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上建房子,刚架好一层预制板。我和几个同事站在上面看风景。忽然就有同事说我实在是单位上富得流油的人了,怎么也穿一条如此破烂的裤子。我不理,以为他是寻我开心。于是便有人凑过来看,就有人说了,不过是发了线缝,这不就和穿旗袍差不多。我知道这已经不象是玩笑了,便低下头查看。一看果然是左边裤兜边发了一条线缝,有三四寸长。我笑笑说:真不长见识,你们不知道男式旗袍全都是这样开口子嘛?
回到家就找出针线盒,把线穿上,一针一针的缝了起来。缝好后就将针屁股横在线根处,用线围着针尖绕了三个圈,然后捏着针尖把针抽了出来。
每每这样抽着针尖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母亲。
母亲教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十七岁。母亲边教边说,本来这些东西你是不要学的,可是你要不学你到了农村里哪个帮你来做这些。我又不能陪着你去农村,守在你身边。母亲一边教一边说,就在我下乡的前几天,母亲教会了我许多应该是女孩子学的活儿。比如如何折叠衣服,如何缝被套,洗衣服的时候肥皂一定要抹到,有搓衣板最好,没有就在溪里用木棒捶,就象妈妈以前在河边捶衣服一样。这样就洗得干净。
我听着,不吭声。这时候我个极矮,也就和母亲差不多高,并且瘦。虽然我不吭声,但母亲教我做的一切我却是全都学会了。在后来的几十年中,我每每在叠衣缝补的时候,就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母亲在那些天的嘱托。
后来就有了女人。我以为有了女人我就可以不做这些家务活了,比如缝拉补拉的活儿。但是女人比我还“男人”,她几乎从来没有拿过针线,女儿的书包拉衣裤拉若坏了,缝缝补补全是我的事。做这些事我倒也不见气,虽然有时候骂过女人太不象女人,但女人历来就比我凶,她说只要我回来了,我要你洗过一件衣?我要你做过一餐饭!这些缝拉补拉的事反正你下乡全学会了,我又何必来学,一个家一个人做几样事不就平等了吗。你不是常常嚷着什么平等平等的吗。
在做缝拉补拉的这件事上,我没有再与女人发生争执。
我不再与女人争执这事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每当我拿起针线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母亲,我会一边默黙地缝缀着衣物一边想着母亲。而眼前就会现出母亲那张轮廓清晰却又有些苦涩的脸。
平常的日子很忙,忙得难以想起母亲来。偶尔的想起母亲却有三个时候,一是自己很快乐的时候,这时候就会感激母亲给了我生命;一是自己痛苦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就会想母亲来安慰我;我发觉我的一生并没有大的快乐也没有大的痛苦,想起母亲的时候就不太多;必定要想起母亲却是在我做着母亲教我的针线和叠衣等活的时候,这时候母亲的样子就会悠悠的悠悠的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记得我下乡的前几天,母亲请了两天假,专门陪我到街上去买东西。这时候我的家境还算好,父亲与母亲都有一份工作,两人加起来差不多有百把元吧。在当时算是非常不错的了(父母亲被清除出革命队伍是在我下乡后的第二年)。不过当母亲问我要买什么衣服的时候,我就是一问三不知,我说随便,穿得就要得。我记得那是在中山路百货公司里,中山路百货公司当时是长沙市最高的楼房,有七层高。母亲当时就很有深意的向我笑笑。我现在回想起母亲的笑意时,眼睛就有些儿湿润了。我知道那是母亲笑我还不知道爱漂亮。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漂亮的?已经记不清了,倒是懵懂少年的那些令人费解的顽皮,至今还与母亲的责骂一道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怕穿新衣裳,尤其是白衬衣,每每穿上白衬衣,我就有意把手弄脏然后往白衬衣上抹,直到把新崭崭的白衬衣抹得象一件旧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来每每自己买衣或与女人一道去买衣服时,就会想起母亲帮我买衣服的时候,但我依然不太会挑拣,我总是让女人说了算。至于我自己以为的所谓好看,则是从骨子里慢慢渗透到脸面上形体上去的:是美而且深沉的东西就会在你的外形上构成美和深沉,是俗而且浅薄的东西就会在你的外形上构成俗和浅薄,衣服实在的功能不过是遮羞与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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