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山林野趣之八 套 黄 麂
曾经听到过两个四川人在争论恶人的手段时说:“长角梆哩就不会长獠牙,长獠牙哩就不会长角梆。又长獠牙又长角梆哩,那是怪物,涮坛子,实际找不到哩。”我素来有着很深的四川情结,并且十分欣赏“蚕丛、鱼凫”后代们的豪气和语言的精炼、幽默。这一番斩钉切铁的精彩话语,让我记忆深刻,并认为总结得精辟之至。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是的确看到过这样的怪物,喜欢并且经常与之打交道的。不过,它们虽然是又长獠牙又长角梆,却并不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反而却是纤细可爱、温文尔雅的小精灵,它们就是默默地繁衍于山野、田园间,装点山野的灵秀,并为人们奉献着漂亮皮毛和鲜美肉食的黄麂。我曾在四十三年前的下放金鱼口期间,追逐它们,套捕它们,剥皮吃肉,祸害它们。现在想来,这些既长獠牙又长角梆的秀美小精灵是何等的可怜和无辜,而我这已然进化为完整意义上、且表面温文尔雅的人,才是青面獠牙、十恶不赦的怪物呢!
其时,会同金鱼口的山林里,没有山羊,更没有野生的山羊和野生的鹿,有的只是这种黄麂。有些山民可能终其一生都未见过山羊为何物,故把麂子俗称为野山羊。麂子为偶蹄类鹿科草食性动物,与獐、麝、狍、猄等小型鹿科动物同属一类,是否同一物种,未能详辩,也许就是同一属种在不同地区的不同称谓吧。其成年体重约10—15公斤,体毛随季节的变化,或橙红色,或黄褐色,只是在肚皮和臀部有成片的白色体毛。雄性黄麂头部长有约6—8公分、不分叉、角尖内钩的对生角。最大特点是,黄麂的上犬齿发达异常,形成2至3公分、向下内钩的獠牙,为其它鹿科动物所不见。我曾见过山民的“Lie个几”(会同话:小孩)帽上、鞋上装饰着用于辟邪的这小巧锋利的獠牙,当时还猜度过是何种猫科动物的犬齿,惊异于它的精致与温润,何以能开膛破肚、撕皮裂骨?谁知却是造物主误设的一个迷魂阵呢。
黄麂是一种很文静乖巧的动物,平常很少发声,只是在求偶和繁殖的季节,山林中才会不时地响起类似于狗叫的“Wou、Wou”声,故有的地方又称之为“吠鹿”。黄麂还有着文人的脆弱气质,一旦发现自己受伤流血,它就会晕血,从而步履蹒跚、行动迟缓;若一旦被套住,它也会不急不躁,安安静静地俯下身子,平静地接受大限的将至。
在金鱼口的山林里,能看到野生动物,那是一种福分与运气。你可能看不到叫嚣乎东西的狗獾子、隳突乎南北的野猪,但在一定的时间内,你肯定可以看到黄麂。这并非它们凭借自己的角梆、獠牙而逞雄于山野,反而是因为其身材纤细灵巧、四肢修长秀美、行动机敏迅速、弹跳能力极强的自信表象,以及数量众多的原因。黄麂虽然因处于食物链的底端而不得不谨小慎微,但是,由于它们数量多,且灵巧活跃,适应性好,才会使它们的亮丽身影不时地在山林中闪现,那闲若处子,疾若风雷的轻巧蹦跳和转瞬即逝的活力,给平静的山野频添出动感和画意……
林是我在狩猎方面的师傅,手法十分老到。他的夹、套都装得好,且善辨各种兽迹;加上他负责全队大小二十几头牛的闹牛(会同话:看牛)任务,使得他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和时间来观察、跟踪兽迹,安装套、夹,因而,也就常见他将各种野生动物带回家。不过,就是这个手法老到的家伙,也吃过两次大亏。
某次,林一瘸一瘸地从山里回来,脚上的鞋被血浸透了,手上还有不少干涸的血迹,我问何故?被告知:“今厄碶嘎代代子亏(今天吃了大大的亏)”。他的绳套套住了一只野羊,他别出心裁,想抓一只活的回来,让大家开开眼。便用一只手握住羊的两只后腿,而以另一只手去解开绳套。不想这黄麂一旦感受到绳套的拉力松开,便立即兴奋起来,后腿猛然一弹,那锋利的蹄壳象利刃一样,将他的小腿胫骨处切开一个大口子,疼痛难忍,血流满地。羊跑了,人也措偝得该歪(会同话:人也被搞得很厉害)。
另一次,就是被我这徒弟好好地戏弄了一回。俗语说:近山知鸟音,傍水识鱼性。在山间呆的时间长了,我也渐渐地能够辨析出一些动物的足迹、蹄印,并根据足迹的花样、大小、深浅、和清晰程度,判断出野物的种类、大小和来去时间,以及有否原路返回的可能。
某天,队长安排我去老林砍一根细叶椆回来做榨房油楔,我十分高兴这份差事。原因有二:一,我的认树的能力得到了队长的认可;二,这整整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在那里好好地玩玩,那神秘的原始森林可是我乐不思归的好处在(会同话:好地方)哦。我吊起饽饭(会同话,带上中饭),备起(带上)柴刀,一路“穿林海,跨雪源”唱歌利拉地进入了深山。砍倒一棵菜碗粗的细叶椆,削去枝叶之后,剩余的时间就是我的了。这里的空山鸟语,听得我如痴如醉;这里湿漉漉的新鲜空气,令人心旷神怡;这里不断变换的清新画面,让我目不暇接;这里各种动物留下的雪爪鸿泥、蛛丝蚂迹,使得我遐想联翩、心襟激荡。在山中,我还发现了已经废弃的野猪窝,看到了不时显现的黄麂的美丽脚印。我突发奇想,何不做一串黄麂脚印出来,让那个眼眨眉毛动的家伙去辛苦装套、苦追苦等吧。
我选取两根15毫米左右的圆形小树,斜剽着砍下来,再将其逢中剖开,在缝中分别夹上小树枝,使其微微裂开,俨然两支秀美的黄麂脚,将这两支“黄麂脚”并排地(间距约10公分)戳在地上,就显现出两只精美的黄麂脚印,简直惟妙惟肖。黄麂走路时,总是后脚踩前脚印的,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地上的脚印就只有并排的两个。至于每一步的间距一般也就45至50公分左右。我将这做出的脚印与业已模糊的黄麂脚印连接起来,一路戳着往回走,上坡,下坎,一会儿溪水里,一会儿石板路上,一直戳到村边的大路上方才罢手。我边戳边走,边走边笑,有时还故意返回戳出几行,为的就是掩盖人为的痕迹,让他深信不疑。在这条自原始森林到村口十几里的小路上,这一行秀美的黄麂脚印时隐时现,若不是自己做出来的,我也会产生浓烈的追踪兴趣,仿佛这只黄麂唾手可得。想到林将由此而疲于奔命、一无所获,我为自己的恶作剧暗暗高兴,等着看好戏。
此后的几天里,我看到林在赶牛群上山时,总是背着兽夹、绳套,看人时挤眉弄眼,信心满满的,我心中暗笑着。几天以后,林果然满脸沮丧地来找我了。“姓Z的,你看待咕败事出嘎败怪(这个B事出了B怪)啦。”他将看到黄麂的脚印以为可以手到擒来,但在追踪了好几天后却一无所获的结果告诉我。我看着他疑惑的眼神,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遂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野猪坳、野羊坡、穇子坪、茶树垴都有脚印,是吗?”他看着我故弄玄虚的神情,又听我说出了这一连串曾让他黑汗水流的山里小地名,突然明白过来,在我肩上狠狠揍了一拳,“哈哈,是你待惬代咕搞的门的咕败事(会同话:是你这个绝代的搞的这个样的B事)呢!我俩一顿疯笑,开心极了。
十多天后,林对我说:“待回是当嗯的了(这回是当真的了)”,让我跟他一起到野羊坡去装套。野羊坡早年曾起过山火,现有的森林植被是多年的休生养息而形成的,所以,该处虽仍立着一些枯木朽株,但仍然树繁草茂。在一处陡峭的山腰上,我们看到了一条由野兽踩出的小路,以及小路上来来往往的清晰脚印。所谓“套”,就是被弹性物牵扯着的细棕绳活扣。我们先将小路上的腐叶、青苔刨开,象埋地雷一样,用铲子挖出一个直径约20公分、深30公分的坑,在坑里靠路坎一边的底部横着挖一小孔,将细棕绳挽成20公分的活扣,沿坑布开,扣上踏板,以插销别住(插销是绳套的关键部位,如何既使它牢靠灵活,又能四两拨千斤,的确很有学问,这里一言难尽)。将活扣另一端的棕绳从横向小孔中穿过,将一棵大树或大竹扳弯,将绳端系在扳弯的大树或大竹顶端。最后用树叶将布有绳套的小坑盖起来,洒上原来刨到一边的腐叶、青苔,做到与原路无异。剩下的事就是耐心地等待那纤美的小脚来踩踏这看似平静却凶险异常的绳套了。一旦那小脚踩动踏板,触发玄机,那被扳弯的大树(大竹)聚集已久的强大弹力瞬间释放,“豁”的一下,绳套紧紧箍住小脚,将它斜拉着卡在这万劫不覆的小坑中,等待它的就只能是任人宰割的命运了。
以后呢,这只黄麂理所当然地被我们收入了皮囊中,穿肠而过。而我却因罪孽深重,被人世间的绳套仍牢牢地牵扯着,去到了另一个同样让人难以忘怀的地方,继续我那偿赎人生原罪的历练与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