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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老木屋

                                独守老木屋

 

      
      文化革命搞得动枪打起仗来后,知青都回城了。由于我的家境贫寒,母亲微薄的工资只够她与体弱多病的哥哥勉强生活,我不能象其它知青那样收到家人寄来的汇款,我只能靠发狠干活,等到年终分红才有路费回城。

       1967年的7、8、9月正是武斗的高潮,造反派与保皇派之间的斗争越搞越凶,影响了交通和邮局。我和家人失去了联系,那时候我多么盼望家里来信。

      夜晚,我独自坐在火塘边烧火做饭,老鼠从身边钻来钻去,象跟我作伴。夜静了,我躺在床上,两眼直盯着天花板,我想妈妈和哥哥,她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总不回信。我想知青们,自从他们都走了,我整天孤单单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只盼望武斗快点结束。
      老木屋不再热闹,野猪大胆地跑到屋后核桃树脚偷吃核桃,两嘴哒得“咵咵咵”地响,我一点也不害怕,照着手电筒将它赶跑。小蛇爬到水桶底下,我一脚将它踩死。老鼠夜晚在我床上打架,我将被子抖开它们。土鹰又开始叫了,一声比一声叫得凄惨,但我毫不在乎,我只盼望快点到年终分红。
      有一夜,我正沉浸在梦中,梦见一红毛野人闯进了我的房,抓住老鼠往嘴里塞,咬得那老鼠“吱、吱”地叫。突然它毛粘粘的扑在我身上,我脚蹬手打怎么也推不动,我梦醒了;但还觉得身上很重,我用手一摸,我的天呀,毛粘粘一团。我使劲将被子一抖,“啪”地一声,真有东西跌下床。我连忙摸出手电筒一照,原来是挂在板壁上的那件蓑衣,被老鼠咬断后落在我身上。好一个梦与老鼠的偶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又一夜,睡到半晚,忽听噼啪劈啪地一阵响,声音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时而前,时而后,而且响声就在我睡房里。真的是“吊颈鬼”进房了么?我起先是把被子蒙住头,但响声一直不停。我豁出去了,倒看是甚么鬼?要死肚朝天。我镇静一下,把被子一翻,摸出手电,对着响声一照,原来是只蝙蝠飞进房里了,它飞得进,却飞不出,撞来撞去两扇翅膀打在板壁上噼啪噼啪地响。我气急了,原来是你这小畜牲在作怪。我拿起放在枕头下的小斧头,硬把它打得稀巴烂,扔出了窗外。
      还有一夜,雨水滴得楼板响,“滴滴哒哒”漏在我床上,突然从屋外传来一阵竹篙打地的响声。起初,我不理睬,我怀疑有人在故意吓我。但响声越响越密,外面又下着雨。我想,应该没有哪个社员这么无聊,下雨天来吓我。响声一阵一阵使我无法睡着。于是,我便戴上斗笠,拿着长砍刀走出木屋,用手电筒朝响声一照:原来是我那只生蛋的鸡婆,因为它“打抱”,我将它脚上吊上一只草鞋,想让他“醒抱”。可巧,草鞋正好挂在竹篙上了,竹篙被挂倒,这家伙用一下劲;竹篙就啪几下。唉!我好气又好笑,算是自己吓自己吧。

       还有好多个夜晚,我被老鼠打架声惊醒;再也无法睡着。孤独寂寞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回忆,我回忆起小时候我们的一家人:
       我很小就没有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旧社会是湘西统领,人们称他“湘西王”。他1949年起义以后,当上了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并到北京出席了第一届政协会议。1951年从凤凰老家来到长沙,住进了下麻园岭我们的一所老公馆里面。听母亲说1936年父亲在这所公馆写了一本书《艽野尘梦》。后来日本强盗来了,将正屋炸得稀巴烂,留下几间偏房,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几间偏房里。

       我们共父异母的兄妹有15个,大哥在旧社会就结婚了,解放后进了湖南省保险公司,住进了保险公司宿舍,有了几个孩子

      二哥在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包头钢铁公司。

      三哥也结了婚,有了两个儿女,他两口子都参了军,也许是父亲的关系,都分配在北京总政当军医。他算兄弟中混得最好的。

      四哥在家养病,他一直患有肺病,但还在坚持学习,他打算考大学。

      五哥1951年保送到航空学院读书,毕业后当上航空机修师,在山东。

      六哥在七中读书,他的妈妈到北京三哥家帮他们带小孩。他和我们住在一起。

      七哥比我大三岁,和我一母所生。我母亲生了四个儿女,两个女儿(我称六、七姐)都幼年夭折。

      五姐才几岁的时候,她母亲就死了,我母亲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把她当亲女儿一样。也是父亲的关系,她14岁就进了47军的文工团;后来又到了西安工作。

       大姐是"革大"毕业生,在长沙工作。

       四姐、三姐、二姐都留在湘西参加了工作,她们是我一直没有见到过的姐姐。

      父亲1952年病故后,我母亲带着一岁零四个月的我和七哥,还有三哥的大女儿及六哥、四哥,我们一家6口人生活在一起。每月生活来源就靠三哥寄点钱来维持生活.

      我们家的院子很大,母亲开了好多菜地,她起早贪黑地干活,我们家吃菜全是她亲手种的;她接别人的衣服洗,每天都要洗几脚盆;她还接来猪毛选,每天点着油灯选到半夜。在我的印象中她整天就是手脚不停地干,不停地忙,我们睡了她还在忙。

      四哥那时患了肺病,一发病起不了床,母亲还要招扶他,饭菜送到他床边。她对家里的人都一视同仁,大家都尊敬她,称她“梅姨”。就因为她无私心,老实仁慈,父亲看正了她,到长沙来只将她带在身边。没想到父亲过世后,家里这一“摊子”留给了她,够她受的了。但她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总是说父亲在旧社会对她好。

      1957年春天,五姐从西安来信要母亲帮她带孩子。那时我不满7岁,七哥已上小学,还有读中学的六哥和待业的四哥。母亲实在丢不开这一家子,但五姐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来,她用一句话刺痛了母亲的心:如果是你亲生女六妹在世写信叫你来的话,你一定会来.....

      母亲听了这话以后居然答应她,因为六姐的死对她打击最大。我们听大哥说过,六姐从小聪慧过人,父亲把她看成掌上明珠。她六岁夭折后,父亲悲痛万分,为她写了篇祭文,大哥一直将那篇祭文保存着,读一遍哭一遍。父亲的文笔太感人,我六姐的死对母亲的打击也实在太深。

      我和母亲来到西安,七哥寄住在大哥家,四哥送三哥的女儿到北京,六哥到中学寄宿。我们的屋让租住我们房子的宋妈妈一家人看管(我叫她干妈)。

      我们到西安两个月后,五姐就生了胖儿子,取名叫正民。那段日子里我见母亲也很忙,要做饭,又要洗一家人的衣服,还要带那小外孙。姐夫是干部,经常有些厂长,主任来家里做客。母亲总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见她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好辛苦的样子。

      五姐和姐夫都是会吃爱吃的人,每月发工资了,就要带着我们到馆子里吃东西:吃烧鸡,卤肉,水饺,凉面,吃了还要买一大包回来,我们的生活还是过得不错。我在那里读了一期书,经常和隔壁邻居月英姐,燕燕,叶午,宝新他们爬到“和平门”的城墙上去完;还到南大街去看石菩萨......古老的西安真的好神秘啊。

      在西安住了10个月后,宋妈妈来信说,旁边的汽车修配厂要将我们大院建车库,要将我们的房子搬迁到伍家岭地带,再不回来的话就要拆屋了。母亲听后,只得带着我赶回了长沙。

      我们回到长沙后,宋妈妈告诉我们,汽车修配厂强行将他们赶走,说是房东主人都定住西安了,你们还住在这里赶什么......母亲听这话后才呜呜地哭了起来。她那时才后悔不该到西安去,让人钻了这一空子。

      刚过了年,就动工拆房子了。 那段日子我们租住北长路144号周大伯妈家的楼上,这位房东为人好,他们一家人都对我们很好。那时,母亲进了一家畜产公司做临时工,每月能拿上四十多元钱,四哥刚好分到道县工作,六哥还在学校寄宿。我们三娘崽的生活还算过的去。

      不久,五姐又生了个女儿,她拖儿带女从西安来到长沙,将一岁多的正民留在了这里。母亲没办法只得将那份临时工辞了,带五姐的儿子,靠她每月寄来二十几元钱来维持生活。

      我们日子又过得紧张起来。邻居都说,只有陈妈妈人好,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对她这样好。唉!你的两个崽还这样小,你总要顾一顾自己的两个崽咯.....

      母亲听后长叹一口气:“她将这小外孙送都送来了,我难道要她再带回去,帮她一年,孙子就大一年,苦几年就好了。”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仁慈老实的人。

      这正民越大越长得可爱,母亲在西安带了他八个月,这回见到他能走路了,也好高兴。他爸是北方人,长得高大,这小家伙就像他爸那样个子特别大,才一岁半比邻居两岁多的小孩还要高,我和七哥好喜欢他。可这小正民就是太调皮,左右邻居比他大的小孩经常被他打得哭。一不留神他就跑到马路上,井边上去了。一家人带着他好劳神喔!

       不久,大跃进开始了,街道上一定要母亲参加了修京广复线。母亲只得将正民托在街道的托儿所由赵妈妈带管。我和七哥每餐到公共食堂吃饭,自己招扶自己。那时我未满八岁,七哥满11岁了。

      每当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我七哥从小身体瘦弱,个子矮小,他读书成绩好,又会写会画,就是性格太内向,不爱和别人说多话。母亲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我们饭菜票总是接不到,基本上都饿了几餐肚子,七哥还一再嘱咐我不能将此事告诉母亲。

      有一次,我们饭票吃完了,早上,我们又空着肚子去读书。七哥放学后跟我说了,他和同学一起去推板车,能赚上一毛钱,兄弟两就能上买上一个茴饼吃。我中午又没吃饭,肚子饿了,到外贸公司倒的垃圾里面捡红枣吃,我只望七哥快点回,我等啊,等啊,等到天黑了他还没有回来。我睡在床上肚子饿得痛,实在受不住了,哭了起来。楼下的周大伯妈上楼来问我哭甚么,我说我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痛。她听后,二话没说就下了楼,一会儿工夫端来了一大碗油炒饭,饭上面还盖着剁辣椒,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这是我8岁以来吃得最香的一碗饭,我永远记住了周大伯妈的这碗饭)。

       周大伯妈叹着气:“老八啊,怎么一天冇听见你讲咯,以后冇呷饭,跟我讲一声,到我屋呷就是。”她说着喉咙哽了。

     七哥回来了,他推了一下午板车,赚了一毛钱,天黑了刚好路过干妈家里,就在干妈家吃晚饭才回来。他那时才11岁,他那弱小的力量能管多少......

      第二天清早,七哥用推板车的一毛钱买了两个茴饼,我们各吃一个,他吃完后上学去了。我读下午书,我决定去找母亲。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来到了伍家岭的铁路边。

      我向人打听到修铁路的地方,直往北面铁桥方向走去。只见男男女女挖的挖,挑的挑,忙脚手不赢。喔!原来修铁路就是挖泥巴挑土哦!我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我寻找妈妈,我要找到妈妈,问她要钱买饭票,我的肚子又饿得痛起来了。

      我一边走一边望,好几次被挑担子的人撞着。他们在喊:“细伢子莫挡路!”我沿着这一队人走着望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脚都走酸了;眼都望花了,就是找不到妈妈。我喊了起来:“妈......妈......”我喊着喊着哭了起来。

       一个戴袖章人走过来问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告诉了他,他手指着前面:“你妈妈属文昌阁办事处,在伍黑路那一段修。”

       我照他说的直往那方跑去,我终于看见隔壁的程婶了,她告诉我妈妈已经请假回去了。

       我沿着回来的路上走着,肚子又饿又痛,我一手按着肚子,越走越慢,总算到了家门口。我听见母亲在骂七哥,我一见母亲忍不住哭了起来。

        回忆起母亲修铁路的那段日子,心里好久还不能平静。1960年春天,五姐将正民接回西安,因我们家实在带他不下了。这小家伙越大越调皮,好几次跑丢了,我们到处寻,他从托儿所跑到了铁路边,差点被火车压死。他几次偷偷跑到井边完,差点掉到了井里。邻居都劝母亲不要再带在身边,万一出了事,这一辈子都过不得想。再说,我们也越来越也负担不起了。

        这样,母亲才写信叫五姐将正民接走。这小家伙被我们两舅舅带亲了,我们送他到火车站时,他发觉不对劲,死死地抱住七哥不松手,我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他。

       回来后,想起他那样子又可怜,又想他,弄得我们三娘崽痛哭一场。我们实在舍不得他走,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从1959年到1964年我们家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大哥有了7个儿女,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当年的保险公司已撤了,他进了石油公司。

       二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包头钢铁公司混得算可以。但1959年他还被打成了右派,坐了一年多牢,得了水肿病回到长沙,差点把命都送了。

       三哥两口子1963年从部队转业,一家6口人分到到沅江县人民医院。

       四哥1959年进道县糖厂工作,还算稳定.

      最可怜可怕的是五哥,已经是空军少尉的他,1958年患了精神病;部队派人将他送来长沙,和我们住了一个月后,突然跑了。这样,从1959年到1964年这5年时间里,他从山东部队到长沙来回跑了好几趟;一来就在我们家住上几个月,吃我们三娘崽的口粮,连过苦日子都来了。他也吃了亏,我们也搭他挨饿。母亲为这事眼泪都哭干了;我望见他来了害怕,母亲也实在没办法。真的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给他吃,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

      我小学毕业后天天去推板车,那段日子我早出晚归,每天能赚得几毛钱,中午我随便买点东西吃,在图书铺里我看完了好多的故事书。那时候有人说我有7个哥哥,5 个姐姐应该好过。可我从来没有对哥哥姐姐抱过指望,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要想糊饱自己的口,就靠自己这双手!

      后来我又去挑土——修东屯渡鱼池和史家湖鱼池。(挑土的队伍里成立了一个娃娃队。都是些14、15岁的细伢子)。这年七哥患了肺病,开始吐血了,每月要吃药。我只想赚点钱帮母亲减轻一下负担,听说修完鱼池后办事处可以安排工作。

       我整整修了4个月的鱼池,天天挑塘泥挑得腰酸背痛,由于年龄小,底分低,每天只能拿到三、四毛钱,但为了今后有份工作,我是“娃娃队”里面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鱼池修好后,我找办事处的主任安排工作,回答我的是:背叛家庭,选择革命道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你现在才15岁,工厂里不会要你,你下农村去锻炼三、四年回来后一定能安排一份好工作。

      我听了他们的话,响应了党的号召,下到了这离家千里的山窝子来了。我是这样想的:我到农村后,母亲只养七哥一个人了,负担总要轻一些。

      我一个人在老木屋里生活了半年,晚上虽然东想西想难得过,白天还是容易完。我和社员关系好,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姑娘们有好几个。在田坝里干活嘻嘻哈哈地有讲有笑。他们捉得泥鳅黄鳝都递给我,一个人吃饭经常吃些好菜,运气好还能得些野味,我经常和社员一起去打野猪,装铁夹,装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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