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的两份人生规划
先后在同一卖家手中买来了同一个人的资料,看样子这份原始档案已经被拆分了,所以这份有关右派分子冯伯敏的档案材料比较凌乱,买来的材料中有组织上对他右派罪名的定案报告,其余的基本上都是冯伯敏的认罪检讨和思想汇报材料,在这些材料中有两份材料是具有对比性的,一份是被打成右派前1956年的《个人规划草拟》,一份是被打成右派后的《思想改造规划》,这两份规划可以清晰的看到一个有志于祖国建设的青年是如何被变成一个政治改造和学习的工具的。
材料的主人公是冯伯敏,男,1958年时是25岁,文化程度是高中,在五十年代高中的文化程度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了。家庭成分为富农,本人出身是学生,陕西武功人。当时任职的单位是林业部森林调查设计局第三森林经理大队。1953年7月参加工作,1956年10月入团,现任付区队长,是个干部。材料中还说冯伯敏在1948年(15岁)曾集体参加伪三青团,读初中曾参加同乡会。其兄冯伯伦,系伪保长,国民党员,伪武功第三情报搜集组组长。
当时的冯伯敏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有着积极的上进心,对当时新中国也充满了期待,参加工作以后能很快的成为干部(付区队长)说明他的工作是得到组织的认可。1956年,为了督促自己的进步,为了工作更有目标,这个年青人为自己订立一个六年的规划:
个人规划草拟
为了适应国民经济的发展,满足党所提出的在最近很短的时期内赶上世界的先进水平,同时随着其它各部门的发展,在科学文教上亦有高潮的到来,我为了满足森林调查工作的需要,很快把自己在实际工作中从理论上提高一步,我特作出我个人的六年规划来。
总之我计划从56年起到62年止达到一个一级技术员,现将我的具体规划于后:
1956
1、政治思想上,争取在本年度,在团的培养下(来)加入到自己的组织中来,更好的改造自己思想,准备当一个德才兼备人才。
修养书籍:A.团章、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2、政治学习——按照大队的法定学习时间进行,联共党史学习。
3、基础课——重点复习小代数,然后进行大代数与解析几何。
4、业务课——学习植物学上册,林学概论一、二分册(重点阅读),森林经理学。
每周以10小时计算,在外(作)业以五个月计算(外业每旬四小时),行军两个月(重点温习不作规划,保持原有程度),以上共计300小时。
1957年
1、 修养书籍,论党与怎样作一个共产党员。
2、 政治书籍,随大队的统一计划而来改变个人计划。
3、 业务课程——植物学中册、下册(共五章),林学概论三、四分册,测绘学,土壤学。
4、 基础课——大代数与解析几何,随此结束开始统计数学。
1958年
在思想觉悟提高一步,向党积极靠拢,帮助组织了解自己。修养书籍随当年度来补订。
1、 政治学习——同1957年;
2、 基础课——统计数学与生物统计学。
3、 业务课——植物分类学米邱林生物学,林学概论五、六分册,测树学,土壤分类学,测量学。
1959年
提高思想上为主,向党近一步表明态度,提出申请书争取入党,入党后继续提高思想觉悟来满足当时党对自己的要求。
1、 政治学习,随大队的计划而制定个人年度计划。
2、 基础课——生物统计学与微分积学。
3、 业务课——植物生态学,生物学,遗传学,测量学,地质构造学。随当时新业务课再增加一门;
1960年
业务——植物保护学,遗传学,森林病虫害方面的书籍,测量学,森林经济学。随当时新出版的再补完年度计划。
政治课——随大队的政治学习外,更进一步学习中国共产党史。
基础课——微分积分学。
1961年
具体随年度计划决定,着手整理几年来自己的搜集资料与准备森林地被物(西南地区)的资料,阅读林型学植物生理学,有关土壤方面的科学原理。
1962年——随年度计划决定,着重林型、植物、壤,开始森林地被物的资料深入学习。
这个草拟的规划内容虽然简单,但通过这个规划可以看到:
首先,冯是一个在政治上积极上进的年青人,要求是向组织靠拢,入团、入党,除正常的政治学习外,自己还要自学很多政治书籍,按照他的六年规划1956年他入了团。
其次,冯是一个在业务上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在规划中绝大部分内容是为自己的业务理论水平的提高的而制定的,循序渐进,为“满足党所提出的在最近很短的时期内赶上世界的先进水平”做出贡献。
第三,冯是一个有着自己目标的人,在这六年里通过政治上的提高,业务上的学习,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技术人员—— 一级技术员,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在当时也是相当的不容易。
然而,1957年的整风运动和反右运动打断了这位有抱负的年青人的进取之路,也许有一个富农出身的家庭背景和15岁时曾参加过三青团的经历,在1957年大鸣大放中因为对上级领导提出了一些意见,被上纲上线为阶级矛盾,被打成了右派,在组织上的定案材料《右派分子冯伯敏的材料》中最后结论是:
根据以上情况,冯伯敏由于出身富农家庭,解放后经济不如解放前富裕,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冯则利用党整风之际,激励污蔑和攻击党的统购统销等政策,实质上就作了资产阶级反动派在机关内的代言人,与党是两条心;更重要的是企图借党整风把党污蔑成“坚固的宗派堡垒”,极端仇恨党,把党员和积极分子比作“植物群落”式的一个宗派水系,公开呐喊“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要党下台”;并丑化和谩骂领导及积极分子。经党总支委员会研究,拟定为右派分子,当否?请批示。
很明显,他的罪名和大多数右派的罪名都一样,材料中有一份1960年《对右派分子冯伯敏摘帽的综合整理材料》,说明他当时是被上级组织批准为右派了。也许是一般右派,并没有判刑和关押在什么地方,他仍然留在原单位劳动监督改造。原来是干部,现在成为了管制监督的对象,原来一切的规划都化作烟云无法再追求,有的是月月、年年的思想汇报,为了更好地改造自己思想,或者是组织对右派分子的要求,冯伯敏又对自己制订了一份规划,不过这次不是人生的规划而是单纯的《思想改造规划》:
思想改造规划
为了更好的对自己进行思想改造,彻底的清除自己资产阶级反动立场观点,现作出自己改造规划,请组织随时监督与检查。
1、为了首先从思想上提高自己的认识,不断使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得到批判,故保证做到以下几点:
① 订报纸一份,每天学习报纸的社会及时事,适当的作出笔记。
② 订《红旗》一份,把每期的文件结合自己的思想,深刻学习,领会文件的精神及内容,并写出学习心得来,严格的批判自己的思想。
③ 每一个星期抽出3个小时,把《论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文件进行学习,并作出笔记,联系思想对自己进行检查。
④ 组织上规定的统一学习实践及学习文件,很好的学习,并很好的记出学习笔记。
2、为了彻底改变自己阶级立场,体会劳动人民的感情,在可能的时间内争取尽量多参加各种体力劳动并积极的搞好它。
3、除正常的生产实践外争取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农业生产中去,并细心的操作,保证质量争取提前完成本年度的农业设计。
4、随时虚心接受全队人员对自己的监督。
5、不断从学习中提高思想认识,从劳动中改变自己的立场,坚决清除自己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听党的话,对党无害心,永远跟着党走,哪里需要到哪里,党叫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考虑个人任何问题。
6、定期向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工作与学习情况,及时争取组织对自己的帮助与教育。
以上是我的规划,希组织随时监督检查自己的执行情况。
在这份规划中再找不到那位对新中国充满希望,对自己前途充满自信的年青人,有的只是改造、改造、再改造的资产阶级分子,学习、学习、再学习的右派分子,监督、监督、再监督的管制对象。
一个国家的未来是青年,当所有的青年通过各种途径,或自愿,或被迫接受一种思想,最后被这种思想所控制,那么这个国家也就没有了创造力,也没有了前途。无论是当时的反右运动还是以后的文革,剿灭的是思想,摧残的是人才,毁掉的是社会根基。
——摘自《法治周末》作者 陈 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