手工夫的。他主要是负责上油漆。待油漆干了之后，就给柜门、床楣、屉面之类需要装饰的地方画点花鸟图案。刘师傅虽然做油漆手艺多年，但却没有什么美术基础。因此，他每次画图案之前，都会先将图案模板用铅笔照图复制到需要绘画的柜门或是屉面上，然后再用油漆照着铅笔线依葫芦画瓢。这样做不但非常繁琐，而且费时费力。因此常常是一个柜门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还没有画完。有时候不小心移动了模板，还常常会因为画走了样，既使图案看起来显得变形失真，又容易闹些画虎不像反类犬之类不伦不类的笑话。

英俊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又不敢多嘴，生怕那样会搞得刘师傅没有面子。

终于有一天，英俊看着刘师傅画得实在吃力的样子，就麻起胆子对刘师傅说：“师傅，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在学校经常要写大字报画宣传画，没事的时候也画过这样的花草鱼虫。”

刘师傅连头也没抬，只顾继续做他的事。

“师傅，我是说，要不你让我帮你画画试试看！”英俊见刘师傅像是根本就没听见一样，就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英俊知道，刘师傅和他父亲是很要好的朋友，而且从某个方面来说，还有着一定的利益关系。刘师傅因为做漆匠，便经常托英俊的父亲帮他买些钉子、玻璃 (因为当时钉子、玻璃都是计划供应物质)之类的东西，他父亲则因为家庭人口多，几个孩子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粮食指标紧张，所以经常托刘师傅帮忙买点黑市米。两人就是这么互利互惠地成为了好朋友。

刘师傅听英俊这么一说，便回过头来看了英俊一眼。那眼神却像是一下子不认识英俊了一样。但看在他父亲和自己是老朋友的脸面上，他并没有反对。

“什么？你是说你也会画这样的图案？”

“嗯。”见刘师傅终于答话了，英俊便把个脑壳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那你就在这纸上先画一张给我看看。”刘师傅便递给英俊一张白纸。

只半个小时不到的工夫，英俊就画好了一张和模板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的花鸟画，而且画得比刘师傅的好多了。

当英俊把画好的图案递给刘师傅看时，刘师傅很是吃惊地看了英俊一眼。

“还真是看不出来呀，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刘师傅有点喜出望外地笑了起来。

于是，当场就答应要英俊画另一张柜门。英俊接过刘师傅递过来的毛笔，醮着不同颜色的油漆，认真小心地在柜门上直接画了起来。

由于不要再用模板复制临摹，而是直接画到柜门上去，因此也就是一个多小时，一张柜门上的花鸟图案就画好了，而且看起来比刘师傅画的那张柜门上的图案好看多了，形状、比例上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户主看过之后也特别高兴，一个劲地表扬英俊画得好。只是刘师傅听了之后表情有点复杂。他是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以后这样有难度的活计就可以直接交给英俊去做了，自己也省得吃累不讨好，也省了很多事。惭愧的是，自己做了一辈子的漆匠，却还抵不上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后生。真是后生可畏呀！

到后来，凡是要画图案的东西，刘师傅就全部交给英俊去画了。而英俊也是求之不得，因为这样一来，刘师傅有时候就不得不帮着他去做做刮底子灰的“下手工夫”，而他自己则也可以做做“上手工夫”了。

就这样，英俊跟着刘师傅走村串户，吃百家饭，做上门活。白天描龙画凤，晚上琴不离手，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三

转眼间，他们的活计就从浏阳做到了江西。他们首先来到了江西的上粟镇。

上粟镇是个和浏阳毗邻的大山区，朝北走十几里路的地方，有个环境优美的小山村，叫做上弯村。村庄的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中常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乱叫。一条月牙形的小河从村前静静的流过，如同村民们的生活一样，平平淡淡而又生生不息。

村子里住的大部分是唐姓人家。刘师傅他们做油漆的头一户人家，就是在唐义元老先生的家里。

当英俊挑着油漆工具担子，跟在刘师傅后面走进唐家时，便受到了主家的热情接待。坐定之后，英俊便对那唐老先生产生了兴趣。他认真地端详着他，觉得这唐老先生脸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虽然身材不算很魁梧，但却长得结实硬朗。特别是走起路来显得格外地沉稳有力，像个站过庄学过打的人。老人家不但耳聪目明，反应机敏，而且说起话来思维清晰，中气十足，一点都看不出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几天的活做下来，英俊对唐老先生便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原来这个唐老先生的一生充满着传奇色彩。他解放前在福建一带走江湖，主要靠习武行医为生。解放后回到原藉，在当地行医治病救人。他性格豪爽，行侠仗义。碰到贫困患者他不但会分文不取，还会解囊相助。所以在当地很受村民的尊敬和爱戴。听村民说，唐义元在解放前，曾在福建的一次公开比武时，因一时失手不慎将对方打死。虽是签了生死协议的，但毕竟还是犯了人命。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逃回江西，以免后患。

唐老先生夫妻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却膝下无一子女。加上唐老先生行医多年，家境还是比较宽裕。因此做一房新家具，也是为了老有所用。

到了晚上，常有十几个青少年来到唐老先生的家里，在唐老先生的指点下练功习武。而每当这时，英俊就会自觉地回到自己的住房里，如痴如醉地拉他的小提琴。他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在没有经过人家同意的情况下，私看他人习武练拳是犯忌讳的事。

却不料那些学武功的青少年，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如此悠扬动听的小提琴声，便在练拳后休息的间隙时间里，三三两两地跑到英俊的住房里来听他拉琴。到了该再继续练拳时，却一个个都舍不得出来。唐老先生见他的弟子们竟是如此地心猿意马好奇分心，便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他先是不停地“嗯、嗯”哼几声，示意那些听琴的孩子该出来练拳了。但“嗯”了几声还不见人出来，便拉长了脸对他的大徒弟放了个眼色。那大徒弟就进屋里去喊他们出来继续练拳，并叫英俊也一起出来看他们打拳。

那大徒弟其实就是唐老先生的堂孙，跟唐老先生学武行医多年。因唐老先生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所以教练一般就由他的大徒弟担任，唐老先生只负责在旁边指导指导，或是在什么具体动作上不到位时负责掰掰庄。

这天教的是南拳“猛虎下山”，这套拳共有三十多个动作。英俊站在边上看着他们一招一式地练拳，手心里都是痒痒的。还是在他幼小的时候，父亲王文魁就曾教过他军体拳和一些基本功。现在看到一帮年轻人正练得龙腾虎跃风生水起，便也走火入魔忍不住跟着学了起来，而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乡下的青少年大多都比较木纳，因此，一个动作教了好多遍，还老是学不会。而英俊却因为有过习拳练武的基础，因此学起来比谁都得心应手。几个动作下来，他就显得轻车熟路驾轻就熟了。唐老先生和他的大徒弟见一个做油漆的伢子还有这样的悟性，都感到十分惊讶。

在认真地观察了英俊一阵后，唐老先生笑着对他说：“小伙子不错！油漆做得好，练武也像模象样的，只要再好好练练，将来肯定可以成为高手！”

“不好意思，让您老人家见笑了！”英俊见唐老先生那样夸奖自己，便谦虚地说。

就这样，英俊早晨拉小提琴，白天做油漆，晚上练武术。等到唐老先生家的家具都油漆好了，唐老先生对英俊画在大柜门上的大雄鸡还赞不绝口。老人家为了表达他的一片心意，特地在他们离开的头一天，搞了一大桌的酒菜招待他们师徒俩。

“这孩子聪明，悟性也好，能够有幸收做我的徒弟就好了！”饭桌上，唐老先生这样对刘师傅说。

刘师傅马上接过话来，说：“这好呀老兄，孩子的父亲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能让他多学点武艺在身，也不枉他父亲把他交给我一场！”

于是，英俊就又拜唐老先生为师，开始学习江西的“字门教”功夫。

因为都是在周边做油漆，英俊一有时间就会到唐老先生家去学武术，于是大刀、单刀、双刀、长棍、短棍、三节棍，样样功夫都来。有时候唐老先生高兴了，还会单独教英俊一些散手功夫和气功、药功。而且这一学，就是三个多月。

四

一段时间后，江西那边的活计就做完了。英俊又跟着刘师傅回到了浏阳。因为离家里近，加上那段时间事也不多，英俊就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跑。

一天，
英俊在街上溜达时，碰到了下放在白沙公社的刘浏。见到自己从前的“司令”刘浏那个风急火急的样子，英俊便忍不住问他：“刘浏哥，你这样急急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刘浏便向英俊亮了亮手里的石灰包，说：“打架去，走，跟我们一起去！”

就这样，英俊连想都没有想，就跟着刘浏和他的徒弟“冬少”几个人一起，到北门城门口跟别人打了一架。因为打伤了几个人，在县城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刘浏作为打架斗殴的主犯，当晚就被城关派出所抓去了。

英俊和“冬少”则闻风而逃，连夜走出了县城。刚走到郊外，两个人便迷茫起来。这么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情急之下，英俊突然想到了“包老哩”。

那“包老哩”与英俊家是邻居，都住在北门城门口附近。“包老哩”虽然比英俊小了两岁，但因为他姑妈嫁给了英俊的一个表哥，所以算起来他们还是一个瓜棚搭柳树的亲戚，而且按辈份来看，他还比英俊小一个辈份，应该叫英俊表叔才对。

“包老哩”当时正下放在大围山林场的花门工区，在那里学做木匠。英俊想到多少还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于是两个人也就顾不了天黑路远，朝着大围山那个方向拼命赶路。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还只走了十多里路程，就拦住了一辆湘林车队拉木材的货车子。于是两个人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爬了上去，一直坐到了大围山林场。

“包老哩”看到英俊他们来了，自然是十分高兴。于是一边聊天，一边烧开水准备煮面条吃。等到吃饱了聊够了，英俊和“冬少”就躺在林场职工宿舍的空床位上呼呼地睡着了。

好几天的时间里，他们之间仿佛有着聊不完的话题。高兴起来的时候，好像还有着唱不完的歌。但这种高兴没过几天，很快就被眼前的现实击了个粉碎：“包老哩”口袋里的餐票已经供不应求了！怎么办呢？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于是三个人商量，要“冬少”先到副业队去“赶羊” (“赶羊”就是从山上把矿木背到小河里，然后再将矿木从小河里走水路赶到大河里，由木材站统一收集，是一种很辛苦的体力活)，这样每天能挣一块二毛钱的工资。

英俊则留在林场里，帮“包老哩”打打下手。这样一来，虽然也减轻了一点负担，但还是感觉压力非常大。正在他们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名叫“白皮”的姑娘出现了。

那“白皮”姑娘姓何，单名一个莲字。大家之所以叫她“白皮”，是因为她的皮肤生得白白净净的，因此而得名。“白皮”也是县城里下放来的知青，她不但人长得美丽漂亮，而且还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因此显得格外地热情大方。她在林场的工种也非常好，是专门负责“检尺”的轻松活。不但轻松，而且权利还非常大。很多到林场来买木材的采购员都想巴结讨好她，想叫她在检尺的时候手下留情放松点尺码。也因为她有这个权利，所以便经常有一些采购员送给她一些吃的用的东西。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从英俊来到林场后，“白皮”就对他表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热情和好感。她不但经常叫英俊到她房间里吃那些采购员送给她的副食点心，还经常和他讲一些在长沙知青、株洲知青那里听来的民间故事，比如《一双绣花鞋》、《梅花党》等。而最让英俊感动的是，每当到了食堂开饭的时候，她都会主动打饭给英俊吃。这样一来，不但解决了英俊的吃饭问题，同时也减轻了“包老哩”的负担。  

十多天的时间就这么一眨眼过去了。这天林场来了一位名叫唐满的采购员，他原是浏阳花鼓戏剧团的一位著名演员。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后下放到城关搬运队劳动改造。此人手无缚鸡之力，拖板车搞搬运根本不是对手。但却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经常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被大家尊称为“常有理”。所以到搬运队后，领导也因“才”施用，特地安排他去当了采购员。他到林场来就是帮单位上采购木材的。

他的到来也给英俊他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说刘浏因为其父亲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他母亲找了城关派出所的陈所长，经过这么一交涉，派出所就只好将刘浏放了出来，他们打群架一事也就不再追查了。而英俊和“冬少”听说他们就这样没事了之后，终于也松了一口气。“冬少”更是因为吃不了“赶羊”那样的苦，于是归心似箭，当天就搭唐满的便车，跟着唐满一起下山回家了。

英俊却在亲戚“包老哩”和“白皮”的一再挽留下，又多住了几天。其实说是“包老哩”和“白皮”的“挽留”，还不如说是英俊的“故意”。因为他还是有点担心唐满的话不一定可靠，如果刘浏“放出来了”是假的，如果派出所还是要追究他们的责任，他们这样贸然地赶回去，那不是等于往枪口上撞自投罗网了吗？他之所以愿意还在林场多呆几天，其实是想“冬少”先回去探个路。只要是真的“没有问题”了，他晚回去几天也不迟。如果派出所还在计较的话，那“冬少”就正好成了他的替死鬼。他英俊是不想去当那个“冤大头”的！当然，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英俊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真正把它当回事。这个“原因”就是通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白皮”了。至于“白皮”是不是也有点“喜欢”上他了，他还不敢肯定，更没有把握。他是自作多情地把“白皮”的挽留怀疑成了那个“喜欢”。

于是，英俊白天陪着 “白皮”一起捡尺，晚上则到“白皮”的房间里吃东西聊天。相处得多了一点，就难免有点眉来眼去的。又都是青春年少的热血青年，英俊在中塅的时候还跟巧容偷尝过禁果，可以说是个有过性经验的人了。因此，眉目传情之后，自然就会生出很多莫名其妙的遐想。英俊不知道“白皮”对他这样友爱关心甚至是“挽留”，是不是就是对他有点那个意思了。而自己常常醉心于 “白皮”那美艳妖冶的容貌，而且愿意留下来多住几天，是不是就是开始喜欢上了她。因此有很多次，英俊看着“白皮”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心里真想说：“‘白皮’，我好喜欢你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巧容那次突然抱住他，就是这么对他说的。这大概就是恋人之间表白的标准模式了。但他是英俊，他不是巧容。而且在纯洁的“白皮”面前，他英俊是有“前科”的。因此每每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觉得那样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英俊也会胡思乱想着到底该怎么对她说，甚至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遍，连腹稿都打好了。但只要真的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候，真的看到了“白皮”时，他又害怕得连声也不敢出了。他生怕自己说出来后“白皮”会把他吃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太不自量力了。你一个犯了事出来逃难的人，因为别人对你的关心多了一点，你就开始对别人想入非非，这不是太天真也太不自量力了吗？巧容那里的事情都还没有个了结，这里又开始对“白皮”打起主意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放肆。同时他也担心,自己如果真的对“白皮”那么说了，她会不会一口回绝他，说他是自作多情，害得他没有一点面子？或者她在听了他说出那样的话后，她会大吃一惊，甚至干脆说：“你这个流氓！”那样的话，他就不但是没有面子了，而且还会觉得无地自容。因此，他宁愿把这种爱深深地埋在心里，也迟迟不敢开口。他觉得“爱”最好还是行动，比如凝视，比如牵手，比如拥抱，比如亲吻……因为“爱”是“说”不出来的。你能把“爱”“说”出来吗？“说”不出来的。能“说”出来的，肯定就不是“爱”了。“爱”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因此他宁愿不“说”。

五

“包老哩”那时候也正在跟林场医务室的张玉春谈恋爱。因为张玉春的父亲一直不同意，俩人的关系也就一直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从来都不敢向外人公开表露出来。但私下里俩人的关系又好得如胶似漆如影随形，只是一般人轻易看不出来他们始终还在相好。

那天张玉春要到浏阳县城里去进点药品，就私下里约了“包老哩”一起同去。英俊知道“包老哩”要回浏阳去后，也想跟着一起回家，但却被“包老哩”制止了。

“我是偷偷地跟玉春去的，不能被她家里知道了，你留在这里，正好帮我打打掩护。”“包老哩”就这样跟英俊解释，并要他千万不要声张，免得被张玉春的父亲知道了惹来麻烦。

见“包老哩”也是有难言之隐，自己又在这里麻烦他多日，今天求他帮个这样的小忙，也就不再推托，答应等他回来后自己再走。

那天和“白皮”一起在食堂吃过晚饭后，英俊就又坐在“白皮”的屋子里跟她聊起天来。也没有什么中心话题，又只有他们俩人在一起，因此都不免有点尴尬。首先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东扯葫芦西扯叶，到后来就是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俩人都一言不发了。像两个哑巴子在一起一样，各怀着一肚子的心思，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表达出来。

英俊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爱”。因为他们都不“说”，因为他们还时不时地互相“凝视”。但接下来会不会“拉手”，会不会“搂抱”，甚至会不会“亲吻”，他没有把握，也有点拿不准。他希望他们的“爱”会有所行动，但他一直警告自己不能在“行动”上带头。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前科”的人，他不能在纯洁的“白皮”面前有所冒犯。如果是“白皮”对他“行动”，那就不是自己的责任了。那时候他再“行动”，也就顺其自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那是怪不得他的。

于是，一个劲地往火缸里加木炭，把那盆炭火烧得通红。好在林区有的是木炭，俩人便轮流着去拿那把火钳，把烤火玩得像做正事那样认真。碰到没有烧到的马脑壳，那烟就会熏得他们直乜眼睛。于是英俊就会俯下身子去吹，直到吹得起了明火，才会坐起身来。

“我这里还有兰花根和小花片，要不要吃点东西？”有时候实在是无话可说了，“白皮”就会这么没话找话地问。

“肚子还饱着呢，想吃也吃不下。”英俊就这么言不由衷地答。

但当“白皮”把那些副食品用瓷盆子张了端出来时，英俊又会狼吞虎咽地吃个不停，甚至是吃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把一木桶的木炭都烤完了，俩人才觉得应该要去睡觉了。英俊看了一眼五屉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于是立刻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英俊自言自语地说：“糟了，这么晚了还不知道喊得门开啵！”

英俊是借住在林场职工的集体宿舍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去过。加上“包老哩”走的时候也没有把他的房门钥匙交给他，便觉得这么晚回去还要吵醒那些林场工人，实在是有点为难。别人好不容易睡着，深更半夜地又被你吵醒了，还要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给你开门，碰到脾气不好的人，别说是叨嘴骂娘，打架的人都有。要是还不友好的，干脆装睡不理你，你喊门不开事小，那个漫长的冬夜看你怎么去熬。

“白皮”也知道那些林场的后生伢子，白天一天的活计做下来，晚上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沉，不要说是这冷天的热被窝舍不得起来，就是六月天里也不一定喊得人醒。

因此“白皮”就说：“确实是难得喊门。要不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睡在我这里，我睡到对门玉春那边去，我们一直都是相互留着钥匙的。”

张玉春一直是住在医务室的。而医务室又正好在“白皮”房子的对面。见“白皮”这么热情，回去睡又确实多有不便，英俊也就不再推托，只是还是满怀歉意地说：“真的是不好意思，只顾着跟你聊天，结果把时间都忘记了，只好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客气了，只要你不嫌弃，也就将一晚吧！”“白皮”边说边将床铺捡拾了一下。

于是，英俊也就简单地洗漱了一番，然后就钻到“白皮”的床上睡觉去了。

屋子里烤了一夜的火，因此并不显得很冷。钻进被子里后，英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他立刻就闻到了一种女人特有的淡淡的香味。这种香味是他从来都不曾体验过的，是那种女人的体味夹杂着花露水香皂头发和棉被的混合气息。于是，他下意识地几次拿起被子闻了又闻。不料这一闻，本来就睡意全无的他，变得更加精神亢奋清醒难眠了。

他只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他的眼前却清晰地出现了“白皮”的身影。蒙蒙胧胧中，他感觉到“白皮”正在悄悄地向自己靠拢来。他想起了“爱”是不能“说”的，他相信“爱”更需要的是“行动”，于是，他麻起胆子将“白皮”一把抱进了怀里……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不是一直在警告自己不在“行动”上带头吗？怎么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有“前科”的人，结果又还是失控了失态了犯规了呢？正在英俊这样自遣自责自悔自恨不肯自我饶恕的时候，他突然就醒了。虽然他十分清醒地知道，刚才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美梦而已，但他却十分乐意自己享受了那个美好的过程，尽管他在梦里也没有原谅自己的过错。只是醒来后，他知道自己是“跑马”了，于是，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一下黏湿的裤子，然后用手挡在上面，生怕自己会弄脏了“白皮”的被子。

蒙蒙胧胧中，英俊复又睡去。却发现“白皮”正睡在自己的怀里。她连内衣内裤都没有穿，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在自己的身边。那藕一样洁白的手臂就那么温温软软地放在他的胸脯上，一条绸缎般柔软的大腿正好压住了他的小腹。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热血沸腾肌肉膨胀起来。这回可不是自己先“行动”起来的。“白皮”都已经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而且就这样“死”一般地睡在了自己的身边，就像牛已经吊在了草朵下，这草它不吃都已经不行了呀。于是，他相信这就是“白皮”的“爱”的“行动”了。“白皮”她是“爱”他的。她都已经开始“行动”了，你英俊还等什么呢？毛主席都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想到这里，英俊便迫不及待地翻转身来，把“白皮”死死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结果，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放了“空炮”。第一次黏湿的裤子还没有全干，这次又濡湿了一大片。把头伸进行被子里一闻，除了那种女人特有的香味外，又多了一种精液的腥味。于是忍不住偷偷一笑：“今天是怎么了？该不会出什么洋相吧！”就赶紧又用手捂住那黏湿的裤子，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把“白皮”的床单被子弄脏了，不然的话，那是要被人笑话的。

天快要亮的时候，英俊第三次“跑马”了。他已经记不清刚才自己做的是什么梦，但他却发现这次是真的把床单和被子都搞坏了。正想着他的“丑行”如果被“白皮”发现了，明天见了她将如何是好时，却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响声。于是他故意把两只手放在被子外面，并假装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白皮”平时还是不会起这么早的。但今天有个男人睡在自己的房里，她就必须早点起来，好在其它的同事还没有起来之前，就把所有的场面都捡拾清楚，免得别人看见了说三道四地讲闲话。

当她走到床前，看到英俊两只手都放在被子外面，而人又睡得正酣时，就不忍心打扰了他的睡眠。她只是轻轻地拿起英俊的手，又轻轻地揭开被子，然后把他的手轻轻地放了进去，又轻轻地将被子重新盖好。

而英俊只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地好笑。当“白皮”轻轻地拿起他的手的时候，他真的好想就那么一把将她紧紧地抱住。他当初想要把自己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其实也就是想制造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甚至也在“白皮”把他的手放进被子时的举动当作了“拉手”，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当那样的“行动”和机会真的如期而至时，他又是那么地胆小如鼠，不敢越雷池一步了。因为他一直在心里怀疑，制造的“行动”也能算是“行动”吗？既然这不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行动”，那就不是“爱”。因此这样的“行动”他宁愿不要。

只是，当“白皮”重新帮他盖好被子后，他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你这么早就起来了？”英俊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着“白皮”一笑。

“没有吵醒你吧？既然都已经醒了，那就还是快点起来吧，林场也是个人多嘴杂的地方，免得别人看见了说闲话的。”“白皮”也就不再客气了，直催着英俊快点起床。

英俊最担心的还是自己把“白皮”的床单被子都搞坏了。但再怎么挨床也挨不到等被子干了再起来。见“白皮”又还有那么一些担心，他也就不再犹豫，一个鲤鱼打挺，一抖被子就干干脆脆地爬了起来。

六

“包老哩”回林场来的第二天，英俊就带着对“白皮”的一份相思，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围山林场。刚回到家里，居委会的人就找上门来。说他不好好在农村劳动锻炼，还参与打群架，如果不是人家是老革命的子弟，他们起码也会要到看守所去关上几天。现在派出所虽然不追究他的责任了，但他必须马上回生产队去。否则，就会告诉派出所来抓人。

英俊的父母亲也一直因为这个事情在担惊受怕。英俊外逃的那些日子，天天有派出所的人到家里来找人。后来听说刘浏也被放了出来，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点。现在英俊人还才刚刚回家，居委会的人就找上门来了，还说不马上回生产队上去，就会叫派出所的人来抓人，因此更是吓得什么似的。于是好心规劝英俊还是快点回生产队上去，免得呆在家里担惊受怕的麻烦。

这对英俊来说实在有点进退两难。不回生产队上去吧，这家里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回生产队上去吧，巧容那里还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结果。但思来想去之后，他觉得除了回生产队上去之外，实在是别无选择了。

就这样，英俊硬着头皮又回到了中塅。每天，天还只蒙蒙亮，他就早早地起床了，然后将两个沙袋绑到脚上，不是在门前的地坪里打拳习武，就是在后园里练习攀墙爬树。白天则厚着脸面跟着社员一起出工做农活。晚上除了举重练功就是拉琴。这样的日子虽然也很孤单寂寞，但一天下来却也显得充实。

一些社员看到英俊这样怪异的举动，觉得不可思议。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而且那身轻如燕的身手，看起来如同飞檐走壁一样的神奇。

其实，只有英俊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希望强身健体之外，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他已经不安于现在这种被囚禁一样的日子，他一直想寻找机会，偷越边境逃到香港那边去。这也不是他别出心裁突发奇想。他曾听人家说过，广东那边就有很多不满现状的人，冒着生命危险逃到香港那边的自由世界去。他觉得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自由，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因此他想到了逃。他觉得逃离是他最后的选择和希望。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那怕就是死，他也认了。

英俊回到队上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唐满庚那里。自从女儿巧容怀孕后，他就觉得除了英俊再不会有别人，于是多次上门来找过麻烦。但等待他的却是一间人去楼空的空屋子。当时他真恨不得挖地三尺也要把英俊找回来，以泄他的心头之恨。但没有想到，这小子却敢做不敢当，最后还是脚板底下擦油——开溜了。

好歹他也是个大队长，在当地可以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把肚子搞大了，却连人都找不到，更不要说是对这件事情负责和给个说法了。女儿又只知道一个劲地哭，问她到底是谁干的，她却死人都不肯说出来。而且不仅如此，要她到医院去引产也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于是，他拿女儿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好托人做媒，趁着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就瞒天过海地把人嫁了。搞得他至今还觉得脸上无光没有面子，总觉得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一样。

现在听说英俊又回到生产队来了，唐满庚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几次风急火燎地要去找英俊算帐。但几次都被知情人劝了下来。当他听别人说英俊每天都在练功习武，而且已是武艺高强时，他觉得这样去和他论理只怕是凶多吉少。加上巧容他们夫妇到现在也一直相安无事，他也不愿意屎不臭挑起臭，到时候事情败露惹火烧身，那就是无事找事自找麻烦了。因此想过来想过去，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忍气吞声了。他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其实，英俊之所以不敢回队上去，最害怕的也就是唐家的人上门来找麻烦。他知道那是自己理亏而且见不得人的事情。他那样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行为，对于一个未婚先孕的姑娘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伤害和残酷的打击。但他当时又确实没有想到，他们那样一时的冲动，竟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只是后来，听说巧容还是以红花闺女的身份嫁出去的，而且他回队上后，唐家人也从来没有上门找过他的麻烦，他那颤颤惊惊忐忑不安的心里，才算是慢慢地开始平静下来。

第四首歌：《窗外》

离家出逃的那段日子，对于“往事如歌”来说，是既担心害怕，度日如年，又终身难忘的。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不但让他体会到了人生的艰辛和生活的磨难，也让他的心灵得到了一次历练和洗礼。他不仅感觉到了自己的懵懂和少不更事，也感受到了被人关怀友爱的甜蜜和对他人造成伤害后的痛苦忏悔。当然，他也获得了意外的收获，那就是他终于学到了养家糊口的手艺和防卫健身的武功。

一

在一次与朋友合奏乐器时，英俊遇见了蓝天鸽。她十七八岁的年纪，虽然长得不算十分漂亮，却生性活泼开朗，银铃般的笑声不但甜润，而且非常具有感染力。又天生一副好嗓子，甜美的歌声常常能把人带入到一个美好的境界。共同的爱好，美妙的音乐，很快就使两个年青人走到了一起。英俊拉小提琴，蓝天鸽唱歌，一时成了他们乐队的最佳组合。

多次接触后，英俊便开始对蓝天鸽产生了好感。只要不到乡下去做油漆，或者是从队上回到家里，他都一定会去找她。

蓝天鸽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而且还都是国家干部，因此对蓝天鸽的管教也很严厉。蓝天鸽因为是家里的独生女，所以可以不要下放。后来在父母的关照下，争取了一个招工指标，安排在城关花炮厂上班，是一个有工作的人了。

而英俊当时还是个下放在农村的泥腿子，父亲王文魁和母亲章雅妮又都是有 “历史问题”的人，因此俩人无论是从家庭出身，还是从社会地位来看，都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但尽管如此，英俊对蓝天鸽的那种思念和向往，真有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但他又不敢到她家里去找她。于是经常拿一把小提琴，到她家居住的院子里，站在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拉一曲《白毛女》里面的曲子《北风那个吹》。而只要听到窗外有小提琴的声音，如果蓝天鸽又在家的话，她就一定会出来见英俊。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蓝天鸽只要看到英俊来了，就会这样的问他。

“今天才回来的。这不，一回来就来找你了。”英俊就会一脸激动地看着蓝天鸽。

只要他们俩呆在一起，就好像有着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蓝天鸽会把县城里或是她们厂里最近发生的奇闻趣事说给英俊听。英俊则会把他在乡下或是知青中听到的那些故事讲给蓝天鸽听。有时候他们也会大着胆子来到浏阳河边，迎着河面的习习凉风，蓝天鸽唱歌，而英俊则拉小提琴为她伴奏。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蓝天鸽天真活泼温存可爱善解人意的性格，在英俊的心里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一频一笑，都会令英俊感到倾心陶醉。有时候就是在睡梦里，他也常常会见到她那阿娜动人的身影。那种日久弥深的对于蓝天鸽的暗恋，使英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向往和难以名状的痛苦。好多次话到嘴边，想说出“我爱你！”那三个令他激动不已的字时，却每每因为自觉两人之间存在的差异而一直不敢说出口。

英俊知道，他们不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人。他和她之间还存在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她对于他来说，或许永远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他只能把他对她的那种爱恋默默地深埋在心里，让它发酵成一个永远的美好的回忆。

有时候，英俊也会把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告诉蓝天鸽。

比如有一天，英俊就这样对蓝天鸽说：“天鸽，我觉得呆在乡下真是没有一点出息。”

“也不能这样说吧！那么多人都下放了，不也是锻炼一两年就招工出来了吗？”蓝天鸽见英俊说出这么悲观的话来，就这么安慰他。

“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同，我们家里家庭成份不好。”英俊有点难过地说。

“成份不好怎么能怪你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

“话是那么说，但真到了招工的时候，还是有影响的！”英俊不好说自己就已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了，只是说讲的是一套，真正做起来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看你还是不要悲观失望，只要积极锻炼，表现好一点，我看早点招出来肯定不是问题，何况你还是那么多才多艺呢！”蓝天鸽就用这样的话鼓励英俊不要泄气。

“不瞒你说，最近我一直在加强练功，我想……”英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说下去了。

“你想怎么样？”蓝天鸽见他欲说又止的样子，就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想……说出来你不要害怕呀！我想偷越边境，跑到香港那边去！”连英俊见蓝天鸽在追问自己，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会当着蓝天鸽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可千万不要乱说呀！那可是犯法的事情，抓起来是会要判刑的呀！”蓝天鸽伸了一下舌头，脸色吓得惨白。

“我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所以才跟你说说嘛！”英俊见蓝天鸽那样一副惊诧不已的样子，也觉得有点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干嘛要跟蓝天鸽去说这样的事情呢？

“这样的想法连想都不能想！如果你听我的，你就千万要打消这样的念头，如果你不听我的，那我们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要来往了！”蓝天鸽说完，连头也没回，就气冲冲地跑回家里去了。

英俊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那，看着蓝天鸽渐行渐远的身影一阵阵地发呆。他后悔死了。他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蓝天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二

自从跟蓝天鸽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英俊是肠子都悔青了。他几次来到蓝天鸽家的宿舍前，仰头望着她家的窗户。但他每次都没有带他的小提琴去。他只是默默地一个人站在窗外，想透过那淡淡的灯光，看一下蓝天鸽那苗条的剪影，或是等她有什么事情出来时，再去和她作一番解释。

但是这样的机会，他一次都没有碰到过。

回到生产队后，英俊一直感到非常地自卑和绝望。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一样，被囚禁在这山野之中。招工无望，求爱无缘。到处遇见的都是别人的冷眼和歧视。回到家里是父母的埋怨和忧愁。种种境遇迫使他暗下决心：他一定要逃离这个囚禁他的社会樊笼！那怕是以身试法，那怕是鱼死网破！

于是,他进一步加大了自己的训练强度。他不但天天坚持爬山跑步，举重习武，攀墙爬树，而且还找来地图，研究香港边境的地形，以便熟悉情况。

就在他踌躇满志，随时都准备着一试身手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来信。

他不知道，在他孤寂难挨的时候，还有谁会记得他。就是最担心他的父母和弟妹们，也从来没有人写给他这么长的信。

但他马上就从来信的地址栏里知道了写这封信的人是谁。于是，他那原本就紧张荒乱的心更是怦怦地跳个不停，仿佛连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那是一手十分娟秀而又漂亮的钢笔字，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对人无限关爱的深深情意。英俊连忙用他有点颤抖的手捧着它认真地读了起来。

英俊如面：

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很是想你。请允许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给你写这么一封长信。

自从那次听你说出了那个可怕的想法后，我的心里就一直没有平静过。我每天都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你这么一个大有作为的人，怎么突然会有了一种那么可怕的想法呢？

我也知道，农村生活是比较艰苦的。但正因为艰苦，毛主席才号召广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样的生活也许对你来说是一种磨难，但我觉得更是对你意志的一种磨练。

当然，我不是因为我自己不要下放，就在你面前说这样的漂亮话。我没有丝毫这样的意思。老实说，如果我也像你一样，需要下放的话，我一定会积极劳动，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争取早一天招工出来。

我也知道，像你这样优秀的知识青年长期呆在农村，心里确实感到很委屈。但我相信，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太长久的。你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的前途应该而且肯定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就一直被你身上表现出来的天赋所吸引。而且我一直觉得，只要能和你呆在一起，我的生活就充满了快乐和阳光。我是多么地希望你能够积极进步，茁壮成长啊！

但你却是那么地令我失望。我至今都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那次跟着刘浏他们打了群架，在外面东躲西藏的事情。要不是刘浏家是老革命，要不是他的妈妈找派出所的陈所长说情，你们是肯定要追究责任的，最起码也会要到看守所去蹲几天。但你侥幸了，你既没有被抓住，最后也没有被追究责任。这只能是说你命好。你只有从中认真吸取教训，认真改正错误，才是成熟的表现。如果你把那次侥幸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是变本加厉，那是很危险的。那样继续发展下去，你将会无可救药，直至完全彻底地葬送自己。

而你现在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那边的事情才刚刚做了了结，你现在又有了这样更加可怕的想法，细想起来，我真的从内心里替你感到难过和担惊受怕。要知道，你那样的行为不但愚蠢，而且一旦事情败露被抓住的话，不要说是毁了你自己的美好前途，说不定连性命都难保！因此，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其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千万要放弃那个可怕的想法，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暂时身处逆境就一时冲动，做出那种叫人后悔一辈子的事来！

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聪明而且肯定有出息有作为的人。你不但身体结实，长相英俊（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而且还多才多艺，卓尔不群。因此，我衷心地希望你千万不要破罐子破摔，而是一定要振作起来，要看到前途，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希望，要提高自己的勇气。我相信，风雨过后，你就一定会看到无比美丽的彩虹！

最后，请你相信我吧，我会等着你的胜利归来……

你忠实的朋友
天鸽

9月 19日

英俊读完蓝天鸽的这封长信，早已是泪流满面了。那种情真意切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使他非常感动。于是他震撼了，也彷徨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走那么一段弯路，实在是因为自己年轻幼稚，同时也缺乏像蓝天鸽这样真诚的朋友的及时提醒。特别是蓝天鸽在信中对他那种苦口婆心的劝解和情真意切的关爱，更是使他读之动容。虽然有些话表面上看起来是说得很重，但细细地一想，英俊又常常会感动得泣不成声。

他决定要认真地进行一次反省。

三

英俊在认真地看了几遍蓝天鸽给他的来信后，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给她写了一封回信。他在信中非常感谢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感谢她对自己冲动行为的及时提醒。并说如果不是她的劝阻，说不定自己就会走向犯罪的边沿。他非常感谢她，感谢她挽救了自己，感谢她终于让自己猛醒回头。他还发自内心地向她表示，他一定会积极参加劳动锻炼，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争取早日招工出来。并表明他一定不会辜负了她对他的一片希望。

有了这样的收信回信之后，英俊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会经常在自己寂寞难受的时候，把那封信拿出来不停地看，细细地读。而且越看蓝天鸽的信，他的心情就觉得越是舒畅。想到自己身处逆境的时候，还有一位姑娘这样关心着自己，他的心里得到了一种莫大的慰藉。

于是不再觉得自己孤独寂寞了。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关注着自己。出工干活也显得比以前有劲了，而且尽量拣一些脏重的活干。有几次担牛粪下田，社员们见他汗流浃背的样子，就主动要他休息一下，但英俊却说什么也不肯，一直干到和社员们一起收工。回到家里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胳膊上的皮都磨破了，被水一淋后，那种痛，真是能够钻到心里去一样。但他在干活的时候就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心里只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干，他不能辜负了蓝天鸽对他的一片期望。现在胳膊都磨破皮了，都痛得他钻心一样了，他才猛然发现，原来“爱”还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到了晚上，英俊满脑海里都是蓝天鸽的身影。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蓝天鸽那娇媚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一频一笑，是那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有时候，他独自一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下拉小提琴，拉着拉着，他的眼前就会不断地浮现出蓝天鸽的身影。而每当这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学着蓝天鸽唱歌的神态，莫名其妙地哼唱几首她最喜欢唱的歌曲。比如《英雄赞歌》，比如《我的祖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英俊的心里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奋斗目标。她不是在那封长信中说过“我会等着你的胜利归来”吗？那不正是她希望和自己“好”的最好暗示吗？而他英俊，又要怎样才能够“胜利归来”呢？

其实，蓝天鸽在她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就是要他积极锻炼，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取得大队公社和当地贫下中农的信任，争取早一天招工出来。

英俊终于明白了蓝天鸽对自己的一片良苦用意。他原先以为“爱”是不能“说”的，现在看来不对，“爱”还是可以“说”的，最起码可以“写”。蓝天鸽对自己的“爱”，不就是通过那封长信“写”出来的吗？因此他多次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锻炼，一定要争取早日招工出去，决不能辜负了蓝天鸽对自己的一片好心。那怕是不能够成为有情人，他也决不能叫她失望！

事情也真有那么凑巧，自从英俊收到蓝天鸽那封长信后，就一切都突然有了转机。


首先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父亲王文魁和母亲章雅妮的所谓“历史问题”得到了平反。接着是大妹妹英姿通过在湘潭的关系，把英俊也招到了湘潭纺织厂。就这样，英俊终于结束了六年多漫长的农村生活，觉得自己也可以抬头挺胸重新做人了。

四

英俊的妹妹英姿比他小两岁，在家排行老二。英姿小时候长得十分漂亮，人也非常机灵。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上长着长长的睫毛，眨眼的时候扑闪扑闪地很是迷人。而且又能歌善舞，因此还不到十岁那年就被浏阳花鼓剧团看中，从学校直接招入剧团当了小演员。经过剧团的专业训练后，十一岁的英姿就能登台演出了。由她演唱的一首《不忘阶级苦》的独唱歌曲，当时曾经红遍了全浏阳。不仅如此，英姿还是个有名的孝女，只要是父母或是家里的姊妹来看她的演出，演出休息中发给演员的两个馒头，她都会省下来不吃。等演出结束后，她会走下台来送到观众席中父母或是姊妹们的手里。  

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剧团因为停演闹革命，好多演员和领导都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英姿才因为年龄太小而重新回到学校继续读书。

初中毕业时，正好湘潭歌舞剧团到浏阳招演员。英姿因为是小演员出身，在学校又一直表现出色，就理所当然地被学校推荐了。但到她父亲的单位去搞政审时，单位的个别领导说她父亲有“重大历史问题”，并且不同意在政审表上签字盖章。湘潭歌舞剧团招人的老师马上向剧团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回复说，只要真的是好人才，就先把人带回湘潭后再去办手续。后来湘潭歌舞剧团要带新招收的演员回湘潭时，她父亲单位的那个领导还到汽车站去拦车，想把英姿连人带行李都从车上拉下来。好在湘潭歌舞剧团招人的老师态度强硬，不但义愤填膺地教训他们目无组织，而且还狠狠地批评了他们一顿。就这样，英姿才一波三折地招到湘潭歌舞剧团去了。

到了剧团后，英姿因为人长得非常漂亮，而且舞也跳得非常好，因此在剧团里一直不乏追求者。虽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但英姿却一直不为所动。只是，有一次在为地区高级干部的慰问演出时，有一位地委副书记的儿子看上了她。仗着自己是个高干子弟，就对英姿穷追不舍。他父母也多次找剧团的领导，要剧团领导做英姿的工作。英姿迫于无奈，加上也没有见过大的世面，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要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确实有点为难。但最后还是答应人家去见了一面。

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原以为地委副书记的公子哥儿，最起码也会是个帅哥靓仔。却不料长得五官失调，其貌不扬。不仅如此，据说还经常寻衅滋事，为所欲为。因此英姿对这门亲事十分反感。更不要说是嫁入他家，做这种人的媳妇了。但既是高级干部的子弟，家里就还是有权有势。所以一段时间里，英姿对这门婚事是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一是怕不同意后人家仗势欺人，二是也怕因此而得罪了剧团的领导。于是只好推托婚姻大事不管擅自作主，她还得回家征求家长的意见后才能定夺。

到了过年的时候，英姿就回到了家里。想到父母亲因为所谓的“历史问题”经常在单位上受批斗迫害，想到哥哥英俊下放在农村多年却迟迟招不出来，她的心情十分复杂。但对于自己那多少带点政治色彩的婚姻，她却只字未提。

回到湘潭后，英姿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终身幸福去赌它一把。她答应嫁给那个高干子弟，但她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是必须先按照党的有关政策，落实她父母亲的所谓“历史问题”；第二是把她哥哥从农村招工出来。如能答应这两个要求并先解决问题，她再嫁入到他们家里。

作为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姑娘，要她答应嫁给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这样的决心是很难下的。但在当时的特殊背景之下，英姿愿意作出这样的牺牲，来保护自己的父母亲，来解决哥哥的招工问题，实在也是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很快的，对方就答应了英姿的这个要求。第二天，湘潭地委就派专人来到了浏阳。因为浏阳属湘潭地区管辖，有上级领导亲自派人到下面来解决问题，自然要惊动这里的最高官员了。于是县委书记亲自出面接待。并在短时间内派出专人，对王文魁章雅妮的“历史问题”进行了专门调查。后来了解到王文魁是抓壮丁到国民党部队的，解放战争时又还是起义投诚人员，章雅妮也是在抗日战争胜利时嫁给那位陶团长的，虽然这些从政治上看来都是“污点”，说不上历史“清白”，但毕竟不是“民愤极大”“罪大恶极”，应该说还是历史“清楚”。因此，没过多久的时间，浏阳县委就按有关政策精神，以“投诚起义人员”和“伪军官家属”的名义，落实了王文魁章雅妮的所谓“历史问题”。不久，就以红头文件发文，正式为王文魁章雅妮的“历史问题”平了反。同时，湘潭地区还专门拨出戴帽指标，点名解决了英俊的招工问题。

第五首歌：《牵手分手都是爱》

“北方的狼”：“一首《小芳》，把我们又带回了那个遥远的知青年代，让我们对那段难忘的岁月生出许多刻骨铭心的美好遐想。”

“西湖一棵柳”：“一首《窗外》，让我们回想起很多青涩的爱情故事，使我们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激情似火的时代。”

“北方的狼”：“下面，‘往事如歌’先生将为我们献上一首《牵手分手都是爱》，它又会给我们带来怎样激动人心的故事呢？”

“西湖一棵柳”：“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一

英俊终于被招工到了湘潭纺织厂。那是一个美女如云的地方。和他一起招进来的，还有一个下放在张坊的长沙知青程旭。进厂后，他们被分在同一个车间，而且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由于命运相同，情趣相投，俩人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湘潭纺织厂是一个有着一万多人的大型国有纺织企业。英俊被分配在机修车间，因此经常要到车间里去维修设备。出出进进的都是些年轻的纺织姑娘，真是看得他眼花瞭乱。但是却一直心情不好。一是忍受不了那种一天到晚吵个不停的机器轰鸣声，二是虽然姑娘多得起堆，但都清一色的穿著工作服，而且还都戴着帽子口罩。除了能看到那双一眨一眨的眼睛外，他上班几个月了，都还分不清谁是谁。如果就是这样倒也罢了。因为厂里女多男少，男人就像是宝贝一样稀罕，尤其是像他这样长得浓眉大眼又身材魁梧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时候，某人说是自己的机器出故障了，等他赶去修理时，却发现一点问题都没有。更令人气愤的是，他后来听别人说，那些姑娘之所以经常要他去修机器，其实不过是为了多看他几眼。想不到，原来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好色”。因此到了后来，只要听说是织布车间的姑娘们喊他，他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省得大家把他看猴把戏一样。

只有到食堂里吃饭的时候，他才能有幸一睹那些姑娘们的庐山真面目。但又因为平时不知道跟谁打过交道，这时见了面也没有几个认识的。

然而不管怎样，英俊却一直成为了那些姑娘们心中的白马王子，而且也一直是那些姑娘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一天，英俊提个铁桶拿着衣服正到澡堂去洗澡，他一边抬头望着女职工宿舍楼上那些挂得像万国旗似的花花短裤和各种奶罩，差点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当两人都站定后，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白皮’！怎么会是你呢？”英俊真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是英俊呀！你也招到湘纺来了？”“白皮”也是一脸的惊愕。

“我还只刚来几个月。你是什么时候招来的？”英俊便有点激动地问她。其实，那次他离开林场后不久，他就听说“白皮”已经招工走了，只是不知道她也是招在湘潭纺织厂。

“我都招来好几年了，好像是那次你走后没有多久，我就招到这里来了。”“白皮”也觉得是太意外了。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真的，应该说是比以前还漂亮还洋气了！”英俊不知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是“白皮”的突然出现，又重新唤起了他深埋在内心里的美好记忆。他不知道他现在这样的“说”，是不是表明他仍然对“白皮”的“爱”。

“是吗？我看你也是越长越潇洒了！只是要小心点哟，湘纺的姑娘都像是饿牢里出来的一样，见了美男子会打抢哟！”“白皮”也不由自主地看了英俊一眼，觉得他仍然是那么地英俊迷人，便忍不住笑着跟他开起了玩笑。

“你们宿舍是哪栋？有空了我好到你那里来玩。”英俊像是突然旧情复发，觉得自己这回应该是真的机会来了，因此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住在双职工楼，欢迎有空到我家里来玩！”“白皮”就把她的具体住地告诉了英俊。

英俊听“白皮”这么一说，仿佛被人突然浇了一瓢冷水一样，一下子就从头顶凉到了脚跟。原以为这样的不期而遇和邂逅相逢，说不定会预示着某种机缘巧合。却不料已是迟到的春天，只几年不见，她“白皮”早已是名花有主了。但他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不露声色，勉强地说：“好吧，我有空就来拜访。”

“那你快去洗澡吧，去迟了人多！”“白皮”也就跟英俊打了个招呼，然后准备告辞。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你瞧我这记心，应该是女浴室去迟了才人多，你们男浴室应该没有问题！”

英俊听“白皮”这么语无伦次地说着，也就朝她淡淡地一笑，然后俩人就各自走开了。

洗完澡回到宿舍里，英俊就唉声叹气地躺到了床上。

“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今天又有人骗你去修机器了？”程旭见英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这样问他。

“唉，真是命也！”英俊一拳打到墙上，那墙上就被他打得凹进去了一块。

“什么命不命的，真是神经病！”程旭就这样去激他。

“我跟你说吧，今天我去洗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我以前喜欢过的人……”

“她也是湘纺的？”

“废话！你先听我说嘛！”

“好吧好吧，我听你说！”

“满以为现在招工了，也当工人阶级了，应该开始走走桃花运了，正好今天在去洗澡的路上就碰到了她。”

“那不是很巧吗？这就叫缘分！”

“巧是很巧，只是可惜没有缘分！”

“这我就有点听不懂了。”

“你还听不懂？我是说她早就名花有主了，她已经嫁了人了，还是厂里的双职工呢！”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说英俊，在我们湘纺，别的不好说，就这找老婆的事，还用得着着急吗？”

“老婆是肯定好找，但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就很难了。你自己说说看，也来厂里几个月了，你现在看上了谁呢？”

“你急什么急呀！主要是还没有动婚姻呢！只要是动了婚姻，说不定门板都会挡不住！”

“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心里面烦！”

“我说英俊，你以前不是还跟我说起过蓝天鸽吗？你到底想脚踩几只船呀？”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爱情！”

“我看你是觉得自己现在招工了，都是工人老大哥了，是不是就有点见异思迁，打不定主意了呢？”

英俊一时被程旭问得无言以对。

其实，这一直是英俊的一块心病。应该说，在他最孤独寂寞的时候，是蓝天鸽陪伴着他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也是在他最疯狂危险的时候，是蓝天鸽的那封长信挽救了他，使他没有向危险的境地滑得更远。她曾经向他表示过，她会等待着他的胜利归来。而现在，他已经“胜利归来”了，他却仍然发现他们之间似乎还是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虽然他们之间曾经用书信的形式“说”过，但相互间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爱”的“行动”或是承诺。就是在英俊招工到湘纺来的时候，蓝天鸽送他到了汽车站，双方之间也没有表示任何这方面的意思。他一直不知道，“喜欢”和“爱”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它们之间又还有多长的距离。

二

就在英俊觉得自己和“白皮”之间已经完全没有戏了，而和蓝天鸽之间是否需要明确关系的时候，他的生活里又闯进了另外一个女人。

正像程旭说的那样，以前也许是真的没有动婚姻。而现在一旦动了婚姻，就真的是连门板都挡不住了。

那是“五·四”青年节的时候，厂团委组织了一次青年联谊晚会，要求每个车都要有一个节目。英俊理所当然地被车间推荐去表演小提琴独奏。在那次联谊晚会中，有一个叫做甘怡婧的女孩，申报节目的时候报的是独舞《北风那个吹》。正好英俊报的小提琴独奏也是这个曲子。负责主持的人首先一看，还以为是节目报重了。后来认真一看才知道一个是舞蹈，一个是小提琴独奏。于是就将俩人的节目合并在一起演出。

演出的前几天，俩人才正式见了一面。

甘怡婧对英俊是早就熟悉的，因为谁都知道他是湘纺有名的帅哥。只是她做梦都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修理工帅哥，竟然还会拉小提琴，而且还将和自己同台演出。

英俊对甘怡婧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因为曾有几次程旭都指给他看，说她就是湘纺有名的“厂花”。只是因为俩人都是三班倒，很少有见面的机会。现在他将要和她一起表演节目了，这让英俊是既兴奋又有点紧张。

既然都是自己报来参加演出的节目，就肯定都是自己的拿手。因此，在那次联谊晚会上，英俊的小提琴独奏和甘怡婧的独舞《北风那个吹》，就表演得珠联璧合天衣无缝。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甘怡婧的舞蹈和英俊的小提琴独奏，会配合得那么地维妙维俏完美绝伦。因此，等他们的节目表演一结束，台下顿时暴发出经久不息雷鸣般的掌声。比他那次在公社表演时不知要热烈到哪里去了。

也就是因为这次活动，他们俩人一时间都成了厂里的名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次天作之合的默契，他们俩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英俊一直都怀疑，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天意”。

“我没有说错吧，还只一动婚姻，湘纺的‘厂花’就到手了！”热恋的那段日子里，程旭经常这样开他的玩笑。

“去你的吧，谁知道厂里突然会搞什么联谊晚会呢？”英俊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像是喝了蜜一样地甜。

“这就是缘分！这就叫做上帝的安排！你想想看，如果你不会拉小提琴，如果甘怡婧不会跳舞，如果不是那个《北风那个吹》，你们能走到一起吗？因此，这又叫做‘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因为你会拉琴，她会跳舞，所以你们都有准备，所以你们有缘！”程旭也从内心里替英俊感到由衷地高兴。

其实甘怡婧还是个干部子女。她的父亲是湘潭市计生委的主任。用他开玩笑的话说，是政府职能中“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了个生殖器”那个管“中间部分”的“官”。她的母亲是地区人民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是具体负责人口出生的权威人士。在这么一个既有“上层建筑”负责把关人的优生优育理论的贯彻，又有一个专门从事“产出”工作的技术权威人士的胎养胎教，他们合作生养出来的女儿的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湘纺组织的青年联谊晚会上，甘怡婧的母亲听说是小提琴伴奏女儿的独舞，就专门抽空去看了演出。让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那种近乎完美的表演，是那么地出神入化，那么地令人心驰神往。她看着女儿优美的舞姿，再看看那位拉小提琴的帅小伙子，简直觉得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因此，当她得知一直名花无主的女儿开始和那位小提琴手谈恋爱了的时候，她便表现出热情的支持和绝对的赞许。

也正是由于有了英俊在联谊晚会中的精彩表现，英俊很快就被甘怡婧的一家人接受了。于是，俩人很快就坠入爱河，并开始谈婚论嫁了。

三

英俊最初还有点担心，甘怡婧的父母亲都是当领导干部出身的，他们会不会因为他父母亲的“历史问题”而反对他和甘怡婧交往，尽管那些“历史问题”都已经“平反”了。他也还担心像甘怡婧那样的漂亮“厂花”会不会看得上自己。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是湘纺有名的帅哥，又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但自己毕竟只是个初中毕业生。而且，甘怡婧毕竟是在湘潭这样的地级城市长大的姑娘，而自己则是小小的浏阳县城里的一个乡里伢子。现在真要他去找一个像甘怡婧那样好看的漂亮姑娘，他又还真的是没有那种底气，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象。他觉得，要他找“白皮”，要他找蓝天鸽，他都已经有那种胆量和勇气了。但现在，他真的能够和甘怡婧去谈婚论嫁，他又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天赐良缘而已。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既然命运里已经这样安排好了，他也就只能是认命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当英俊和甘怡婧手牵着手在公园里漫步，或是成双成对地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时候，英俊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拿甘怡婧跟“白皮”或是蓝天鸽去比较。他甚至常常这么傻想：如果那次“白皮”来替他盖被子的时候，他真的一时冲动而抱住了她，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如果那天无意中碰到“白皮”后，知道她已经结婚嫁人了，而他又真的打定了主意去追蓝天鸽，那将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但他却从来就不曾后悔过。他甚至觉得庆幸，幸亏那天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伸出那双可怕的手。也庆幸自己在得知“白皮”名花有主后，没有去向蓝天鸽表达求爱之情。不然的话，他与甘怡婧的美好姻缘肯定就会失之交臂了。当然，他还想到了自己与巧容的那段关系，也不知道巧容是否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了。如果自己当时不采取逃避的办法，那他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只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乡下当一辈子的农民了。因此，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鬼使神差的走到今天这一步，那完全是一种天意，是生命里冥冥之中的安排。

两个人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后，英俊就带着甘怡婧回了一趟浏阳。他既想把他漂亮的女朋友带给家里的人看看，好让他的父母亲高兴高兴，也想在熟悉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羡慕他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那甘怡婧也是第一次到浏阳，也就跟着英俊到处走走看看，对浏阳县城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那天，俩人正向百货公司走去，英俊却发现张平安的姐姐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走在他们前面，并估计那就是她的老公。于是，几年前自己逃票时的尴尬情景，立刻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刚好进入百货公司的左边有一块黑扳，旁边放有几支粉笔，英俊便顺手拿了一支，然后紧跟在他们后面。这时，张平安的姐姐和那个男人正伏在柜台上选购牙膏，英俊便悄悄地走了过去，然后用粉笔轻轻地在那个男人的背上写下了“王八”二字。再转到张平安姐姐的身边，用手故意碰她一下。张平安的姐姐把脸反过来一看，发现是不怀好意的英俊，便连忙拖着那个男人转身离开。当她看到男人背上的“王八”二字时，她的脸顿时气得通红，但又不敢跟英俊斗嘴，只好一边用手拍掉那字，一边尴尬地拉着那个男人走开了。

“那男人背上的字是你写的？”甘怡婧见英俊还在玩这样的恶作剧，就有点不解地问。

“是呀！你没看见？”英俊就一脸神气地说。

“人家哪里碍你了？真是无聊！”甘怡婧就不屑地说。

英俊就把他那次逃票如何受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甘怡婧听了。只是，他那次逃票的起因是怎样的，他是绝对不能对甘怡婧说出来的。

“那本身就是你不对呀！你也用不着这么报复人家嘛！”

“她也太不讲情义了，何况，我又不是有钱故意不买票的，她完全可以通融一下嘛！”

“反正我觉得你有点过分！”

“反正我也是憋不下那口气！”

见甘怡婧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英俊就又笑着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那么做吗？”

甘怡婧没有做声，只是摇了摇头。

“我就是想要气气她，当初那个逃票的人，找的老婆比她的那个老公要强上一百倍！”

“没有一点正经材料，你就知道臭美！”

“臭美也要有人美呀！”英俊这样说着，就乘机偷偷地吻了甘怡婧一下。

英俊是完全沉浸在他与甘怡婧的甜蜜爱情之中了。他还特地托“包老哩”帮他打了一套最时兴的捷克式家具，然后请湘林车队和湘潭锰矿的货车子，帮他一件件地拖到湘纺来。又要刘师傅帮他到七宝山那样的大山里，买了几斤上好的土漆。然后几个星期天都没有休息，硬是自己一手一脚地把全套的家具都漆好了。

等他和甘怡婧扯了结婚证后，厂里也分给了他们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于是，又请程旭和几个相好的同事们把那些家具搬到了新房里。待一切都安排得熨熨贴贴了，英俊才把甘怡婧请去参观指导了一番。

“怡婧，你看怎么样？是不是还要添置点什么？”英俊就不无得意地向甘怡婧炫耀起自己的功劳来。

甘怡婧在房子里踱来踱去的。她闻到了一种很浓很酽的樟木香味。在她的心目中，能够拥有一套全樟木的家具，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因此，她一直在心里面想，真不知道这英俊哪来的本事，居然能够搞到那么紧悄的木材指标，而且居然还能搞到樟木材料。

英俊见甘怡婧只是踱步，却不作声，就以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于是又连忙解释说：“这书桌面还是整块樟木料的，根本就没有拼厢过！”

“这要多大的樟树才能做成呀？”甘怡婧有点娇嗔地问。

“这样的樟树，我们浏阳的大山里多的是！”英俊就有点骄傲地答。

“这油漆也很好吧？都亮得照得人清！”看得出，甘怡婧对家具的油漆也是很满意的。

“当然当然，都是正宗的浏阳土漆！只有土漆才能有这个效果！”

“都是你自己做的？”甘怡婧又问。

“实不相瞒，家具是我朋友帮忙做的，但油漆却是我自己漆的。”

“真是看不出来呀，小提琴拉得那么好，你还会做油漆？”

“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是在乡下跟着师傅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