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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妹嫂(四)

                        二妹嫂

 

 

     人称她二妹嫂,又名“癫子”。我们到农村的那年,二妹嫂就有了3个儿女:大儿子9岁,上小学了;第二个是女儿才4岁;下面那个崽刚满1岁。那时候整天看见她背着这1岁的儿子干活。

     清早,经常能见到她背着儿子,挑着粪桶到菜园里浇完菜后,再扯着早饭菜到港边上洗;吃了早饭后又见她背着儿子、扛着锄头到田冲里和大伙一道出工;中午又见她背着儿子提着桶衣裳来到港边上用打衣棒打得啪啪地响;傍晚又见在港边上洗菜、洗猪草,背上背的儿子真叫是寸不离背。她做得这么忙,做得这么蛮,是因为她和别的大嫂不同,她没有家娘家爹,屋里屋外的活全靠自己和丈夫忙进忙出。

    他丈夫长得武高武大,是我们金麦劳动力中最强的汉子,他不是金麦人,是隔壁木山覃家湾人,他几岁时被寨古冲罗家麻大爷接来做儿子。麻大爷的话特别多,爱唠叨,与人很难相处,二妹嫂他们结婚不到三年,就和麻大爷彻底闹翻了。

    听说分家时,二妹嫂和麻大爷闹了一场大架,两个都不放让,互相争东西,还打了一架:

    麻大爷拿鼎锅,

    二妹嫂搬菜锅;

    麻大爷拿碗筷,

    二妹嫂抢蒸钵;

    麻大爷挑提桶,

    二妹嫂担萝筐;

    麻大爷扛锄头铲锄,

    二妹嫂背刮锄钉耙;

    最后剩下一口水缸,二妹嫂搬了几下搬不动,麻大爷力大一下就背上了肩。

    二妹嫂操起门背后放的粑粑锤对着水缸就是一锤:“哐啷”一声响!

    麻大爷手上只留下巴掌大一块了,气得大骂起来:“破坏!破坏!你是个大破坏!你是个癫子!
    麻大爷这一声癫子喊得好!后来别人就背着她叫“癫子”了。其实,二妹嫂的五官还是很端正,不发癫,不和别人相骂的时候,看上去还是蛮不错的。但吵起架相起骂来,她的头就成了个偏的,样子就难看了;又是拍巴掌,又是蹬脚,有时双手还在自己的裤裆里捞。那嘴里骂出来一串一串的:挨刀的、枪打的、蛇咬的、红炮子穿心的;路死路埋的,化生子、亡亡子、矮路子……象放鞭炮一样,有些话似前辈子准备好了的“骂腔”,骂得好流利。

    她算寨古冲四大“骂匠”之首,每次与人相骂,总是把对手骂得狗血淋头,她才肯罢休。

    癫子癫子,越喊越癫,尤其是对她的那位丈夫更癜。他那大个子丈夫做工夫当得两个人做,但还要挨她的骂。她总想丈夫多赚工分,多捞些东西进屋来,多赚些外块钱。

    那年队上人都砍竹子卖,她丈夫每砍的一捆竹子都有160斤左右,15里的山路他背两转,一人当得三个人做。她二妹嫂还要骂,还嫌做得不够。有人说二妹嫂的心比天高,样事要占上风,恨不得两口子长8只手来做,把阳世上的钱赚过尽。

    有老人讲了句良心话:“她不催丈夫做工分赚外块钱,分家的第二年,他们能就起得起那幢新屋么。”

    还有老人讲:“她骂丈夫骂是骂喔,她自己也背着人忙进忙出冇得日夜咧,比她丈夫还要累些喔。
    讲起来她两口子也真算能干的,分家不到两年,拖起三个娃儿,起了那么大的一幢新屋,年终分红没有“超支”,还进得几十元钱。这全靠二妹嫂会盘算、会当家。他丈夫虽然劳动力强。一人当两人做,但还得靠二妹嫂督促他,催骂他做这做那,二妹嫂自己也不停手脚地干,她干得蛮,蛮得不一般,她做出来的蛮事听起来都肉麻。

    那年打谷子,她挑着一担谷子和大家一起走,突然只觉得小肚子一痛,她连忙放下担子,躲到一边解手,谁知屙尿时屙出来鸭蛋大一坨,她晓得是怀了3个月的娃儿流产了。她连忙拿出插在箩筐上的镰刀在地上刨了一个洞,将那一坨埋好后,挑起担子一下又撵上前面的人。

    是她自己将这事讲出来给大娘和们听的,大娘和听后都指着她骂:“你二妹嫂不是人,比畜牲还要贱,比苗族人还要蛮。”

    她听后还笑着说:“我就是这样一个蛮婆子,要变‘大娘和’就要蛮得起。”

    好一个二妹嫂,讲起蛮话来还真有点气派,大娘和们都服她了。

    当然,二妹嫂不一定净做蛮事、讲蛮话,她也有幽默风趣的时候,她长得并不差,加上她丈夫是外姓人,有些男人们爱调她的口味。那些年学大寨“吃大锅饭”日子,农闲季节大伙人爱在田里做混混工,每当吹哨子休息的时候,年轻人就拿出扑克打百分玩,带人的大娘和就解开衣服给娃儿喂奶;男人们就坐在田埂上抽旱烟,这时候就开始抽“饿头胡说”、讲笑话了:

   “二妹嫂啊,二妹嫂,你是我们队上最累的女人了,你是白天累了晚上也累啊!”平时讲惯了的骚汉子又讲这句现话了。

    接着又有汉子答腔:“那是的,你看他丈夫有我们两个人重,真可怜她夜夜挨累喔!

   “哈哈哈……”男女们都笑了起来,这样的话实在听了无数遍了,但每次讲出来还是有人笑。

    只见二妹嫂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双手抹了抹那长垮垮的胸脯:“嘿嘿!你们这些骚男人又开始讲野话啦,我是夜夜累习惯了,冇得点事喔,要是你们的婆娘夜里让他累一两下,那就受不了咧。”

  “窝嘿!二妹嫂累习惯了咧!”男人们一齐喊,起拱子。

  “要得啦,你们的婆娘拿她的丈夫累一累啦,二妹嫂冇得意见。”这边的大娘和帮二妹嫂的忙了。

    这山窝子里人的讲笑话和讲野话都是男人帮男人,女人帮女人。二妹嫂望了望左右的几个大娘和后越发得色了,只见她提起锄头望田埂上一插,一手指着那伙玩扑克的人:“你们这些男人有好大的狠喔,只雄那一阵。报你们的老实话,我们妇女冇怕你们!我们是‘坐庄’,累不输的!

   “哈哈哈……二妹嫂的话讲得好狂喔,你们妇女都是坐庄啦!”

    男人们又笑又起拱子了,大娘和们也被二妹嫂这句话逗得笑哈哒,一边笑一边骂她:“二妹嫂,你这癫婆子,你各冇怕‘雅尬’(不怕丑)喔,你甚么话都讲得出口,羞不死喔!”

    二妹嫂自己可能也觉得这句话讲得太狂了,说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头又开始偏了,一副油自皮的样子,那模样蛮出味。

    我实在忍不住了,跟着他们笑了起来,二妹嫂见我也在笑,连忙对着我摇手:“小陈啊,你走开些,莫听我们讲这些丑话,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的人,莫学这些骚男人的坏样。
    二妹嫂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她象个长辈的样子,原来二妹嫂并不是那么没有分寸人,她讲话还是看人来讲的。我听她这一说,真的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走开了。

    二妹嫂虽然爱和别人相骂吵架,但她并不记仇,她和寨子里大部份的大娘和都相过骂,但她总是主动找那些人讲话,她总是这么说:“我的脾气丑,我是话讲话过喔,我是冇记恨哪个的……
    那年冬天,全队人在冲耙修公路,中午大家都围着火烤。她的老相骂对手龙大娘的小女儿有点发烧,要喂药一下又弄不到水来咽,只听二妹嫂说了句:“我挤点墨(奶)给你喂喔?”说完便解开棉衣,露出那对又长又垮的奶子,只见她用小碗接着,咬着牙齿左挤右挤,硬被她挤出了半碗奶水,递给了龙大娘和。我们在场的男子汉看哒都觉得不好意思一样,她倒冇得一点事。

    二妹嫂不但做事蛮,嘴巴子厉害,胆子还特别大。记得那年生产队上种了好多的新良种,什么“矮脚南特号”啦,“珍珠矮”啦,“六财号”啦,搞得减了大产。再减产,国家的几万斤公粮一颗都不能少。到了五荒六月,没交齐的公粮照样要送到公社仓库。

    一次送公粮的时候,她二妹嫂居然挑着那担公粮往打米机屋一钻,打得一担米挑回了家。被队上人发现后,罚她家的工分也好,扣她家的口粮也好,她不管那么多,一家人先吃几天的饱饭再说。她二妹嫂就有这种胆子。

     她三儿子两岁那年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不知是打多了针的原因还是怎么,他那小腿弯不起来了,变了个跛子。这一来二妹嫂两口子就急慌了,二妹嫂养了跛子崽,和她相骂的那些对手一和她相骂就要这样骂:“哪个象你喔,养个崽都变成了个跛子,你晓得为甚么莫,就是你骂人骂多了,骂毒了,恶狠了,遭的报应……”

    每当别人骂她养了个跛子崽时,她的嘴巴就气乌了,脸气白了,头更加偏了,她渐渐地懦了下来,和别人相骂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她为了争口气生了第四胎,结果又是个女娃。她还是不甘心,她四女儿刚满一岁时她又怀上了。第二年秋天一个下大雨夜晚,她大儿子跑来喊我,说她娘生“小把戏”晕死过去了,要我陪他去喊医生来。我二话没说,穿上蓑衣拿上手电就跑。

    我们来到麦沙“发电站指挥部”,找到了值班的滕医生。雨越下越大,这位滕医生还不想走,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取下他板壁挂的那件雨衣往他身上一披,提起他的药箱推着他:“快走快走!做做好事,救人命要紧!”

    我一边说一边推,硬把他推上了路。我们赶到时二妹嫂已经苏醒过来了,只是胎儿没有保住。滕医生跟她注射了一针后,她轻轻地说:“劳为你啦,小陈,要不是你的话,我的崽难得把医生请来喔。”

    滕医生听后望着我笑了笑:“这位知青就真的是个大好人啦!”

    从这以后,二妹嫂的身体比以前差远了,走路都比以前慢多了.她很少惹别人;但别人要讲她,有人说她家的屋桩地差;“屋相”也不对,所以养崽不顺利。

    她听后,悄悄地请来一位老看屋相的先生一看:啊!屋桩地是差,而且屋还是带一吊脚楼,屋相朝着西北方相,怪不得养了个跛子崽。办法只有一个,将屋移退三丈远,屋相朝南面。

    二妹嫂两口子那天到我们家坐了好一阵,二妹嫂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外姓人,跟我们讲良心话,他们为了子孙后代,决定按‘看地先生’说的将屋移动位置。”

    我说:“这移屋工程大,一动手要用些钱粮,还要请劳动力帮忙。”

    二妹嫂说:“我们准备把覃家弯的房族亲戚都叫来帮忙。到时,你一定也要来帮忙。”看来,他们决心已定!我当然答应来帮忙。

    按“看地先生”择定的日子,真的动手移屋了,队上的男劳力他们都请来了,和覃家湾的亲戚一共是6桌人。下瓦的下瓦,挖地桩的挖地桩;木工下门、下方、拆板壁,垫滚筒,撬的撬、推的推:

    那边屋地桩里只听得一阵阵锄头、产锄挖得啪啪地响......

    这边屋只听得木锤敲得梆梆梆的声,时而传来嗨哟!嗨哟!的推喊声。

    起起散散大伙忙了3天,总算将屋移到了指定的位置,屋相也摆在靠南方。

    住进屋以后二妹嫂慢慢调养身体,隔过十天半月见她丈夫拿只鸡来港边上剖,每次“赶场”都见她捡几包中药回。再没见她提着竹篓的鸡鸭蛋到场上卖了,没见她和别人相骂吵架。她和有十几年“骂龄”的王大娘和都开始讲话了。

    中秋节那天,她把麻大爷接来过节,这可是十几年都没有的做过的事。寨子的人都说二妹嫂变了一个人。

    两年以后,二妹嫂满40岁的那个月,她终于生了一个八斤重的胖男娃,哈哈哈!就取名叫“八斤”了,二妹嫂的丈夫见到寨子里的任何人都笑眯眯的。

   满月的那天,二妹嫂抱着八斤来到我们家,硬要我们两口子抱一下,说什么让我们抱后娃儿乖些好带些 (那时我们的第三个儿子也出世了)。他们还把那位“看地先生”接来办了一桌酒席酬谢他,还打发了红包。

     一晃几十年过去,八斤已经为人之父了。2006年我和翘妹子在县城见到了他,他和我们寨古冲的十几个年青人一样在县城做药材生意,年青人好热情,他们特意在大酒店请了几桌酒席招待我们。这些年青人中间算八斤长得最高大,就象他爹爹当年那样结实。我一望见他就想起了二妹嫂两口子,要不是他们当年作最后一“搏”就不会有八斤的今天。他俩虽然近几年都离开了人世,但他们的崽女都是儿孙满堂了。

说实在话,在农村那些年我不喜欢二妹嫂那样性格的女人,但我还是佩服她那鼓倔劲和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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