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来与我们——我和五姑——同住。我六岁，刚上一年
级。你也不过三十七岁，在大你十一岁的五姑眼里，你永远是她年轻
的小弟，我却觉得你亲切活泼，就象我的大朋友。我们一起收拾那小
小的家，我递钉子你拿锤，把唯一的房间用布帘隔开成两半。前面是
你的卧室兼饭厅、客厅，后面是我和五姑的卧房及杂屋。十二个平米
的房间实在太小，好多东西不得不挂在墙上，五姑笑：“我们真象是
住在船上。”
从此我天天有人讲讲笑笑，打打闹闹。晚上乘凉我和院子里的小
朋友追着你讲故事，星期天早上跟你比赛“赖床”，比赛给对方起最
好笑的小名。我们一起又唱歌又唱京戏，一起玩“指鼻子”猜谜语点
鞭炮下五子棋。然而最让我高兴的事，则莫过于跟你去湘江边看白帆
了。我们住的地方离湘江不远，清晨和傍晚你最爱去江边。站在高而
空旷的江堤上，江水自南向北蜿蜒而过。在对面苍翠的岳麓山衬托
下，三三两两的船扬帆驶过。或单或双的白帆，给风鼓得满满的，那
么沉稳又那么秀逸，那么亮丽又那么纯净。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
著它，看著它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淡，悠悠地融入江天
一色的地平线上。
有一回，忘了去北郊做什么，我跟你路过一处河滩，看见有人在
补一块极大的布。什么！？这就是平日看上去那么漂亮的船帆？它竟
然那么灰暗，那么破旧，皱皱巴巴的那么多的补丁！我被这意外惊呆
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说，是，这就是白帆。虽然它们经
寒历暑，满面风尘，甚至伤痕累累，可是只要踏上航程，它们仍然勉
力工作，仍然给人美的感受，直到粉身碎骨。从此，我每看见白帆就
会想起那河滩，想起它们从艰辛里给人默默的奉献，从平凡中焕发给
人们的美丽。赏心悦目之余，更不禁充满了敬意。
初一的时候，我在《我的家庭》作文中写道：“我的家像一只小
船，姑姑叔叔是船上的风帆，……”老师给的分数很高，可是也引来
麻烦：不知多少次有人问过的，关于我的爸爸妈妈的问题又来了。我
只好不厌其烦地解释：他们去国外，没有联系了，我从小跟姑姑叔叔
长大……。
是啊，我就这样慢慢长大，慢慢懂事了。在那些年里，我们曾有
过许多快乐，可我知道，姑姑和你也有很多烦恼和痛苦。经济拮据自
不必说，仅仅是为了一个城市户口和一份稳定的工作，你是怎样地挣
扎和努力过呀！做小贩、修铁路、打零工、代课……。孱弱的你从不
言苦，做什么都那么认真，而且总是那样出色。五姑说，你从小聪
明，学什么像什么。记得凭着爷爷教你读的书和“高小”文化程度，
凭着夜夜备课的辛勤和耐心，你教夜校的初中班成绩斐然，被评为市
的优秀教师。进入湘绣厂后，你只到杭州学习了半个月，回来自己看
书、实验、不断钻研，最后竟成了整个湘绣界化学除渍的权威，还带
出来那么多学生。乐天的你爱唱歌，唱京戏，是厂里文娱活动的活跃
分子。节庆或游行时，我最爱看你们厂里的锣鼓队：鼓、钹、锣、梆
子鼓、响板、碰铃、唢呐……，一帮人吹打得热热闹闹，神采飞扬，
而你是其中的灵魂——鼓手，不断变换著词牌鼓谱，指挥全队。
好多人无数次问我——直到你来美国这几年都在问——一个问题：你
为什么没有结婚？真的，凭你的外貌，你的才能，你的性格，你的为
人，一点也不难，可你仍然选择了独身。我还记得好几回人家给你介
绍对象，你都要五姑委婉拒绝，说是“别害了人家”。当时我不懂，
后来才明白，那是家境贫寒之外，你感觉得到，头上还总有著地主成
份、海外关系的阴影。是呀，诸多运动特别是文革，中国平凡的老百
姓受过多少磨难。仅仅因为你利用午休时间，帮忙一些乡下绣工，替
她们除去绣品上的印渍，免得扣掉那少得可怜的工钱，就成了一条
“拉拢腐蚀贫下中农”的罪名。也许，你是对的。
有好久好久，你不再去江边。因为除了“学习班”，回到家也有人监
视。晚上“听壁脚”，出门带的午饭都倒出来检查，哪还有心思呢？
直到文革结束，我的儿子那年出生，你才又兴高采烈地抱著他去湘江
岸边“看白帆”。
每天晚饭後，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孩子就直往你身上扑，然
后手指着门外又挣又叫，催促你带他出去“看白帆”。有时，大院里
孩子们也跟着去，嘻嘻哈哈一大群。除了“妈妈”，儿子清清楚楚说
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帆”，教他“树”也说成了“fu”，逗得你哈哈
大笑。你从来就爱孩子，看见孩子们一定会逗一逗、抱一抱，举个
“高高”。这天性就象有磁力，到哪里都会吸引孩子们亲近你，缠着
你，连最怕生的也不例外。
不过，长大的孩子们同样喜欢你，记挂你。儿子来到美国，课余
打工赚了钱，马上买了件皮衣回国时带给你。你是多么高兴地逢人遍
告啊！我从小到大的邻居、同学、朋友、同事都爱来我们家。五姑跟
你是那样的随和好客，而且你的厨艺可是著名的。不管我在不在家，
他们丝毫没有拘束，跟你们天南地北地神聊，常常因你的手艺而大快
朵颐。听说你要到美国来了，我的朋友跑来跟你讨吃：“六叔叔，您
做的炒面我从来没有吃过瘾，总是上桌就一抢而空。”于是，你特地
为她做，他们一家吃得心满意足，你也看得心满意足。
你爱旅游，热爱大自然。以前每次出差回来，你给我绘声绘色地讲旅
途见闻、风土民俗。退休後也一点不因为年龄而减少兴致：长城、鼓
浪屿、张家界、七星岩、肇庆------，中国还不曾流行“旅游”这两
个字时，你已经都欣赏过了。你跟我们到马来西亚、新加坡，兴致盎
然地游览热带风光，品味异国生活；来到美国，又一起在新大陆寻幽
探胜，访古观今。我们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白帆，有过多少快乐
啊！无论谁都说你不象八十多岁的人，脸色那么红润，人那么精神。
春花夏林秋叶冬雪，几年来的清晨，你在社区小路上跟它们神交已
久；年长的年轻的年幼的，你又有了那么多忘年的朋友和酒友；社区
活动朋友聚会游山玩水，你总是兴致勃勃一起参加。可是，你怎么等
不及看今年的红叶，等不及春节假期一起去夏威夷就骤然走了呢？
我知道，你跟五姑一样，从来就事事处处为我著想。你是怕缠绵病榻
拖累我？可是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我从你们那里得到的，是这一辈子
也无法报偿的；我失去你们的伤痛，是这一辈子所有伤痛加起来也无
法比拟的啊！
还有我的朋友们，你可曾听见他们真诚的哭泣，可曾看见他们百
忙中抽空来送你，还有写给你的、正是你一生写照的挽联：
来也善良去也善良淡泊百年名利
笑也平凡哭也平凡写下一世真情
是慈父是益友一生无虚假
重亲情重友情始终用良心
这些日子，一切都变得那么令人感伤，点点滴滴都感觉得到没有
了你的孤寂。心上，失去五姑的伤口又开始淌血，我多么盼望眼前再
出现你们的音容笑语，哪怕是在梦里！可是，梦境里也没有看见你们
的身影，只有天高海远，白帆悠悠。那么宁静，那么飘逸，那么开
阔，那么壮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向无尽的苍穹里远
去……。
发表于 2012-4-8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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