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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先母彭梅玉

                   

 

 

                       忆先母彭梅玉 

 

      每年的七月半“中元节”,我都要在先母、先父的遗像下点上香烛、摆上供果、杀鸡办饭、烧钱纸包封、跪拜祭奠他们。这段日子里,我总是回忆我可怜的妈妈曾经流过的那些眼泪。

      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妈流泪好象是1955年的热天里,那时我们还住在下麻园岭88号的院子里,妈妈和院子里的人在一起洗衣服,我七哥刚进学校读书领回了新书在一边翻着书看,我在脚盆周围滚弹子玩。一旁洗衣的刘婶婶对着我妈妈说:“只有陈妈妈就遭孽,老头子死早了,留下这么小的两个儿子还够得受累喔。”

      宋妈妈(租住我家房子,我叫她干妈)接着说:“她就劳累得很啊,老四的肺病又复发了,饭都要送到他床边,每天要做老六读书带的中饭,还要接这么多人的衣服洗,一天忙得脚手不停啊。”

       高个子易婶婶接着说:“她还种好多菜呀,我每天早晨起来解手,就看见她在浇菜,不晓得怎么起得那么早。”

       颜婶婶叹口气:“她不是这样做,两个这么小的儿子怎么养得大啊。”

      我见她们都在讲我的妈妈,妈妈又不说话,突然,我见她停住了搓衣的手,两只眼睛里滚出好多泪珠,一直站在旁边听的二姐姐(干妈的二女,比我大12岁,)连忙把我抱开了。

       我第一次见妈妈流泪,妈妈为什么要流泪?我见妈妈流泪,我不知不觉地也流出泪来。二姐姐紧紧地抱着我走出了院子,她要我不哭,可我忍不住,我从来没见过大人子哭过,我一直认为哭鼻子流眼泪是小孩子才会的,怎么大人也会哭呢?而且是我的妈妈,我越想越可怕,越哭越伤心,我哭喊着要妈妈。可二姐姐紧紧抱着我,她越走越快,好象怕我妈妈听到我哭一样,她抱着我走到铁路边才把我放下,她拿出手帕揩着我脸上泪水,我看着她那对大大的眼睛也红了,好象也要哭了。我停住了哭,她用双手摸着我的脸说:“你以后听妈妈的话,你妈妈就不会哭了,你妈妈好可怜啊.....”

       她说我妈妈好可怜,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着可怜,妈妈为什么会可怜?妈妈为什么要可怜?别人的妈妈也可怜吗?我真的搞不清可怜是什么意思,但我记住了二姐姐对我说的话,我要听妈妈的话,妈妈就不会哭了。

      我七哥读二年级的那年,我们经常收到西安五姐的来信,她是我共父异母的姐姐,她五岁那年她妈就死了,是我妈妈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她1950年参军,后来转业定住西安。不久,我随妈妈来到西安,两个月后五姐就生了个胖儿子,我妈妈日夜带着这外孙。五姐夫是公司里的干部,经常有些什么厂长主任的来家里吃饭喝酒,妈妈总是为他们办好吃的饭菜,他们都说湖南的饭菜好吃,都夸我妈妈能干,妈妈总是笑着说:“只要合你们的口味就要得.....”我见妈妈整天都象在忙不赢一样。

       10个月以后,长沙大哥经常来信了,说我们房子要搬迁,七哥住在他家也很不习惯,要我们快回去。不久,我和妈妈离开了西安,我最记得妈妈把外孙交给五姐的那一刻,她两眼泪珠就象两年前那样一滚而下。这是我亲眼看见妈妈第二次流眼泪。我一看到妈妈流眼泪,我的眼泪也就跟着流了出来。

      我看到妈妈第三次流泪是1960年的冬天,患了精神病的五哥第三次从山东部队来到我们家,这位五哥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哥哥,因为我看到过他寄来的照片,他穿着空军制服,挺威武的,我印象中他汇款回来给六哥交学费,还寄来钢笔、铅笔等文具。

     我记得六哥跟我说过,五哥很聪明,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很好,他是保送到航空学院去读书的,毕业后当上了飞机修理师。只可惜1958年他患上了精神病,听说是修飞机的的剧烈震动声把大脑震坏的。

      部队派人把他送来长沙,说是他自己的要求,他不愿意回凤凰老家,(因为他的妈妈改嫁了)他只认我的妈妈梅姨。在长沙安排了他的工作,可不久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不愿意工作了,偷偷地跑回了部队,部队还是接收了他,安派他的吃和住。可他一发病就往长沙来了,一来就住在我们家,他的穿作越来越破旧,他原来皮箱里值钱的空军制服全部弄丢了,妈妈看他可怜,把自己的新棉大衣让给他穿,这件新棉大衣还是在西安时五姐给她置的,妈一直舍不得穿。

     可几天以后五哥身上的新棉大衣不见了,又穿上了那件破棉衣,妈妈一二再,再而三他问他棉大衣哪里去了,他轻轻的回答:“我每天吃稀饭肚子饿,我换东西吃了。”妈妈一听,脸都气白了,她拿着手上的鞋底想打他,但扬了几下,又没打下,她骂了起来:“老五啊,老五,你太没良心了,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肚子饿一点就把身上的衣服换东西吃,你要把身上的衣裤换完了,你肚子还饿的话,你不就要拿我们的被子去换东西咯?你肚子饿, 我们的肚子一样的饿咧,你在部队有吃的,不挨饿,你偏偏要来这里挨饿干甚么呢,我们三娘崽的计划口粮加你四个人吃,我们不吃稀饭,不吃豆腐渣能挺的过来吗?你以为是我梅姨厉害舍不得拿干饭给你吃啊,我拿不出来啊!”妈妈越说越气愤,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骂五哥 ,五哥平时对人好恶的,我和七哥都怕他,可这回挺老实的,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在一旁做作业的七哥把手中的笔一丢,嘴里也骂了起来:“你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住几个月,你一来我们就要挨饿,我晚上肚子饿得痛咧!”

      妈妈望了望七哥,望了望我:“老五啊,你也看到了,你两个弟弟还这么小,我要把他们盘大好不容易啊,这些年我哪样事不去做,我锤石头、选猪毛、缝皮子、洗牛皮,推磨子、抬铁管、修铁路;我接人衣服洗,我帮你五妹带儿子,(我们离开西安不久,五姐又生了个女儿,她拖儿带女来到我们家,把刚学会的走路的儿子留在这里,我们带了他一年多,他这小家伙太调皮,我们实在带不下了。)她把儿子接走了,我还要去找事做.....我晓得,你也病残了,你可怜,但你也可怜可怜我梅姨吧,要是你爸还在的话,他.....他他.....你你.....”当妈妈提到“爸”字的时候,嘴里象堵了一坨东西,再也说不出话了,双泪一滚而下,呜呜呜地哭出声了,这次哭比前几次哭得厉害,声音越哭越大。

      七哥也跟着哭了起来:“要是爸在就好了.....”

      我晓得,七哥对爸的感情很深,他对我说过,他小时候爸总是抱着他,他喜欢画马,爸让人拿桌凳摆在大院里,让他画马,爸总是夸他的马儿画得好,长大一定有出息。可不久爸就死了,他那时候刚满5岁。大哥经常跟我们说起,爸死的时候他在沅陵,他接到电报赶回长沙时,七弟正站在大门口看见他了,哭喊着:“大哥,大哥,我们的爸死了,以后没有肉吃了。”每次大哥回忆这一段,他总是泪流满面。

      七哥这一哭,妈妈哭得更厉害,奇怪的是五哥也跟着哭起来了,我一看到他们都哭,也跟着哭了。我们一家人哭成了一堆。

      我看到妈妈的第四次流泪是1961年年三十的那天下午,那是过“苦日子”过得最苦一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忙办过年饭,妈妈也在忙着切那一斤半过年的计划肉。大哥突然来到我家,说刚接到电报,二哥明天到长沙,就只能住在这里了。二哥是1959年在“包头钢铁公司”被打成“漏网右派”,关了一年多得了水肿病才放回来的。妈妈听到这一消息后,两眼泪珠滚滚而下,全流在那计划肉上面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妈妈的眼睛一直是红的,眼眶边总沾着泪水,她嘴里时而念着:“老五走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来了,还得了水肿病,我们又要挨饿了,可怜我几娘崽熬得这一关啵......”

       1965年我下农村时,妈妈一直送我上火车,她见知青们一个个上车,我听她嘴里轻轻地念着:“他们都比你的个子大,你是这里面最小的了......”

     我上车了,我一直盯着妈妈,妈妈也一直盯着我,她紧抿着嘴唇,当火车一起动,她失声痛哭起来。我见到几个居委会的人扯着她,火车越开越快,我看不见她了......这是我见到妈妈的第五次流泪。

        1967年武斗开始,我们大队知青都走完了,我只能等到年终分红才有钱回长沙。七哥来信说,妈妈经常晚上都哭醒,......年底我回家了,妈妈见到我好高兴,左右邻居对我说,武斗的那段日子,天天听到我妈妈哭,不晓得流了好多眼泪咧。

        1968年“九.九行动”时,三哥在沅江遭政治陷害被抓,我正好到他家去玩也被抓了,关了几天后回到长沙,妈妈听我说起三哥的事,见我脖子上的伤痕,一边哭一边说:“是这样害起人来,怎么得了喔......”她呜呜地哭出了声,这是我亲眼见到妈妈的第六次流泪。 她哭完又对我说:“居委会的人和军管的人来了好几趟了,催你回乡里,不然就要采起革命行动了。你明天就走算了,回乡里苦一点,累一点总比受人气好。”

      我听了妈妈话,第二天就打起背包回农村了。离开她的时候她没有哭,但她的胸前象撒了几抓水一样湿,她是背着我流的泪。

       10年以后,我带着妻儿回城了,妈妈见到三个虎头虎脑的孙子,两手把他们抱在怀里又流泪了。不过,是带着笑容的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带着笑容流泪。

      我看到妈妈最后一次流泪是1987年10月的一个半夜,她高血压第三次中风了,她刚发病时我喊了她一声妈,她瞪着双眼望着我,答应了我一声:“啊”就再也不作声了,我连忙把三个儿叫起来,他们站在一排连声喊着:“娭毑.....”可她没有回答,我看见她的眼泪从眼角边流出来,她说不了话了,心里可能还明白,我们连忙把她送进医院,她昏迷不醒,十几天后离开了人世,享年6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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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葬礼很隆重,全家人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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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姐带着一家人从西安赶来了。经过一家人的商量决定,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父亲的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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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就将父母亲的墓重新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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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的清明我们都去扫墓拜祭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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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社会福利院征收了这一方墓园,这里的土葬墓全部迁走,他们把父母的墓迁葬在附近的骨灰墓园,说是永久性的墓园,同时还将原墓旁的一棵樟树迁

栽在墓中心,修建成树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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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福利院这么热心付出,是看到中央人民政府颁发给父的“任命书”。我们当时看到墓地都很满意,清明节的前后,家人都来扫墓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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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好景不长,计划总是搞不过变化,2009年这所谓“永久性不动的”骨灰墓园又全部征收,他们将父母亲的墓地迁葬到新开辟的墓园“明阳山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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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使我们有了将父母墓地迁回老家凤凰的愿望,经过两年多的努力,我们和艺术大师黄永玉老先生达成了协议,将墓地迁葬到凤凰南华山。我们写了一封信给黄老,这实际上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决定,信全文如下:

 

     尊敬的黄老:

 

   我们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来写这封信。对您为家乡人民多方造福,我们内心无限崇敬。特别是您为先父遗骨迁葬问题关心和支持,使我们由衷感激!

 

   先父生于凤凰、热爱湘西、眷恋湘西,曾不倦地为湘西建设事业奔走呼号。几次离开湘西又回到湘西。但病逝后葬于长沙,又遭多次变迁,我等深谙先父夙愿未酬,常感内疚。今蒙您关怀,多方斡旋,并亲自查看墓地,使先父遗骨能够返回家乡,魂归故里。遥想先父在九泉有知,一定会捋须含笑!

 

   我家大哥同初、二哥天一、三哥和笙、大姐元芳、二姐元芬、三姐元青以及老五太昭等已先后去世。经我们健在的兄弟姊妹研究,关于先父遗骨迁葬故里(母亲彭梅玉随迁合葬,但不立碑)的安排、设计等筹划操作,均恳请您老为我们作主,我等兄弟姊妹听候吩咐(可通过刘鸿洲转达元吉),一定积极行动。

 

   余不一一,专此敬祝福体安康!

 

 

                               陈渠珍儿女:

 

                                       四儿陈太玄

                                       六儿陈太卜

                                       七儿陈太正

                                       八儿陈晏生

                                       四女陈元吉

                                       五女陈元景

 

 

                                      2010年11月8日

 

    2011年3月29日,我和六哥四姐应黄老邀请来到凤凰,拜读到了他老为先父墓地写的“墓志铭”,我们和香港启盛集团董事长吴启雄先生也见面了(他是黄老的合作人,2004年他投资巨额承包下南华山公园)并和他一起登上南华山观看了黄老和他为先父墓地选择的地桩,我们很满意。

      我们从凤凰回来不久,就收到传真过来黄老亲自设计的“墓地图”,我看到这墓地图后心里好激动啊!我想,我的父母亲就要安葬在这宏伟豪华又独居一格的墓地里了。

 

      不久,我们接到刘鸿洲的电话告知:“黄老为藏女西原铸造的铜像运回凤凰了,这座铜像净重190多公斤,耗资80万元,现只等墓地修建完工了......”我们听后好感动啊!我们只盼望这一天快点到来。

      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计划怎样将父母的遗骨平安地运往凤凰,我与“明阳山公墓”的工作人员商量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协助我们把这事办妥,他们满口答应,并建议我们买一口骨灰套箱,届时将骨灰坛装进套箱内,运送时既安全又美观。我按他们说的去做,到了几处奠仪铺都没有买到合适的骨灰套箱,最后决定自己动手做一个,我干了几十年的木工活做口木箱是不成问题的,再加上家里还有些楠木板料也正派上用途了,这也是我这做儿子的为父母又多敬一份孝心吧。

 

       骨灰套箱做好了,我在上面写了父母亲的灵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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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遗骨迁葬到凤凰我妈妈不立碑了,这骨灰套箱就是妈妈与爸爸合葬的证据,我将它拍摄下来,洗成照片好好保存。从这时起,我天天盼望着墓地早日竣工,让他们的遗骨尽早回到故土。

 

       这一日终于盼来了,2012年7月2日下午,我率儿子到明阳山公墓,将父母亲的遗骨取出来,亲手装进这骨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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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再用红绸布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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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运送到了凤凰县城,陈氏后人及县政府的各级领导,组成长长的队伍前来迎接,并将遗骨接进陈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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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陈氏后人轮流守护灵堂,香火日夜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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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5日下午离开陈家祠堂,送上南华山:IMG_1293.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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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骨入墓穴:IMG_4481.jpg

      盖上墓碑的这一刻,我悬挂了一年多心终于落了下了。我想,在这参加安葬仪式的数百人中,这时只有我的脑海里想事想得最多:我想起我妈一辈子为陈家受尽了苦,她生了四个儿女,我们上面的两个姐姐(六姐、七姐都是幼年夭折),六姐元卉聪慧过人,她死后父亲特为她写了篇祭文《祭亡女元卉》,祭文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老父渠珍以香楮果饼之属,致祭于亡女元卉之墓而哭之曰:儿竟死矣,儿竟弃予而长逝矣!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呜呼恸哉!汝兄弟姐妹十三人,予初以爱汝母之故,而推爱汝独厚。及汝稍长,资质聪慧,性情和厚,竟较诸兄妹为最,故厚爱汝更深。”

 

    我读到祭文中“予初以爱汝母之故,而推爱汝独厚。”这一句后明白了妈妈一生为何对父亲那么敬爱;为何愿为陈家子女付出自己的一生。原来,父亲在几个妻妾中爱她爱得最深。她是最后守护在夫君身边的人;是为夫君送终的人;是夫君离她而去后,她一手将未成年的两个幼子抚养成人的人;是守寡35年为陈家受尽苦头的人。文革期间,她挨批斗、游街、挂着“大土匪老婆”的大牌子,跪在厂门口,挨人辱骂,受尽欺凌。她挨批斗病倒了,两个儿子都下放在农村乡,她躺在床上连水都喝不上一口,她想到过一死了之,但她还是没这么做,她要等着儿子和孙子从农村里回来,她要等到一家人团圆才对得起死去的夫君,她顽强地挺过来了。只是,病魔又折磨了她10年之久,她一世人活得好苦好累啊!她去世后安葬在夫君身旁25年了,一直未住安宁,经过几次搬迁,最后落土在这南华上,这应该是永久的安生之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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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西原铜像落成的这一刻,我默默地念着:妈,你放心吧,你和西原妈永远陪伴在爸爸的身边了。爸爸是湘西的名人,他戎马一生、文武兼备、刚直不阿、他代表着湘西人的一种精神!西原妈与他生死相伴的血泪恋情,代表着藏汉人民友情团结的象征!

   你勤劳朴实、宽厚善良、任劳任愿、默默无闻地为父君、为儿女付出自己的一生,你代表着中国传统妇女的象征!

   妈,儿子们没有为你立碑,但你的丰碑永远立在了我们陈家子孙后代的心里!妈,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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