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身高1•85米,是三中的蓝球中锋,下放江永即为县队绝对主力,在那只有几个样板戏的年代,看蓝球比赛可谓人头攒动、津津乐道的盛事,哥哥成了小县城里大名人。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造反派、保皇派、红卫兵等等风起云湧,先是大批大斗、大抄家、大字报、大辨论,演变到67年就大打出手了,我在长沙市一中初中念书,亲见书记自杀、校长被跪、大批老师被打,这些自诩革命的红卫兵接着攻击"出身不好"的同学,眼见这打打杀杀,一批人开始沉默,我早就是逍遥派,惹不起躲得起,跑到江永哥哥姐姐的农场住了下来,天天看他们下地劳动,文革的风暴还没刮到小县城,人与人相安无事,只是多了政治学习,还见证了每周六晚热闹非凡的蓝球赛。
六七年仲夏,县城的政治空气骤然紧张,我哥有天晚上拉琴时,嫌外面电杆上挂的有线广播太吵,把它关了,笫二天被农场一革命群众揭发说:"刘*掐断中央广播、封锁中央精神,是现行反革命"。于是我哥被关押、审讯,成为农场笫一个被揪出的阶级敌人。被押游街,自己敲锣自己喊:"我封锁中央精神,我是反革命。"名人游街,县城千人空巷围观,当人们了解实情,莫不噤若寒蝉。接着这样的荒诞故事开始在小县各处不断上演,运动激发一批人仇恨恶意,看似老实巴交忽然凶神恶煞。我哥这出打锣游街自虐的闹剧,从被押游到自己游,过一阵不去游也没人管,于是不了了之,而巨大的精神创伤却永远留在哥哥心中。从此我对农村的憧憬与浪漫情怀亦荡然无存。
动员下乡的压力越来越大,迟早总要去。父母已知道无法能留,都不说话,看着这初中的小儿子学业未进、身体待长,深深在为自己无力保护而愧疚,家中只有沉默。读不了书、待家中还受人歧视,只有一走了之。于是邀同好友报名去湖区沅江县,他父母特担心这"独子",一定要求另校的姐姐跟着一起走,这马上得到"工宣队"批准。同班一小个子男生也要求和我们同行,离开长沙的时间被定在1968年12月20号,报名到离开仅一周时间准备,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但三人商定把动乱中从一中图书馆"搜捡"的书装满一箱子,这箱书成了我们最沉重、最宝贵的行李。没有人来宣传湖区是什么样,落脚在哪。面对陌生的沅江、未来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是一中首批下放沅江县学生,校工宣队组织了隆重的欢送仪式,锣锵锵、鼓隆隆、红旗猎猎,却少了高亢的歌声和振臂一呼的带头口号,看不到父母来送孩子,偶尔发现有姐姐送弟妹,看见一姐姐送弟弟,要上船了,姐刚流泪、弟像儿掉头就跑。我们这自由组合三家四人小组,没有家人相送,举头回望若有所失,忽然听到有人喊"十它",冲过去看见小哥的同学宋大,一头汗跑来送我,给我一包零食、一把伞,此景此情竟几十年不能忘怀!上船了有人拉歌却应和者寡,都在大声说话,都在装着不在乎。入夜昏暗灯光看不见脸时,竟再也听不到声音,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涰泣,引来呜呜哭声---,一船的泪水随着湘江北去。
轮船离开长沙第二天上午九点才到沅江县黃茅洲镇,约二百公里水路走了十七个小时,上船在码头等一个多小时才知道被分配到子母城公社,行李由青壮农民挑着和我们一起走了十里地到公社社部,在社部有线广播听到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心想这一辈子是铁定当农民了,临近黄昏才通知我们这个组合又增加长沙市四女中三个女生,一起分配到该公社群利大队第十生产队,接着一行七人由接送行李农民带路,浩浩荡荡进村了。又走了四里小路、到生产队已完全天黑,七个人分到三户农民家,他们早已做好晚饭,点上煤油灯,开始在农民家笫一次晚餐,这时才感觉又累、又饿、又困,不记得吃了什么,上床就倒了。
"血吸虫"知识是从毛主席诗中了解的,他从《人民日报》得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于是"浮想联翩,夜不能寐,遥望南天,欣然命笔。"诗中最末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读来十分感慨!有天从生产队往后走,到肖家坝公社社部,见到穿白大褂医疗队,看她们连用水都烧开,很好奇一问?才知道我们这儿是血吸虫疫区,回队里再问?连小孩都有血吸虫病,血吸虫病只要不是大面积、一次感染,都是慢性病,拖得十几年,但到晚期肝脏损害腹腔积水就死定了。不过有药可治,大家并不害怕。一年后我们七人有两人检验有血吸虫并安排治疗,稍后我也检查出血吸虫,但反应不大,一直拖到回城后复捡才治疗。湖区现在仍是疫区,只能防疫,谈何消灭!
公社为掌握知青的情况,制表让每个人填写,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父母是否参加过反动组织等,我们都选择中性词,出身填教师等,关系是兄弟姐妹,参加什么组织不知道,交表上去没有任何反应,相邻泽群大队的知青都如实填表。不久春节将至,我们正高兴准备时、听到泽群知青不准回去的坏消息。问后才知道,一次大队书记与知青开会,为活跃气氛,有个知青提议一起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毛主席语录歌,接着起调"我都是来自"预备起,引起哄堂大笑,大家没有唱。大队书记是赖痢头,特忌讳!听到唱"我们都是癞子"还大笑,这还了得!铁着脸离开了会场。回家过春节泡汤了,还说带头起哄的父亲不是个人申请、竟然集体加入国民党,这可是填表惹的祸!
生产队没电、没有线广播、没有收音机,年轻人最多念了小学,识字不全,没有娱乐活动。但大队有个剃头匠每月来两天、为队里人剃头,他一来让年轻人很兴奋,因为他会讲古,是大队唯一的"知识分子",他讲故事、我们在时他很谦虚,说我们讲得比他好。一来二去也成了我们的朋友,他说起他父亲也是读书人,落难到了农村,还说他家里有书可借给我们,这可让我们兴奋不已。不久还真送书过来,我们陆陆续续看了"三侠五义""三言二拍""封神演义"等从未见过的古典小说。读书让我从现实中逃脱、去追求精神慰藉,自己带的一箱子书里有:莎士比亚、大仲马、雨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等,读一遍、二遍,沉浸在梦幻中!读书唱歌,苦中求乐。
我们成了人民公社社员,开始靠劳动生活、挣工分吃饭,生产队有十三户人家,我们算一家,人均二亩多田土,收成好日子就过得去。天天一起出工慢慢和农民熟悉起来,队上只有一户富农,他门上也按公社要求被钉上"富农分子"牌子,但生产队贫下中农并不歧视他们一家人,富农汉老倌、农活门门精通,育秧等技术活都是他把舵。一天村里通知晩上开全村大会,下午看见汉老倌背着门板去村小学,晚上开会时才知道,开大会的台子是村里各队地主富农家扛来的门板凳子搭成的。明亮的煤气灯下各队来人表态,今晚是"抓革命,促生产"大会。我队贫协组长上台表态:"今年早谷子每亩要打600斤,打不到你肏我屋里的娘。"引起全场哈哈笑声!
"起屋"成了定居农村一件大亊,在农民家住一个月后,生产队接公社通知,分配每名知青120元用于建房。这可是一笔大钱,队上赶紧去买材料,农村小户都是一正房、两磨角(即正房一边搭建一斜坡房), 我们有七人、钱多,要求两房两磨角,队长说钱不够,但同意两房一磨角,说你们以后有钱就加。正值农闲,全队劳力都来帮着起屋,开工那天看到一堆木料、一堆芦杆、一堆草、一堆泥巴,这是建房全部材料。木料做房架、稻草盖屋顶当瓦、芦杆裹上草绳编排成隔墙,剩余木料做门窗、打桌椅床柜,土砖砌个灶台,一周一个新家就建成,820元盖了约100平米的大屋,等敷隔墙的泥干了,再敷上一层牛粪,黄灿灿的墙壁叹为观止,放鞭炮我们住进了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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