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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客

                              我们都是客
 

     2006年我刚上网时写了几篇《寨古冲的岁月文章的最后我是这样写的:“我永远忘记不了我离开农村的那一天,一位老农民送我上车时,手指着山坡说:‘山坡是主人,我们人都是客。你在我们山窝子里做了13年的客,往后还要来这里做客,还要来看看我们啊.....’老农的话讲得有道理,我们曾经在农村是做‘客’;现在回到城里还是做‘客’。天地是主人,我们人都是客。我总是这么想,天下的客人们,日子好过的也是做客,不好过的也是做客,钱多的也是做客,钱少的也是做客,有权有势的也是做客,无名小辈也是做客;身体强壮的也是做客,体质虚弱的也是做客,天老爷赐给每个客人每天的24小时是绝对平等的。我们这辈客人已经在人世间做了一大半辈子的客了,剩下的客人日子不多了,我们做好客吧!”

    每当我提到“客人”二字,就喜欢回忆在农村的日子,我刚下放到金麦的山窝子时个子特别小,最喜欢和山里的几个和我年龄上下差不多山娃子上山摘野果吃,他们对我特别好,每次摘板栗、摘柿子、摘弥猴桃等等,他们总是不要我上树,就要我站在树下等他们,一会儿他们就能把大颗大颗的板栗,熟红了的野柿和熟软了的弥猴桃递给我。我接过他们的礼物,客客气气地说:“谢谢!谢谢!”他们总是笑嘻嘻地回答:“莫谢莫谢喔,你是长沙来的客,你是我们的客人啊!”他们说得好亲切,好诚恳,他们说我是客人,我这客人当然也客气地回报他们,我的回报就是讲故事给他们听,他们爱听城里的故事,听了还要问,问些稀里古怪问题,我总是耐烦地和他们解释。我们相处相处得很好,真的就象客人一样来往。

    几年后,我成家有了几个孩子,因为有了负担,干起活来特别使劲,送公粮时,15里的山路我挑110斤打两个转,在休息的凉亭里,社员们见我这么累总是让个位子给我坐。有一次,我们一伙人挑着公粮到了凉亭,凉亭坐满了人,一位高个子老大爷起身让位子给我坐,我晓得他是我们金麦乡一带有名的木匠,人称高木匠,是很受人尊敬的人。我说:“你老人家坐吗,要你老让位子怎么要得。”

   老人家摸了摸白胡子:“前客让后客,我们歇气歇好了,让你们后来的客歇一歇了,你是长沙来的客,来得远,当然让你坐吗。”他说完硬把我拿到他坐的位子上,他说这个位子正在风口上坐起来舒服。我很感激地说了几句:“谢谢!谢谢!”

    有一社员听我说谢谢,连忙答起腔来:“他这长沙来的客,比我们本地的人干活还要干得蛮些,他这个客人做得累啊!”

    我们本队一社员也接着说:“他是比我们累得远咧,在门口田坝里犁田总是背着儿子犁田。在山冲里犁完田,不是砍一捆柴回,就是扯一篓猪草回,月光下他还在菜园忙,一天难看见他坐下来休息下。”

  “他有一回在冲里犁完田,还到20里外的竹山里担4床晒垫,回到屋天都黑了,第二天又担着晒垫去赶场,回来时又担100斤化肥回来。他那两天当得做了5 天的工。”我们的队长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坐的人听后都议论起来,有的说我做工做得蛮,有的劝我不要是这样哈干子干,有的说工分是赚不尽的,有的说他有了三个儿子了,家里没个老人帮一把,不是这样干不行.....

    高木匠听大家在讲我,他也没有走,一直站着等大家讲完,他喊了我一声:“小陈啊,我跟你讲,你是长沙来的客不假,但做客要有个做客的样子,你是这样累就不是做客了,你这个客就做得不好啊,告诉你咯,阳世上的工夫是做不完的。”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也都纷纷说起工夫是做不了休的,尽做尽有。拖得过,就拖过去了,拖过一天就是一天了,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地拖过来的.....

    高木匠指着凉亭又喊我一声:“小陈啊,我们做小把戏(细伢子)时看到它就立在这里,几十年里,我们过山界去赶场、进城路过这里,就要在这里歇一歇脚,坐一坐,我跟我的爷爷在这里坐过;我和我爹爹在这里坐过,他们都走了,我现在也快要走了,但这凉亭还照样立在这里,它送走了一代接一代的客,它是主人,我们都是客。你是来得最远的长沙客,你还要在这里做好久的客我不晓得,但你要做好你这几年的客喔,莫累伤了,累倒了,累死了做个卵都不抵得客喔!”他说着脸沉了下来,大家都点头说老人讲得在理,讲的是实话,我听后不再作声了。

     高木匠的话开道了我,从那以后我就不再那样蛮干子干了,我要留住身体本钱,我是要学着做好自己几十是年的客,我不再月光下菜园里忙了;挑担子我不再挑那么重了;无论干什么活我都悠着点了;我牵抱着儿子放声唱歌放松疲劳;我寻着开心快乐的话讲。最有趣是和大娘和们(堂客们)一起做工时,我总是逗的她们笑哈哈。记得有一次在仓库里和大娘和们一起晒谷子,我见他们背着孩子一担一担地把谷子往晒谷坪上挑,晒谷坪堆满了谷子后,她们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我放下担子后,让她们歇着,我一个人把谷子耙平,听她们发牢骚,她们一开口就是我屋里今年粮食又增产了,我屋里今年分得几十斤茶油菜油,我屋里今年又分得好多好多糯谷.....

     我听后故意讲一句:“你们净讲鬼话,我们是一个生产队,你们屋里分这分那,我屋里为什么没有分一点。”

     她们听后异口同声:“我们是讲我们的娘屋里咧!”
     我装着气愤的样子说:“ 娘屋里,娘屋里,一开口就是娘屋里,难到这里就不是你们的屋吗?”

     她们有又一齐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屋,这里别个的屋,我们是来这屋里做客的。”

    我一听她们说“做客”二字,觉得讲得和长沙有点相似,长沙不是也把结了婚女人叫“堂客们”么。好的,她们讲得没错,他们应该称客人,我故意长长叹口气:“唉!你们是客人。不过,你们这客人一点都不象个做客人的样子,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背着孩子忙这忙那,在田里忙了菜园里忙;回家还要忙,要忙着喂猪,忙着喂鸡鸭,要忙着带人喂奶;饭又冇得呷饱,还冇得油呷.....嗨呀呀!真的不低得。”我说得脑壳只摇,表示同情。

     这一下她们好象找到了倾诉者,找到了同情人,讥里呱啦讲开了怀,都讲自己这辈子如何如何不低得.....

     我见她们越讲越起劲,故意装着同情的样子说:“你们是不抵得咧,你们还冇讲出来,其实最要不得的还是你们的主人家无聊得很。”我说到这里她们都不做声了,都鼓着眼睛望着我。

     我更得色了,继续讲:“我说你们的主人家无聊,是说他们一点都不体贴你们,你们这么累,这么苦,他们还要在你们面前撒流氓,隔得几晚又来到你们的床边,掀你们的被窝,寻你们打一架,把你们的肚子打大了他又不管了,害得你们又要受养崽的痛苦。”

     “你讲鬼话喔!”

    “你讲得各无聊喔!”

    “你是甚么知识青年喔!”

     哈哈哈哈.....她们边骂边笑。整个晒谷坪上只听见笑声,连她们背上的娃娃都跟着笑起来。我也再忍不住了,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在周边田里干活男社员都赶来看热闹,我忍住笑,站在晒谷坪的中央向男社员宣布:“从今天起,你们这些主人家们,要对你们的客人们客气些,她们太累太苦,你们不准太无聊了,不准再寻她们打架掀被窝了,哪个再犯流氓错误的话,我这个记工员就要扣你们的工分!”

     我的话刚落音,男男女女都笑了起来,连那些爷爷奶奶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从那以后,那些妇女们再不敢在我面前提“做客”二字了。

     在农村做了13年的“农民客”后回城了,在工厂里当起“工人客”来,工厂里也有好几个从农村回来的知青,虽然不是下放在一个地方的,但一谈起知青的这本经来就对味了,我们有个共同的经历,我们曾是同命运的人,我们交往都很客气,相处得很好。

    但也有看不起当过知青的人,他们没有下过乡,他们跟我们讲话一开口就是“农把子”“乡里宝”这类语言,他们对我们一点都不客气,看不起我们。我在厂里是搞木工维修,记得我刚上班不几天,厂里的那位汽车司机走到我的砍凳面前,拿出一张小“图纸”对我一递:“你跟我做杂各号木模咯,要快点跟我做,我明天来拿!”他很不礼貌说完,见我不接他的图纸,便把图纸往砍凳上一仍就走了。

     我看了看那所谓图纸上画的是很简单的木模图,我一下就看出是用来做台灯罩的模具,这应该是私活,不属于我的修理范围。我进厂时厂长就嘱咐过我,上班时不准接别人的私活干。于是,我就没有动他那图纸。

    第二天他走到砍凳面前,看到他的图纸还放在那里原复未动,又没有见到他要的木模,气得拿起他那图纸就走,走出车间门又回过身来对着我说:“你各杂乡里宝臭不懂味,你跟我记哒,下回有么子事找我着!”

    那时我刚进厂,还不想和别人吵架,我忍住了,让他骂了几句乡里宝。我心里在想,这些开车的人对人怎么没礼貌。

    一个月后,搬运班的一位师傅推来一辆板车,要我将压破的羽板换几块,他看车间不好放车,就把板车推到停车库里,要我拿工具和材料到车库里来修,我看到汽车开出去不久,估计暂时还不会回。于是,便拿着工具在车库里干了起来,很快就要修好了,但还差几粒螺丝,等我到保管室领得螺丝回,再看那辆板车已被推出车库几丈远,我的刨子、锯子、斧头、榔头等工具被仍得满地都是,只见那位司机在车库拿着扫把一边扫一边骂:“乡里宝不带爱相,搞得我车库邋遢死哒,我要通你屋里娘.....”
     我再忍不住了,捡起我脚边的榔头,冲他面前:“你乱丢别人的东西,还开口骂人骂娘,你是个什么地痞喔!你把我的工具捡起来!捡起来!”我大声吼着,好多人从车间冲出来看热闹,都说他没有理,一个厂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做得这么出做什么,那位搬运工也讲他做得不应该,车库是厂里的,又不是你私人的,车开出去搞检修了还没有开回来,在这里修理一下板车都不行么?

      一位年老的驼背工人指着他说:“人家才进厂的人,你对他这么凶做么子咯,你就不会客气一点对人啊!”

     大家你一句,他一句都讲他,有转弯的人把我的工具都捡起来递给我,要我算啦,算啦莫跟他这号人计较,他也被大家讲的低着头不再做声了,我当然也就不再做声了。

     每天来去上下班真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那位司机到底是在社会上混过的人,开始是认为我是乡里来的好欺负,晓得欺负不住了,他又改变了态度,老远见到我就喊小陈师傅,还开烟给我吃。其实,要我帮做些小木工活举手之劳,厂里不可以做,我可以在家里做好,只要讲话客气一点,我这人是乐意帮忙的。

     后来,我帮了做了好多零粹活,他也帮了我不少的忙。有一次星期天,我带着三个孩从烈士公园出来,突然一辆汽车在我们前面停了下来,我一看是我们厂里车,那位司机打开车门叫我们上车,他路过这里看见了我们,顺边送我们一程,三个儿子坐上车好高兴,叔叔,叔叔地喊得热闹灿哒。这样,我们客客气气地相处得很好了,还蛮合得来了。

     记得驼背老工人过世的时候,是在厂里的车库里开追悼会,因驼背老人是孤寡无后人,我们全厂职工送他上路。守灵堂的夜晚我们坐在一起扯谈,我说驼老背老人做70年客人,走完了他的客人路,现在到天堂去做客了;我说天地是主人,我们在坐的人都是客咧!我们都是到阳世上来做客的。我们既然是客人,相互之间就要客气些为好。

     那位司机听我说到这里,猛地站起来:“我第一次听见各号话,我们都是客人。陈木匠讲得好,讲得好,我们是来阳世上做客的,我们是要做好客!”他说完还要大家鼓掌。

      送驼背老人灵柩出厂门时,他大声呼喊:“送客人上路啊....”
      好多年后我们厂里“撩难”了。我的“工人客”又做完了。再过好几年我上了湖知网,我的网名就在自己的真名前面加个游客----“游客晏生”。我又在湖知网上做起客来。做湖知网的客比做“农民客”“工人客”的日子过得快些,一眨眼就是5年了。5年里在网上我结识了好多的朋友客人,有外地的客,还有海外的客,我们客客气气地在网上玩;又客客气气在网下玩,我们聚会,我们唱歌跳舞,我们玩得开心快乐!玩得有情有感!

     这5年里也有知青离我们而去,他们到天堂做客去了,每走一位知青,大家都是悲痛地发帖哀悼,祝他一路走好!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身体的虚衰,我们这一辈知青客只会越来越少,往天堂走的客只会越来越多,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是正常的,冇得改的。

     我们今天还能聚在一起知青们,都是半百、花甲、古稀之年的人了,做客的日子不是很长了,我们就好好地珍惜自己、爱护自己、莫急莫躁、莫争莫吵、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做好最后的几十年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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