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壮志凌云”的一页
一九七二年五月五日,西乌珠穆草原上刮起了热风,整个空间突地燥热,极度膨胀的不正常的燥热。
播种机在无边的处女地上疯狂地奔跑着,吼叫着。知青们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回营地了。渴了,喝上一口山沟里打来的雪水,困了地头麦种堆上打个盹,他们祈望着扛回春播大会战的红旗,祈望着立功喜报,也祈望着分享丰收的喜悦。
带着泥土纷扬的热风中忽然飘来一股浓浓的烟味。“起火了!”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几十双疲倦的眼睛一齐向西北方望去,一柱浓烟正呼啸着向东南方扑来,黑红色的烟柱象一支上通天,下入地的魔捧。扭曲着,滚动着,时高时低地向东南方奔跑着…….
四连营房上下也是极不正常的燥热,热风夹着浓浓的烟味直扑人脸。连长在队伍前满脸通红,青筋直暴地吼着:“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用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去谱写自己的历史!”知青们身着不黄不绿的、满是泥土的兵团战士服,严阵以待,副指导员杜恒昌正在库房忙着往大车上装麻袋、扫帚,这位二十四岁的北京知青表现出异常的镇静,“插队到内蒙古五六年了,哪年不打几次火?慌什么?”突然,他想起了放在连部的那份好久没能传达的“关于防火救火工作的通知”开始有些紧张了,“真该向这些从未参加过救火的战士们讲一讲打火常识,以防不测”。当他从连部的报纸堆里找出通知跑到操场时,战士们已经在连长的率领下,高呼着:“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的口号,奔向火场了。他急忙通知机务排长崔保平率机务排去打防火道,然后策马追赶队伍去了。
大火象是海上的龙卷风,呼啸着,翻卷着,发出灼人的热浪,七级大风把火舌每秒送出几十米。风倚火势,火助风威,一时间在无垠的草原上姿肆横行。大火龙的四周,没有空气,人根本无法靠近。火顺风势向东南方奔去,大火过后,草原上留下一片黑坳坳的草木灰。
杜恒昌赶到火场,却不见一个人。突然风向变了,“坏了!”他惊呼着,连长准是带他们抄小道去了,山沟里灌木杂草丛生,万一火烧到那里……他不敢往下再想,便飞一样奔向山沟。尽管是飞一样的奔跑,可还是晚了,一切可怕的预想已经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风更大了,呼呼作吼,吞没了杜恒昌和他那声嘶力竭的呼喊:“逆风往高处跑!”。火在山沟里漫延着,高温、低氧、知青们喉头水肿,出不上气,他们在火中挣扎,茫然不知所措,在这无情的大火中,生与死的界线只在于你能否走出十米路。平时哪怕是多么艰难的十里路、万里路都不在话下的姑娘小伙们,今天却迈不出一米、二米。开始有人倒下去了,一个、二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倒下去。杜恒昌跑到山沟把衣服往头上一包,冲进了火海,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终于,他带着十几个知青冲出了火海,一转身他自己又淹没在大火之中,五分钟,十分钟,他又带出了七、八个知青。这时的杜恒昌,头发焦了,衣服烧没了,满脸是被火的起的大泡,他抬起头,想喘一口气,一眼看见在火中挣扎的姑娘,他又冲进去了。被他救出的知青们被他的这种精神所感动,他们哭喊着“杜导员”也冲进了火海,这一次,大家都没有再出来,可怕的大火在一瞬间掠过草原,吞没了六十九个年青的生命,留下了一场更可怕的狂澜。
火熄了,是知青们扑灭了大火,还是火燃到防火道自熄,没人去考究,只有四连长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六十九人未归队。
烟消了,草原静下来,静得可怕,六十九个知青的家长陆续来到了宝日格斯台,在着火现场,连长正慷慨激昂地讲叙着英雄舍身扑烈火的辉煌业绩。一位知青的母亲,满眼是泪,她折下一根根被火烧焦的柳枝,用一条鲜红的绸带束起来,把它当做女儿的遗物收藏。
整个宝日格斯台被一种可怕的气氛笼罩着,四连活着的知青们茶饭不思,滴水难咽,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他们活着,比死去的更难受。
这场大火是二连的一个战士在蒙古包里为在山上打石头的同伴们做饭时,不慎将热灰倒在草地上而引起的。他本来不应该上山的,多发性骨疣使他全身关节变形,可是看到大家都在玩命地干活,他实在躺不住,连长被他磨得无奈,才同意让他帮打石头的知青做饭。当他知道由于他的过失使六十九个同伴失去了生命,竟然二天说不出话,他跪在连长面前,请求去见遇难同伴的家长,要以死赎过。他死一万次能换回六十九个生命吗?
议论、猜测、悲伤、愤怒的气氛犹如见火就燃的干柴。有些知青就开始偷偷地回家,这里正酝酿着一场更大,更可怕的烈火。
团政治处的会议室里坐满了现役军人却死一样的寂静,大家都低着头,吸着烟,焦急不安,甚至是一种恐惧。空气凝聚着,人人都感到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团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想起牧民妇女阿拉花因孩子玩火烧死了牧场的牛羊而被判了七年徒刑,他觉得自己在劫难逃。六十九个生龙活虎的生命转眼成了一具具焦尸,有些已无法辨认性别。各部门协助做的棺木要三天后才能运到,尸体开始变色、变臭……。团长和政委都悄悄地打好行李,准备坐牢,宝日格斯台的历史被五月五日抹下重重的一笔。
下雨了,好大的雨啊!呼呼作响的风夹着雷鸣电闪扑向宝日格斯台,知青们说天公不长眼,把雨下在五月五日该有多好。我说,这哪里是雨,分明是十几万内蒙知青的眼泪,怎么能没泪?六十九个生命,最小的十七、最大的才只有二十四岁。
政治处的干事们连夜写好了一份关于着火救火的工作汇报,上报呼和浩特兵团司令部。
“是否被烧?”“健康否?”“电告近况”的电报象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到宝日格斯台,知青们的情绪极不稳定,大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一则题为《壮志凌云》的报道出现在公元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二日的内蒙古日报上,紧接着,兵团战友报也整版地报道了烈士们的英雄事迹。这场大火被肯定了,整个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掀起了一个学英雄的热潮。
追悼会后,一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又把她的女儿送到了宝日格斯台,为的是继承烈士们的遗志:“屯垦戍边、埋葬帝修反。”紧接着“报告会”“表决心大会”“表彰会”一个接一个地开着。这强烈的“政治攻势”所形成的氛围浸到宝日格斯台的各个角落。于是乎,谁人敢否定这场大火?谁人敢说六十九个生命的牺牲不比泰山还重?干是乎,失火的原因,救火组织工作的失误,各级领导的组织责任,六十九个生命的价值何在?这一切曾围绕过无数知青的问题似乎都不存在了,没有任何人敢提出质问。于是乎,一场震荡了内蒙古一个多月的重大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