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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母亲

7月30日早上8点多,早儿两口子刚去上班不久,我也正准备提前出门,打算上班途中顺道去银行为后天的塞班五日游兑换一点美金。就在这时候,手机短信铃声骤然响起。我漫不经心的将手机打开,仅仅看了一眼就整个人给惊呆了,只顾大着嗓门直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哟……”老婆见状急问:“出了什么事啦?”我呆了两三秒钟才说出话来:“妈妈去世了…就是刚才不久!”人已是急得只会“哎哟哎哟”的直叫,眼眶早已噙满泪水。

短信是三嫂天琳匆匆发来的,就一句话—“妈妈已于今早七点去世”。怎么也不会料到,母亲就这样的走了!分明几天前还跟母亲好好通过电话的,电话那头她一听是我的声音就照例问道:“大旗呀,你在哪里呀?”然后就是说她自己身体很好,叫我不要挂牵。我轻松的对母亲说,听你声音也听得出来,这样洪亮有中气,想必身体还是让人放得心的。

此刻读罢短信,我接下来的反应就是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老婆说:“我们坐最近一个航班去广州,马上!”随即电话通知了早儿,并赶紧告知公司老板,抱歉后天无法跟公司员工一起去塞班岛了。老板对母亲的去世表示了哀悼,叮嘱我务必节哀顺变。趁着老婆在那里收拾行装,我又将此不幸消息迅速转告了在湘的四哥、在京的六弟,以及跟我同在上海的侄儿小宁。他们都立马有回复,表示将尽快起程赶赴广州。一小时后,公司的小车已将我们送到了虹桥机场。

在候机的一两个小时里还有后来在飞机上,脑子里想的全是有关母亲的一幕幕情景,想得最多的是母亲在最后的时刻会不会很痛苦,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一点点都没有那才好哇。我非常后悔最近这次回长沙没能专程去一趟广州探望母亲,天已起伏,暑气逼人,应该要想到90岁的老人是难以承受的呀。

我跟老婆下午三点多第一个赶到了广州东圃天雅居教师新村母亲的住处。进得屋里,见到大哥、三哥、三嫂、侄女秋秋还有保姆,大家的脸上都写着哀伤,会面的形式自然也跟往常大不一样,相互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站在客厅我一眼看去,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真皮按摩椅,已经也见不到终日躬身屈坐其上的母亲的瘦削身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紧靠其旁临时弄起来的灵台,香烛正燃烧着,供品也摆放着,上方是一脸慈祥微笑着的母亲的遗像。盯着看了一下,鼻子不禁猛的一酸,直想哭。拈上冥香三支,小心的点燃,双手合拢,高擎过头,对着母亲遗像闭眼默念了一会儿,我领着老婆鞠了三个大躬,这才一声不吭的坐下来。大哥以一句“妈妈应该是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吧”开始了他的叙述。

事情确实来得太突然了,谁都料不到。先一天的午间,母亲还照例的午睡,只是比平时睡的时间明显要长。晚饭是照常吃了的,也不觉得比往常吃得少。吃过晚饭,她依旧在按摩椅上坐下来“歇歇饭气”,7点的新闻联播她近两年因为耳朵越来越背早已不看了。保姆见妈妈歇了有好一阵,上床睡觉的时间也快到了,就准备搀她去盥洗然后回卧室。母亲突然问道:“不吃饭了吗?”告诉她晚饭早已吃过,现在是8点钟该去睡了。母亲好象仍不明白,又问:“是早上8点还是晚上8点?”似这种神志出错的情形,在这天之前她是从未发生过的。母亲每天必定要读书看报好几个小时,头脑一直很清晰,言语很有条理,提笔写字也永远是那样的清秀,手都不会颤一下。母亲终于被搀着回了卧室,安安静静躺了下去。谁知到了半夜时分,隔壁屋子的大哥和睡在客厅的保姆,突然听到母亲的卧室发出响动,便都赶紧起床跑了过去,原来母亲因为起夜跌倒在地了,便连忙将她扶到床上。直到这时,母亲也没有说她身体哪里不舒服,看来她并未因为这个意外出现什么异常。但保姆已经不敢再大意,便从客厅搬来母亲卧室,陪伴在母亲床边睡下。据大哥介绍,这以后,也确实再未发生任何事情,哪怕是小小的呻吟。直到天亮保姆醒来,才突然发现母亲嘴角在冒白沫,便赶紧呼叫大哥过来看看。大哥告诉我说,当时他大声呼唤母亲,母亲没有回应;探摸鼻孔,已是没了呼吸;心脏、脉搏也都停止了跳动。这个时间准确说是6时40分钟。虽处惊慌之中,倒也没有失措,大哥决定不打120急救电话,因为她认定母亲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生命迹象,便只通知三哥一家迅即赶过来。三哥三嫂立马打的赶到天雅居,他们一来却决定还是要打120。医疗急救车来了,医生用仪器检测过后宣布母亲的生命已经终结,并正式出具了死亡证明书。

死亡来得这样的突然又这样的无惊无险,没有任何先兆,母亲简直就像在睡梦之中驾鹤西去了。但大家后来认为,母亲的突然去世跟广州这几天的高温天气并非没有关系。母亲是无论如何炎热都拒绝空调、电扇的,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120医生走后,两位老兄紧接着做了几件事:请当地派出所派人来确认了死亡,通知殡仪馆来车将遗体运去冷藏保护并初步确定在银河园举行追思会,将噩耗通报所有身在异地的至亲,还委托堂侄乐群赶紧用电脑制作母亲的大幅遗像。

我来到后,当务之急就是撰写挽联(等着要送去制作),其次是要给六个儿子六小家敬献母亲的花篮拟写题辞,悼词更是一定要由我来执笔完成的。母亲生前就指定要我写,而且还要趁她活着的时候就写好拿给她看。可惜的是,我没有遵命将这篇悼词提前写出来,也就未能让她老人家生前过过目。

当天的晚餐,我们像平时一样为母亲盛了一碗饭菜供奉在她的遗像之前,新续上几支香烛,口中轻轻呼叫一声“妈妈,吃饭了”。以后几日,皆是如此。

这天晚上,我选择了独自待在母亲的卧室里。一个人躺在母亲刚刚离去的大床上,静静的感受着母亲留下的生生气息,心中却是思潮起伏,百感交集。我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此过去两个小时左右,这才起来运足神气调词遣句,一气呵成了献给母亲的挽联:“大慈大爱恩荫儿孙福润桃李堪称张府孟母,少欲少私利让家国益遗亲朋无愧德苑楷模”。

这时已是午夜两点钟,四哥恰巧也是这时候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他是接我消息便马上先从老家安化赶到长沙,再乘夜晚11点最后的航班一路风尘赶来的。

翌日天亮不久,二哥和他小儿子小宇从长沙赶到,中午大儿子小宁也从上海赶来了。二哥临来之时还特意赶去母亲生前所在学校长沙市第12中学,取到了单位从区教育局调阅档案后认真写下的一份“官方”的悼词。晚上10时左右,早儿也从上海赶到,他是撇下有9个月身孕的妻子自己执意要来为奶奶最后一次送行的。

这天夜晚,兄弟五人(六弟当时还在北京来广州的火车上)开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家庭会,其中一个主要话题就是如何处置母亲的遗产。大哥和二哥不假思索就同意了我提出的建议:为了体现母亲生前的真实意愿(她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遗产也从未做过具体安排),老三、老四、老六三家跟老大、老二和我这三家,按照31的比例予以分配。因为,老四和老六境况差一点,母亲最挂牵的就是他们;老三一家则在最后十年为母亲的安度晚年提供了最好的条件,老三媳妇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也让母亲深为感动,是母亲生前挂在嘴上说了又说的。另外,大家还决定,要给为母亲服务到送了终的这位农村保姆加发一千元酬谢金,并负责所有费用派专人陪送她回到老家。

夜深时分,李羽立老师打来电话,申请吟颂了他赶写的一首唁诗,嘱托我们务必代他敬献于母亲的灵堂。李老师虽然比母亲小一辈份,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他是好些年来跟母亲书信、电话往来最多的一位,给母亲的晚年带来过很多的慰藉,所以我特别的感激他。

81日早餐后,二哥、三哥、四哥一起前往殡仪馆,忙着准备追思会和遗体火化的各种事体去了。我再次把自己关在母亲卧室里,潜心撰写悼词,好几次因为太伤心写不下去,总觉得母亲一双眼睛就在背后看着我,好象还在责问“你为什么就不早点写出来让我先看看呢”。每念及此,我就忍不住要自责,泪水也涌了出来。接近中午时,六弟大林和侄子路路终于乘车一天从北京最后一批赶到了,同时来的还有大林最要好的同学王周。我只能跟他们简单打个招呼,就继续闭门写我的悼词,直到午饭都上了桌才最后完成,再也没时间让所有兄弟都过下目了。但是我相信,这篇悼词应该反映了大家的感受,抒发了共同的心声。

母亲的追思会定在81日下午4时在广州市殡仪馆(银河园)12号厅举行。3时过后,除了我们六个儿子两个媳妇和七个孙儿孙女孙女婿,舅舅家的儿女和他们的家人也都赶到(此前两天他们已先到住处吊唁过他们的三姑妈了),此外,就是我们张家在广州的几位堂亲晚辈以及关系亲密的西林和王周了。

银河园12号厅的门楣上张挂着“张府治丧”四个大字,灵堂分为里外相通的两间,里间用来摆放遗体,外间用于吊唁活动。外间的隔墙正中上端以电子屏幕形式显示着“周碧瑜告别仪式”七个大字(家人希望在母亲姓名后面添加“老人”二字竟未能获允),下方的遗像用的是母亲九十大寿那天留下的气色颇好的黑白影象,周边摆放着花束和花篮。两侧悬挂着由我撰写的那幅蓝底白字的挽联,特别引人注目。遗像正下方,是我们六个儿子和长沙12中学敬献给母亲的花篮,其他亲友送的花圈沿左右两面墙壁摆满。

大家一到灵堂就都先去瞻仰母亲的遗容,一个个面对遗体深深的鞠躬。直至此刻,我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遗体。她老人家头戴她生前喜爱的那顶红色的呢帽,静卧在鲜花丛中,面容十分安详,真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多次见过母亲睡觉时的样子,她永远都是将一方叠了两叠的手帕罩住眼部帮助自己入睡。似这样没罩手帕的睡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独自肃立了片刻,默默的哀悼着母亲。我很奇怪此时自己居然只是感到眼眶有些湿润,并没有像父亲当年去世那一刻那样的号啕大哭。实话说,我对母亲的爱有甚于对父亲的爱,但是为什么自己痛失严慈时的情感表现反是这样的不同呢?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感觉母亲之逝不叫撒手人寰而真是驾鹤西去了。按照中国民间的说法,似这样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再加“今生没有遗憾了”,那是只有功夫修到家了的人才得如此功德圆满的。

“今生没有遗憾了”,确实是母亲亲口对我多次说过的话。但是,母亲晚年能生活得悠然释然,却也有我们作儿子的用善意的谎言来哄她的因素在其之中。母亲从教一生,到1972年退休之时却被当时学校当局扫地出门,从此四处颠簸,再无独自的安身之地。所幸的是,30年后政府有了政策下了文,说是对母亲这类情况的要发给住房补贴。谁知光打雷不下雨,一拖多年再无下文。母亲为此耿耿于怀,情绪也有些变坏,老说她死也不会瞑目的,又说起她过去嘱咐我们在她死后给她“扎个灵屋子”一类的话。去年母亲大病住院,我们恐有不测,怕真来个“死不瞑目”,就赶紧自己往她的养老金存折上存入28900元,急忙从长沙赶去广州的医院,让病榻上的母亲亲眼见到政府确有这样一笔住房补贴打到她存折上了。母亲手拿存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还有名有姓的说到前不久去世的哪个哪个退休老师到死也没有看到这笔钱,感叹自己比那些老师要幸运。见母亲如此开心,我们自然也感觉宽慰。后来我在新浪网发了一篇博文《妈妈,不要再为您扎灵屋子了吧》,围绕着母亲的住房问题公开讲述了一些真实的故事和新事。

母亲的追思会终于提前10分钟在下午350分开始了。在一片哀乐声中,大家默哀三分钟。追思会由三哥大文主持,主悼词由我祭颂。我颂读的悼词,是一篇以跟母亲做最后一次对话的形式写就的祭文。悼词颂读完毕,是六个儿子依长幼之序一家家上前跟母亲跟奶奶做最后的话别。

轮到老四说话的时候,这位在我眼里最具人情味的兄长,突然扑通一声双腿跪下,对着母亲遗像磕了两个头,顿时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惊呆了,接着就听到他哽咽着大声的诉说到:“妈妈,GCD欠你两笔帐:一把你打成右派,让你吃苦受罪还株连后人,却不肯说声对不起;二挪用你的住房补贴款近3万元,五年了还不归还。所谓尊重教师,是假的。妈妈你千万别闭眼哪,妈妈!”老四说的就这几句话,说完他已是伤痛至极,人群中跟着也传出来唏嘘之声。

儿孙们的哀悼发言结束之后,大哥代读了长沙市12中学的悼词。最后王周代表出席追思会的亲友诵读了他的很有特色的悼词:“一位终生为人师表、为人慈母的伟大女性,一位终生可亲可敬、善待学生的普通教师,一位终生与人为善、宽于待人的长辈朋友,虽离我们而去却并未走远……周碧瑜先生活在我们的心里!”虽然只有这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我感受到了真情,让我们兄弟都很感动。

真正的最后时刻来到了——向母亲的遗体告别。这是天底下最揪心的时刻呀!再过几分钟,生养教育、相依相伴了我们一辈子的慈爱的母亲,就要从我们的眼前永远的消逝,从今往后我们永远只能以自己的心灵去与她老人家进行沟通了。玻璃棺罩无情的将我们与母亲生生的隔开,此时我恨不能扑身上去拥抱母亲。自从母亲九十望百大寿庆典那天六个儿子一一与她贴脸相亲以来,每次再在广州与母亲相见或是话别,我都会搂抱着她瘦小的身躯,低身下去跟她贴贴脸。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也很希望我这样了,有时候她甚至会主动的伸出两只手臂等着我,好象害怕我会忘了这一天伦之间的程序一样。我跟母亲都希望保有的这种拥抱,从此也再不可能出现了!

告别了母亲的遗体,大家缓步走出灵堂,相对无语,久聚方去,手捧母亲遗像去到附近一家餐馆,等候三哥四哥的归来。他们两人作为代表陪伴母亲一起去了人生的最后出口——焚化室,默默的守侯在那里。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再来到我们中间时,母亲也同来了,只是已经化作了圣洁的骨灰。骨灰之中,赫然裹有无法焚化的两个钛钢材质的人造股骨头。那是母亲晚年两次摔断股骨头后儿子们坚持要为她装上去的。它们的功劳可不小,让母亲避免了卧床之苦,到最后时刻仍能自由的站立行走,既保住了母亲的生活品质,也保住了她的人生尊严。

按照母亲自己的意愿,她希望死后能魂归故里,骨灰就撒在生养她的长沙湘江河中。儿子们却不愿这样。这是我们唯一不循母亲意愿的独自决定。我们决定依照入土为安的中华传统,选个吉日让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长沙的潇湘陵园,与我们的父亲永久为伴。

我知道母亲现在去了哪里。那个地方叫做天国,高高的,就在我们头顶之上。我也知道,除了在心里去声声呼唤,今生今世我将永远向着高天仰望母亲。

读研攻读的是汉语言,毕业之后去中文系是教语言,后来下海就要说是去玩语言了,不是作秀而是把玩。策划、创意、定位一类,最终还要靠语言来“表现”。这都是语言的商用 。本人还有一个知青的重要身份,所以,还会特意跟我的老插朋友说些有趣的故事和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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