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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妹(三)

                           冬  妹

 


    冬妹个子特别高,好强壮,加上那对活溜溜的眼睛和那张圆圆的脸蛋配在一起,算得个逗男人打“主意”的女人了。尤其是热天气,她穿着清澈干净的衣裳到田冲里出工,有几个好讲野话的骚汉子,总要指指点点议论她:“嗨呀呀!能找得各号女人做婆娘一辈子就抵得了喔!”

    也有讲得有趣的:“找得各高大的女人做婆娘,一个当两个啊!”

    还有讲得“饿相”的:“我要找得她做婆娘的话,每餐答应少呷两碗饭喔!”

    还有好多讲得下流的……我就不必学出来了。
    她没有生娃儿的时候是这样议论她,她生了几个娃儿以后,那些骚汉子还是这样,我都亲耳听见过几回。这些人敢背着她讲那些无聊的话,是因为冬妹不是本地人,是她的姑姑从外地苗寨里把她带来的。

    讲起她家这本经还有一段故事:她家姓蒋,溆浦人氏。什么年间来到靖县三湫苗寨定居我搞不太清,她的姑姑---我们称蒋伯娘,是个很通情达理、贤惠善良的女人,她嫁到我们寨古冲杨家大伯,只生得一个女儿就再没有生子。她把她侄女蒋冬妹及弟弟蒋细细接来时冬妹才几岁,她弟弟刚满月。

    听蒋伯娘讲起来也奇怪,冬妹弟弟刚落地时就屙了一泡尿,当地人有这种说法:落地一杆“枪”,先死爹来后死娘。这句话真应了她家的点,她弟弟出生几天后他爹就死了;刚满月娘又死了。
    蒋伯娘得知后,含着泪,一手牵着冬妹,一手抱着细细,就这样将她两姊妹带到了寨古冲。一口米汤、一口米粉将细细养大。冬妹就这样挨着姑姑、姑父长大成人。她两姊妹叫蒋伯娘还是叫姑姑;叫姑父就叫“爹爹”了。

    蒋伯娘自己养的那女儿比冬妹小一岁。我们刚到农村那年她们都是大姑娘了,蒋细细刚进初中读书,是我寨古冲的第一个中学生,一家人看蒋细细看得特别重。

     就在我们来寨古冲的前一年,蒋伯娘从贵州天柱县接来一个儿子,这“儿子”本姓龙,接来后就改姓杨了。他个子矮墩墩的,相貌长得不佳,细眼睛,大嘴巴,但他蛮灵活,尤其是他那张大嘴,喊人喊得特别甜:娘啊、爹啊、妹啊、弟啊、比亲生儿子喊人还喊得亲些。他见到房族长辈有礼貌;见到晚辈有讲有笑,接来寨古冲不到一年,和寨子里的年青人混得滚瓜烂熟,当上了民兵排长。

     我们知青刚来时,他和我们男女知青又玩得好。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记性好,模仿力强,一下就和我们讲起了长沙话。他经常来我们知青屋玩,知青都叫他排长,他听了好高兴。他整天都是开开心心地过,他还有件最满意的事----冬妹许配给他做婆娘,冬天就要结婚了。

     论人品相貌这排长根本配不上冬妹,听说刚来时冬妹不愿意,怪不得咯,排长伸直腰,踮起脚还只齐她的耳朵。后来在姑姑的劝说下,她想起姑姑没有儿子,从小把她两姊妹养大,又培养弟弟读书,今后还要帮他弟弟起新屋,讨婆娘。她蒋家这把“火”还得靠姑姑他们帮她点起来。为了弟弟,为了报姑姑养育之恩,她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个漂亮的女娃,一对活溜溜的大眼睛,象冬妹脱的壳。他们为她取名叫莲花。莲花、莲花喊起来好听,可就是这莲花“连”得好,她下面连增加了4朵花。

     8年之间,冬妹连生了5个女儿,在寨古冲这山窝子里来讲还是首例。有人说冬妹长得好,身体高大结实,嘴巴会说又会辩,脑壳又灵活,又会保养自己,生了5个娃儿了相貌还冇老一点。

     又有人说冬妹“家娘”就是自己的亲姑姑,对她好,不嫌弃她净养女娃,生娃儿坐月子招扶得好,每个月子都吃了三十几只鸡,一斗蛋。这话倒说得一点不假,蒋伯娘对冬妹没有半点假心。

     那些年里,她每生一个娃儿,满月的那天都要背着娃儿,提着一桶衣裳到港边来洗,这也是这里人的规矩,证明一个女人平安地度过了一关。我们注意到她每次满月出来都是长得臀肥乳壮,红头发色。怪不得那些男人们背后还在谈论她:“唉!冬妹人是长得逗人想哦。就是下面不争气,要是养得几棒崽就带劲咯!”

    还有人说,她这些年净养女娃,是因为他丈夫做缺德事做多了。这话说起来就不好听了,自从文化革命一来,这位排长特别出风头,他特别“紧跟上级”;上级要他捆人他就捆人,大队开批斗会只要有人挨捆就是他那双手捆的。

    那年学大寨,他又紧跟那位姓黄的公社干部,扬起斧头把寨古冲屋前屋后的大古树全部砍了;连老安堂旁的那棵数百年的大杉树都是他看的。要晓得,那是本地人摸都不敢摸的树啊!

    其实,一个女人生男生女与他丈夫捆人有何关系,但嘴巴长在别人的鼻子下面,别人要是这样讲又有甚么法咧!山窝子的人就有这样一个怪毛病:长得再丑再不能干的女人,只要接连生得几个男娃的话,她就得色了,她就敢骂丈夫,敢和别人吵架相骂了;长得再漂亮再能干的女人,接连养了几个女娃,连一个男娃都没生的话,她自然抬头不起了。她会尽量少和别人争吵,会顺着丈夫来,顺着家娘来。

    冬妹这些年就是这样,还莫说骂丈夫,就是丈夫到外面修“三线”修铁路,一去就是几个月她都不做声,她跟姑姑一道拖牵着几个女娃忙里忙外,从没怨言。人们都说,冬妹搭帮这姑姑“家娘”帮她一把哦。

    记得那年,寨古冲的人偷偷地搞“资本主义”,家家户户都到山上种“火烧萝卜”。种火烧萝卜很简单,只要选一块刺藤湾将刺藤一把火一烧。过后,用锄头随便将草皮挖松一下,再撒上箩卜籽。大约两个月以后,大个大个的萝卜就长可出来,真的爱人。

     我那年学社员一样也种了一块地,萝卜长得特别好,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去摘一担萝卜回。那萝卜又脆又甜,晒干萝卜、做酸萝卜都好;萝卜叶子用来喂猪,一块地的萝卜叶能当几个月的猪草。
    有天清早,天刚麻麻亮我就赶到了离家七、八里路远的萝卜地里,我打算摘一担萝卜去“赶场”卖。我将一大担萝卜用树条捆好后,用竹扦杠扦好后一下就上了肩,我伸了伸肩膀,我估计这一担足有140斤左右,我走了几步,忽听得上面湾里一阵沙沙的响声,难道还有人比我来得更早?果然,是一个比我来得更早的人挑着担萝卜走下了山湾。我看清了,是冬妹。

    我们一齐走下了山弯,她说我来得早,我说她比我更早,她种的萝卜地比我种的还要多转几道湾。我们走得快,都想快点赶回家好去“赶场”

     这时,不争气的天突然下起雨来,雨一下,这陡窄的山路滑了起来。我在前面走,我见她挑的那担萝卜比我的这担不会轻,我喊她慢走点,莫摔倒了。话刚讲完,只听“趴嗒”一声。我回头一看:她仰天倒在地上,她个子高大,这一摔倒肯定摔得蛮不轻。

    我连忙放下担子,走到她身边,首先将她肩边上的担子移开,我伸手打算扶她起来。只见她咬着牙齿,手掌轻轻地摆了几下:“慢点慢点,我躺一下着……唉哟!我的腰都是麻的了。”

    我见她好痛苦的样子,只好让她趟着。雨越下越大,她胸脯和大腿一下就全湿了。我站在旁边不知怎么办,我默了一下神,干脆把她那担萝卜挑起来,我对她说:“你先歇着,我先把萝卜担下山湾再来接你啊。”她点了点头,用手慢慢地撑着坐了起来。

     我挑起她那担萝卜就走,我嘱咐她莫霸蛮起来,我挑到山下就来。她点了点头,她满脸都是雨水,也许还有眼泪。

     我一口气将她这担萝卜挑下了山湾,跨过了溪壕,来到了一棵大树下,这已经到了大路上了。我放下担子转身又往回跑,我想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等我,我又想起她挑的这担萝卜比我那一担还要重些。平时队上出工,挑牛粪,送公粮,她和小个子丙妹挑得一样多,因为她们女人的“底分”都是一样多。所以,她从来不多做一点,她出工总是走在别人后面,收工总是走在别人前面,挑担总是好轻松,难怪寨古冲人都说她“尖巧”;说她会保养自己,说她连生了几个娃儿后还没有变样,一身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可今天干私活就不同了,又来得早,又挑得多,我今天算领教她了。

    我来到她身边,雨还在不停地下,她一身淋得无一根干纱了,她仍然坐在地上,一只手在大腿上锤,另一只手在腰上打,她见我来了伸出一只手:“来,帮帮我,扯我一把,我起了几下冇起得来。”

    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膀往上拖,唉!她的块头太大,我又不好放肆用力,拖了几下她还是站不起来。我看看四周除了我两个人以外,就是山和雨,我顾不得男女之别了,弯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她那水桶般的腰身,用力一抬,她站了起来:“劳为你了,劳为你了……”她嘴里一边说,两只脚一边上下抬动,她又晃了晃腰,走了几步:“好了好了,可以走了。
     我见她能走了,心一下就落了下来。我挑起自己那担萝卜,我要她慢慢来,我在大树脚等她。

     我来到大树脚一会工夫,她也慢慢地赶来了,只是那一身却泥巴糊陋的了,这时雨也停了下来。

     她摸了摸腰上,回头望了望说:“娘唉!我一身好吖渣(邋遢)哦,我要洗一下就好。”她说着望了望我。
     我望着她那一身泥,来寨古冲这些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邋遢摸样,我心想她一身已经全湿透了,将外衣洗一下拧干可能穿着还好些,我望了望旁边壕溪的水:“你洗一下也好,我等你。”

  “好好好,你等着我,我一下就洗好了。”她说着一脚跨到壕溪边蹲了下来,脱下了外衣,露出一件从没见她穿出来过的花短内衣,那双又白又壮的手膀和那饱满的腰身,看起来还真性感;她回过身来,那高高的胸脯显得更挺了。她一边搓着衣上的泥浆,一边说:“我把这泥巴搓干净再穿上身要强些咧。”说完微微一笑,她笑起来是很迷人的。

    我心里想,你那屁股上的泥还多些,未必你还要脱下裤来洗?想到这里,我再看看周围,我不能站在这里等咧,离远一点好些,她丈夫又不在家,她再比我大四五岁;我再是长沙知青,反正男女还是有别的。想到这里,我干脆好事再做一盘,我挑起她那担萝卜就走:“冬妹,我再帮你挑一肩,放在前面马家凹那里喔!”

    只听她说:“好好好!劳为你啦!劳为你啦!”

    我将她那担一口气挑到马家凹的田埂边放了下来,再回过头去挑自己的那一担,我估计这段时间她应该全洗好了。当我回到大半节路段时,她挑着我的那担来了。我快步跑上前去接下担子,她还讲客气硬要让她担,我摔开她的手:“快走快走,莫耽误时间,我还去要赶场……”

    她笑了笑说:“我今天起早了点,背时摔噶这一跤;又算有运气遇到你这个好人,当真的搭帮你了。”

    她平时说话总是说得好甜的,寨子里人都说她是“蜂糖”口,爱讲漂亮话。可今天我听得出她说得好诚恳,是出自内心的话。

    她挑着担子走在前,我在后。我见她挑着这重担并不费力一样,刚才摔那一跤实在不轻,这一会儿工夫就恢复了。再看看她那一身衣裤,上面的泥巴全洗干净了,连屁股上的泥都洗掉了。看她这模样,除了我以外,谁也不会相信她刚才摔了一大跤。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稍微走慢一脚还跟不上她,我心里想:冬妹啊,冬妹,你现在生了几个个娃儿了,你的体质真的好喔!
    她一边走还一跟我扯谈,她说她们去年做了一桩大事,帮弟弟起了一幢新屋;今年年底帮弟弟把婚事给办了,只要弟弟成家有了儿女,我蒋家的这把“火”又点了起来。

    他讲到丈夫,她是这样想的,只要他在外面干得下去,生活过得好,身体好,工分赚得多,就随他在外面干。家里有爹爹,姑姑帮她一起撑着,他说他丈夫并没有甚么诡名堂,回家来还是听老人和她的话,男人嘛让他做他爱做的事……听她讲得有条有理,这也许就是她的做人方式,难怪俗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喔!

    冬妹的第四个女娃出世那年,他的弟弟蒋细细也做父亲了,也跟她一样生的是女娃。她的第五个女娃出世刚满月,她弟媳肚子里的第二胎也落地了,是翘妹子帮她接的生,接得个男娃!

    那一下蒋伯娘和冬妹喜得大声喊了起来:“吊把鸡喔!吊把鸡喔……”高兴得喊发只个雾。硬要翘妹子帮他取个名字,翘妹子帮他取名叫“海健”,她姐姐“海燕”这名字也是翘妹子取的。

  “海健”满月办了“大三朝”酒,一开就是几十桌。冬妹还特意送来10个红蛋给我们吃,她亲手剥开一个红蛋笑眯眯地递给我。她笑得那样甜,她跟我们讲出了心里话:“我这辈子养这五个女不要紧,只要我蒋家这把‘火’点起来了,就了我的心愿。我这辈子就是为了我蒋家这把火喔。”她说完眼圈都红了。

    1978我们回城了。1981年金麦有人来长沙做生意到了我家,听他们说冬妹第六胎硬生了个男娃,只是她丈夫强行被喊去结扎了,他在大队任的那些职务也给撤了,还听说他结扎后一直多病,分田到户了,家里的农活都是冬妹引着几个女儿干,屋里屋外忙进忙出,冬妹好辛苦喔!

    又过了几年,寨古冲有人来长沙做木材生意,到了我家,他们说冬妹的丈夫手上长了个瘤子,开刀后死了。他死了,留下这6个儿女可把冬妹背苦咯!

    1988年我们全家5口人回到二故乡金麦寨古冲,我们首先到了冬妹家,见到冬妹的变化并不大。还是那么结实,讲话还是那么有条有理,丈夫过世的事只字不提。

    蒋伯娘已经80多岁了,我们喊她,她还记得了。他弟弟蒋细细接我们到他家吃饭,一讲起姐姐这些年的苦就摇脑壳:“唉!可怜我姐姐这些年熬喔……”

    2000年蒋细细送女儿来长沙读大学到了我家。我问起他姐冬妹现在应该好过了吧,听说五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也读中学了。蒋细细听后长叹一口气:“快莫讲她好过咯,她上个月得病死噶咯。”

    我听后一惊,冬妹也病死了,我真不相信。蒋细细讲他姐从来没见病过,就病这一场就再抢救不过来了。自从他姐夫过世后,他姐把6个儿女拉扯大,这些年操办了5个女儿的婚事,算金麦最累的女人了。蒋细细还说,她姐死的时侯没有变一点样子,真的是虎死不倒威啊!

    2006年我和翘妹子再回二故乡,一住就是两个月,蒋细细又接我们到他家吃年饭,他现在是儿孙满堂了,大女儿海燕嫁到了广州,买了几十万元的住房。海健也婚了(我们离开不到一个月,就得了个儿子),三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教书也结婚了有了孩子。他家在寨古冲算混得最好的一户。我望见他一屋人热热闹闹地团聚一堂,我就想起了冬妹生前讲的那句话:我蒋家的这把火点起来了!

    在回寨古冲的那些天,我经常到山上去玩,到当年摘野果象看到丙妹在田里干活;看到五妹背着竹篓朝我笑。

    每次走在回寨子的山路上,我就想起40年前第一次上山摘野果,和五妹、丙妹、冬妹一道回家的情景:她们三位走在前面,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只见六条大辫子摔来摔去,她们那时都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好精神喔!只可惜命运对她们太不公,她们都离开人世间好多年了。

    五妹、丙妹、冬妹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又想起了“二妹嫂”、“珍秀嫂”的故事来了,我可能还要讲,我要把我所记得的金麦女人的故事讲完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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