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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大门 [打印本页]

作者: 合意人    时间: 2012-8-10 20:06     标题: 大门

         民居的门,不管材质或形状有什么差异,都是建筑物的出入口。打开门融入社会,关起门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
        我出生和少年时都住在长沙市一个名叫‘出入是门’的地方。我没考究过这个地名的来历,是形容大厦房间多,出出进进要经过很多的门?还是像我亲眼见的那样,是一个棚户密集区,窄巷陋房、门挨着门、门对着门,反正门是非常地多。门是出入都必须经过的地方。
        40年前,我们还在从孩提时被灌输、编织的幻梦中游弋。因为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共和国的六个年级、三届未完成学业的毕业生从整体来说、在花季年华、搔首踟躇展望前景时就辍学,基本如实地执行了 ‘一个面向’的伟大构思,来到现实中的广阔天地。在这里使我对门的作用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
         那月,重病中的母亲领粮票时,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口粮。知道是我把户口迁走了,急得大口地吐着鲜血,但没有在言行上流露出丝毫责怪我的意思。问清楚出发的具体日期后,便佝偻着身躯,默默地为我准备简单的行装。近十天中,我只听见她讲了一句话:要我大弟到新河凤嘴通知我父亲。大弟当晚背回了一口散发着清香的杉木板箱。说是父亲赶做出来给我的。告别家人的日子到了,走出家门到火车站,父亲始终没有露面。心想忠厚老实的父亲这回是真被我气坏了。不出声地哼着别难过、莫悲伤的小调登上车厢,猛一回头我看见了父亲那熟悉的身影,他正在前面那节车厢的窗口打听什么!我不顾一切地跳下车门,边跑边呼、边呼边跑直奔父亲而去。就在站在父亲面前的刹那间,发车的手摇铃响了,父亲那充满焦急的面容转换成无限的慈祥、怜爱。他把一个拆动过的包裹往我手上塞,反复地叮嘱说:听领导的话,莫怕吃苦、人是累不死的。在列车员的帮助下,我登上了已经启动的列车到大有作为的地方作为去了。
        车开动后莫约两个多小时,我打开父亲塞过来的包裹,从日期上看,那是刚收到的、从上海邮递来长沙的编织毛线衣。毛线衣的领口里,还有一张五元面值的新票子。我捏着新票子,抚摸着柔软温暖的毛线衣,心头一阵阵发酸。为了这件羊毛衫和五元钱,今年春节期间父亲怕是要和呛人的旱烟、劣质的地瓜烧断缘了。
        随着慢行列车的前行,我们这些需要接受再教育的革命种子,被沿途散播出去。己经播出去几批。车厢内被越来越多的、不熟悉的、听不懂的方言充斥着。我体会做种子的艰辛。是种子就先要长根,根扎得越深,植株长得越好,根离阳光渐远、离黑暗愈近,才符合根的本能。昏沉沉瞎想中,我们到了当时还没有耒阳车站的耒阳。乘汽车在土路上颠簸一段,长沙伢、妹子到了土路的尽头,这是一个公社所在地,这个公社收留了大部份从省城来的种子。并立马将这些种子散播开。剩下的我们还需步行二十多华里,才能到我们的公社。天己漆黑,我们公社用灯光和热饭、热菜迎来了需要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从公社到大队、再到生产队花去了第二天整天的时光。夕阳西下时,四个同一中学、同一班的女伢终于来到第二故乡的家。
         把我们从大队部领回家的生产队长,在山坡上指着山脚一幢很大的房子说:我们队就在那房子的后部,前面是另外一个队。那是一座南北向的建筑物,四周是旱土和水田。从建筑物的外形上,我不禁想到上生物课做示范的蜂箱,乖乖!两个生产队的人住在一起,那不是比出入是门住的人还要多吗。这回真的是出出进进要经过很多的门了。绕着那幢房子转了半圈,黄队长领着我们来到大房子的大门,大门有三层花岗岩条石铺的台阶,门框和门楣也是用花岗岩条石做的,没有门扇。在台阶下,黄队长站往了,他面南而立。此时的夕阳已接近山峦,是一个血色的大球,没有夏天的炙热,也没有冬日午后的温暖。但夕阳的余辉,从黄队长右边斜射过来,把他身后的高墙染得红彤彤的,恰似布满了红色的条幅。灰白色的花岗岩门框染红后有了几分喜气,黄队长满面红光高声宣布:我们到家了!门内来看长沙人的邻队的农民鼓起了掌,左边樟树上己经归巢的群鸦、八哥、麻雀突然盘旋起舞,好一阵噪呜,黄队长激动,我们的心忐忑。厚实的土地、庄重的大院却出奇地显得稳健。我知道我和这周边的土地、这幢大房子、这里的人们将结下不解的情缘。今生今世是忘不掉的。
        跨进这扇大门的第二天,我们就和我们的老师们——占当时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公民一样,享受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经过半年多的结合,对这幢大房子的布局己了然于心。能熟练地用方言与老师们交流,这大院内的杂谈逸事也经常闯进我的耳膜。因为我们是遵照‘最高指示’来这里接受‘再教育’的,由队长领着我们从大门进来,才符合当地的礼仪。我并不以为然。这幢大房子东西两侧都开有进出的门,出入十分方便。何必要旅途劳累了两天的我们临进家门时,绕行半圈、再横跨一个生产队的住家才入户呢?!闲暇时,我也曾到大门转悠,这张没有门扇的大门并没有特殊之处,和别的门一样只是建筑物的出入口。可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们对这张大门的威严不得不瞠目结舌、心存畏惧。来到这里后,与我们打交道多的,自然是女孩子,而且 都是比我们小三、四岁的女孩子。在这里,像我们当时那样年纪还没有嫁出去的,十分罕见。这群女孩子中有一位姑娘,特别惹人喜爱。她父亲是相邻生产队的一个头。这位姑娘小巧玲珑、身材匀称圆润,乌黑浓密的头发剪得齐耳根,如圆月亮的脸面上不用描绘、自然弯成弧度的线眉,一双会说话的闪亮的圆眼睛,笔直的鼻梁,樱桃小口、嘴唇丰满,颇有几分古典美。这古典美中又闪灿着劳动者的健康、英气。她十分好奇,提的问题经常弄得我们啼笑皆非。如站在长沙最宽的五一马路这边,能不能看清马路对面的人?那么多汽车,怎么过去?由双方父母包办,她从小就与人订了娃娃亲。据大房子里的女孩子说:她有自己的心上人。那年的春天,正是万物复苏动情的气候,有人发现这姑娘与一小伙在耒水河畔幽会,大房子里风言风语逐起。男方家经常有人在门外出现。我以为过一段时间,这件事会自然平息。人算不如天算,夏天的快速临近,人们的衣着减少,这位姑娘怀孕的事已显山露水。男方家不依不铙,几乎每天都堵在大门,言语中不但羞辱姑娘、姑娘的家人,还涉及到族中的长者。我不知道这位姑娘是怎样熬过这段时日的!听人说:在族中长者的压力下,这位姑娘的父母满面羞愧的向男方道歉,退还了定亲彩礼,并限定日子由惹事的小伙子家从侧门把这位姑娘娶走。这位姑娘唯一的要求:希望送亲的人中有知青,遭到断然的拒绝。《圣经》故事中说亚当和夏娃这对人类的始祖,就是因为夏娃在伊甸园偷吃了禁果,才有了人类。大房子里的长者们啊!你们用花岗岩条石做门框,难道就是因为你们的心和花岗岩一样,冰凉坚硬吗?难道就是因为你们对儿女没有一点宽恕之心吗?我开始讨厌那张迎接我们进来,没有门扇的大门。我不明白没有门扇的大门,凭什么把守得那样严谨?那样不近情理?
        这件事过去几天后,族中一位长者的夫人到知青们住的房间窜门。这位夫人的年纪并不大,不到四十岁的人。但按‘字’排序,她比这大房子里住的许多中、青年要高出两个辈分。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起这幢大房子大门的威严。引证了一个我们听后感到毛骨悚然的故事。那件 事发生在共和国的领袖都舍不得吃肉的年代。这幢大房子里有一对恩爱的夫妻,男的是入赘的女婿,驾船的汉子。他〈她〉们的恩爱有生活上的事实证明:丈夫喝的酒,都是妻子亲自酿的。妻子吃的粉条,都是丈夫驾船到指定作坊买回来的。他〈她〉们当时己有一女一儿,妻子正怀着第三个孩子。就在第三个孩子出生时,不幸降临到这个家庭。因为难产,孕妇 大出血,接生婆施尽百般能耐,也没能保住产妇母子的生命。这己是一大悲剧,族人应给受难者家人同情、慰籍。但这幢大房子的大门任凭年轻的丈夫率领一对年幼的儿、女叩头作揖、百般哀求,坚决不允许族中的女儿、蒙难的产妇从大门出丧。只能从侧门草率出殡。
         我认识这位产妇的父亲——忠厚寡言的织布手艺人。我认识这位产妇的大女儿——知青房中的常客。我认识这位产妇的丈夫——驾船的水手,据说妻子死后他再不喝酒。我只知道,这位入赘的女婿在妻子被强行从侧门抬出后,再也不从大门进出。
        我无能改变这一切。我只能不怕吃苦,坚信人是累不死的。争取早日跳出这幢大房子的大门,跳出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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