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街忆旧
天要下雨 (旧作)
南阳街是长沙闹市区里的一条小街,我曾经在那里住过,那里现在成了五一绿化广场。
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街本来是没有什么可写的,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写出来谁看?可朋友说,小街虽小,也是长沙的一方水土,说不定过去的街民们会喜欢看的。于是,我就只好义不容辞了。
南阳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长沙的历史有多久它就有多久,比如在这条街上搞基建就不是一件小事,一动土就可以挖出许许多多的坛坛罐罐来,一鉴定就是文物,我们吃住在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上,自然没有不灵光的道理。
南阳街又是条极平常的小街,从南到北不过两百米,都是些居民和旅社饭店杂货店什么的,稍微有点名气的是小街南端有家“老杨明远”——长沙最老的眼镜店;小街中端有个“三自爱国促进会”——长沙最老的基督教堂;小街北端有个“老照壁”——当时长沙最大的小吃一条街,长沙人又叫它“好吃一条街”;解放前这里还有过几家书店,后来就只有一家新华书店了,成了这条街上最大的“单位”。
南阳街的一天是从清晨开始的,当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小街就开始喧闹起来了,店铺在张罗着开门营业,小贩们在忙着把一担担一筐筐的鲜货送往菜市场,老人们提着棍剑迈着步子赶往公园里去晨练……一切都是那么忙碌而有序;当天黑下来的时候,满街飘起了诱人的饭菜香味,街上还不时地走过扛着满蛇皮袋子图书从黄泥街那边赶过来寻找住宿的外地人,深夜了,对面的小旅馆里还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搓麻将和摔酒瓶子的声音。
南阳街最难忘的风景莫过于那从早到晚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了。“买臭干子啵”、“买刮凉粉啵”、“甜酒……小钵子糯米甜酒……”,都是最正宗最地道的本地方言。特别是一个名叫“王驼子”的老人,个头还不到一米五,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推着一部自制的破三轮车,扯起喉咙地喊:“打酱油打醋啵”,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啵”字往往是拼尽全力才喊出来的,真让人不忍心再听下去!不过他的酱油和醋也确实便宜,五分钱一毛钱他也卖,也不知道他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还常常可以听到街上传来“当……当……当……”的声音,那是算命的盲人在黑夜里行走,背上褙着行囊,一手拿根盲杖,一手拿着两块铁片敲击,悠长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及远,在清冷的小街里回荡!
到了星期天,叫卖声就更多了,比如卖蜂窝煤的,常常是乡下进城来打工的农民,拉着满满的一车煤,沿着小街叫唤:“买藕煤啵”,如果有人要,他会给你一筐筐地扛到楼上去。记得一次下起了暴雨,我的一个农民朋友因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一车蜂窝煤全给冲烂了,望着他那满脸愁容,我心里也很难过,事后便写了篇《那一车蜂窝煤》的文章寄给北京的一家刊物,没想到居然给登了,还得了几十块钱的稿费呢。当然,现在都用上了液化气,小街上卖煤的已经很少见到,取而代之的是收购旧冰箱、彩电、洗衣机的,都是骑着三轮车,前面挂个电喇叭,从小街上一路吆喝,还蛮神气的。
南阳街的街民们都喜欢看热闹,这个习惯当然不高雅,可也见了不少的世面。远的就不说了,就从文化大革命说起吧,1966年夏天长沙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六。六惨案”,地点就在南阳街口的“中苏友好馆”(即现在的长沙口腔医院),当时我们单位一个老实巴交的职工跑去看热闹,回来后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述那血淋淋的场面,几天后军管会来人把他带走了,坐了几年大牢;1989年4月下旬,学潮刚起的时候,一天晚上南阳街口的五一广场一带发生了骚乱,很多的商店被砸,汽车被掀翻,街民们又跑去看热闹,我也去了,那场面确实触目惊心,可大家学聪明了,只看不说,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第二天这个事件成了全国各媒体的头条新闻;还有九十年代初在南阳街口长沙工商银行发生的全国第一宗盗窃国家金库案以及后来发生的银行失火案,还有在南阳街口对面的走马楼出土的战国竹简等等,当时都是闻名全国的事件,街民们都跑去看了,还真长了不少见识。当实在没什么热闹可看的时候,街头一个名叫“易居白”的街民的卖字摊子便成了大家围观的所在,这位先生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名字倒过来作为自己的名字,两手左右开弓,笔耕不止,“学海无涯”、“淡泊明志”、“难得糊涂……”一条条的警句格言从他笔下流出,五块钱一条,挂满了卖字摊的周围,成为南阳街一道独特的风景!
日历翻到了2000年的6月,古老的南阳街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长沙市政府的一纸通知,将它划入了即将建设的五一绿化广场,大规模的拆迁开始了!街民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住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地方,怎么喊走就要走?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在我们单位的一次拆迁动员大会上,群众的不满情绪爆发了,几个革命几十年的老人和政府拆迁办的干部针锋相对地争吵了起来,老人说:“共产党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干部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老人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干部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双方打起了毛主席语录仗。但是,吵闹也好,牢骚也好,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在“政府行为”和“顾全大局”的旗号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十几个单位、几百户人家便搬了个干干净净,创造了长沙拆迁史上的奇迹!几个月后,这里变成了一片绿茵。
回首这段往事,真让人感慨万千,别看南阳街的街民们平日里庸庸碌碌,有的甚至还有点刁钻,可到了节骨眼上,还是很能识大体的,他们中的不少人,是流着泪离开这片土地的,他们都去了些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了。
今天的市民们在这片绿地上漫步休闲、嬉闹玩耍的时候可曾想到,你脚下踩着的是一段久远的历史,是一个个让街民们魂牵梦萦的故事,是多少个家庭冬去春来的期待与希望!
哦,我梦中永远的南阳街!
二00四年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