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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广州•湖南

天津·广州·湖南

 

—我的童年纪念碎片

 

 

彭某

 

  我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因为它总被无端地打碎。正如一泓清泉中倒映着我的头像,却会因一颗小石头投入后,将水中的我砸得七零八落一样。

  我的童年分记得的童年和不记得却晓得的童年两种。

  记得的童年也过去五十多年了,那些事情全成了一些碎片。碎片顽强地存留在我的大脑之中,人常会反胃,牛也一样,那叫反刍。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遇到特定条件,那些碎片会不时跃入到大脑中来,有些竟会如昨日才发生,我也常不自觉地反刍着这些东西。

  不记得却晓得之事大衹从父母或哥哥口中得知。

  发生在一九四九年的那回事儿也是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其实我才被解除襁褓不久,不可能去记得发生在身旁之事。不管哪位记忆超群的朋友也绝对不会去记得自己当年夹尿片、吃奶时的事情,何况我这等不太记事之人。

  那年母亲领着我和大我四岁的哥哥寄居广州,这事儿到文革中我才晓得。当时哥哥串联到了广州此行,引诱着我。还有从广州回来的同学讲,广州街面上活栗子多的吃不完,可以爬到树上去吃,我也想去。母亲却淡淡一笑:“你去过广州的,四九年解放前就去过了。”

  这和我的记忆大相径庭,是一件不记得却晓得之事。于是我认识到靠记忆说事靠不住。

  你看吧记忆中第一次坐火车在1955年暑假,那是由小学一年级升入二年级的假期。当时校园童谣是这样唱的:“一年级的啰嗦,二年级的哥哥,三年级的沲击队,四年级的用枪毙……”。就要由啰嗦变哥哥了,好不高兴。学校组织我们到株洲参观。株洲是什么?我的想象是苏联电影中的夏令营,篝火、树林、小溪、帐棚、面包……。记忆中我第一次坐上了哐当哐当的火车。

  记忆实在是靠不住东西,母亲的这一说法立马将我第一次乘坐火车时间提前了6年。

  四九年去广州干什么?我没有认真去想。到姨妈家走亲戚呗。

  很多年后才晓得,当时准备去台湾。

  三年内战。兄弟阅墙,弄得国家满目疮痍。正是到了共军高歌挺进,国军节节溃退时节。亡命台湾几乎是败军的最好选择。不知因公还是因私,父亲已到了台湾。他只要举手招唤,我们母子三人也将飘零而去。果如此则将有另一种生存方式,另一种世界观在候着我们。

  台湾未去成,父亲飞了回来,母亲带着我们也回到了湖南。

  多年后的一天,全家坐在一起,那时已能够无顾忌地谈“国”论“共”了。大妹妹开起玩笑来逗乐了全家:“父亲大人,那年你还回来做么子?要不然大哥、二哥就是大少爷、二少爷了。”一时全家哈、哈、哈。

  父亲却很严肃地说:“你们不懂。腐败,腐败。”

  我晓得父亲原意是国民党败于腐败。一个腐败的党无论如何是斗

  不过一个相对廉洁的党。当年在野的共产党确实要比当权的国民党廉洁。

  “彭军长叫我回来参加起义,我就回来湖南来了。”父亲将他参加起义的缘由告诉了我们。

  彭军长大名彭杰如,是父亲远方兄长,黄埔一期学生。

  父亲原本在老家乡下教书,抗战爆发那年年初报考黄埔,黄埔毕业后碾转周折一番到了彭军长门下,到参加起义时已官至省保安司令部经理处副处长,褂衔上校了,彭军长当时任保安司令部的副司令,司令由程潜兼任。起义后保安司令部所属官兵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53军,彭杰如任军长。

  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国军变共军,反动派成了子弟兵。大家正处于最初的兴奋中,父亲也将安置在老家乡下的我们接到了长沙。53军军部就在北门外的彭家井,我们家也住在军部大院里。七十年代初我还去过那里,记得门牌号叫彭家井10号。

  慈祥的母亲一次不小心讲了一个故事。“剑军(我的哥哥)小时候要多淘气就有多淘气,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能抓到,他就要去抓。你呢(指我,弟弟剑文)要多老实有多老实,站在那里,划上一个圈,你绝对不会自己走出圈子半步。”

    母亲讲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彭军长有一辆军用吉普车,一天车停在大院内,司机未熄火。哥哥带我偷偷地摸了上去。他“老人家”坐在司机座上,七搬八弄,竟将车开动了。见状,站在院内的大人都惊呆了,那车却不顾旁人的感受,十分潇洒地朝前滚滚而去。最后还是那堵墙奋勇出手,将车刹住,才让此惊险故事告一段落。据说当时“哥哥大人”吓得浑身哆嗦,而我则一点也不顾及形象号啕大哭起来。事情发生后,司机和警卫受了处分。哥哥是主犯,挨了顿板子,我属于受蒙蔽的群众,宽大处理。那年我不到3岁,哥哥才6岁多。

  彭家井是我们家在长沙的第一处住所,特殊的年代,在那里肯定有很多动人故事。但我年龄太小,记不得了。

    七十年代初去过那里是去点点家里玩,当时“点点初舞《白毛女》”舞完了,大家一起“流窜”回了长沙,回去后百无聊赖,便互相串门。点点家就在彭家井10号大院,我们走进她家住房,我感觉此地似曾相识。慢慢看来,越看越像我幼年时住过的地方,那是一栋小洋楼前的几间偏房。事后我问过母亲,母亲说你没记错,小洋楼是彭军长的住房,咱们家住在前面的偏房。

    这是由触景生情强行唤醒的记忆,我肯定地对点点说:“很久以前我们家就住在这里。”

  她却很惊奇地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家是从后面被赶到前面来的。”

  原来她家风光的时候是住在后面小洋楼。〈不知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没有?〉惜哉!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将点点家待遇由省军级(彭军长住过的洋楼)降移到了县处级,(我们家住过的房子)。究其原因,盖因点点之父母已被押往牛棚,改造灵魂与肉体。由是我便深刻领会到原来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那些革过别人命的人的命。”

  那年头乏味的很,除了八个样榜戏处,仅有电影“老三战”让我们反刍。经过反复咀嚼对内中有限的典故我们烂熟于胸。比如《地道战》里面的“高,实在是高。”《地雷战》里的“假武工队”之类。

  搞清楚了这房子的、传承的“光荣历史”后,我开始与点点斗起杂嘴子。我油腔滑调地说:“咯叫做赶跑了假武工队(起义改编后的共军)住进了真武工队(彭父母是正牌地下党领导),想不到真武工队又被共军主力从后面赶到了前面。”大家乐得一阵大笑。

  可怜得很,有关彭家井的记忆就这么一点点了。

  后来我又晓得了我的籍贯在湖南,但出生地却在天津。那是因为比我呱呱坠地还早十年的时候,父亲有了个壮举。他舍弃了乡村教师那份傣禄,去报考了黄埔军校西安第七分校。用句能让人热血沸腾的成语来讲,叫做投笔从戎。其时倭寇铁蹄已在中华大地践踏,全民抗战一触即发。

  当年父亲应算热血青年一类,亦即现代谓之“愤青”之人。亏了炎黄子孙中有此一大批“愤青”,方能筑得起中华民族的长城来。他们是执真刀真枪赴前伐杀敌的“愤青”,非是只游游街,喊喊口号……所能比的。当然我也坚信在现时中华大地,如若边衅一开,现代“愤青”们也会拿起武器奔赴前线。因为不论当年“愤青”还是现代“愤青”都是民族之脊梁。正是如此,我们能对现代“愤青”中少数人中一些不理智过火行为予以理解。为什么又不能去善待当年的“愤青”,给他们以更多关爱呢?仅关爱怎够?应还给他们本应得到的待遇,让这些年届耄耊的当年“愤青”有尊严地渡过不会太久的余生。

  看了犟牛兑发在网上的《老兵》的那些照片,确实有被震撼的感受。回首当年他们是何等英姿飒爽,风华正茂,而今却是此等落寞凄凉。我不由得不呼喊,这是我们民族的耻辱。

  从三七年父亲从军到四九年参加起义,父亲由西北而华北而湖南。我隐隐晓得是这样一条路线图:西安→兰州→西安→天水→北平→天津→……→湖南。他用军用皮靴丈量了几乎半个中国。

  当皮靴丈量到天津那地儿时,他家“二少爷(即本人)”横空出世了(将大妹妹之调侃的封号得威武点)。当然,当年发生在天津卫上的那些事儿一点也不会晓得,整个才一个奶娃子嘛。但我还是问过母亲咱家在天津呆了多长的时间,母亲说住了半年多吧。

  我掐指一算,那个第一次坐火车的时间还要往前提了一年半。你以为呢,从天津到湖南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能“步行串联”吗?又无自驾车去游,当然只有坐火车一种方式了。

  我再掐指一算,好险呀!我们应是一九四九年上半年离开天津的。几个月后,由四野猛将刘亚楼指挥的天津攻坚战开打了,从四九年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始,到十五日下午三时止,干净利落。二十九个小时占领天津。这样天津战役向后来者提供了两种方式,一曰北平方式,一曰天津方式。你在哪种方式的圈子里很为重要,因为日后待遇有极大差异。

  如果还呆在天津,在幻想中去过那种“幸福的童年”,几个月后便会同陈长捷的部队一起被四野包了饺子。我也会同其他国军家属一起当俘虏。那样就是可进《笑林广义》了。一岁的俘虏,没有去研究过。我想不能只抓大人,把小孩扔到马路上不管吧?这不是共产党的作派。那么一岁的俘虏,谁愿意去俘、去虏?他妈的,不但立不了功,还要给你喂牛奶,要哄你别哭,……。总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条条可在此活学活用。如果哪位战士运气不好,摊上了我这样的小俘虏,我一定会去找他的首长帮他喊冤我要仗义执言:他不是抓俘虏,我也算不上俘虏。他是救死扶伤,他是无事找事,他是学雷……。不能乱讲,当年还没有雷峰同志。

  父亲几乎神机妙算,也不,其实他并无主动权,他只能随所在部队而动。那么他是命该如此?没有被那天津方式圈中,反而踩到了发生在湖南的北平方式之圈中。这是很要紧的,咱家以后几十年的酸甜苦辣盖由此而来。

  当年我未成小“俘虏”,三十年后还是被“共军”从里到外彻底“俘虏”。成了共产党人,后来还当了一个单位的党委书记。

我对父母当年经历了解很少,都是因为他们嘴很紧,,几乎守口如瓶。

  为此我们兄妹几人也曾私下嘀咕过,老爸老妈咋会比共产党还共产党?对于保守机密,共产党人高风亮节,誓死不吐,国民党人才会一抓便招。小说、电影里都是这样讲的,我也姑妄伩之。再一想,那些事情,不如爬雪山,过草地那般光彩,还是少说为佳,在那阶级斗争年代,言多是必失的。对此,我们充分予以谅解。但这样一来却让我们自己都弄不太清楚自己家庭的过去了。

  于是我只能去查手中有限的资料,因为父母已故去,我们再也无地方去问了。我终于弄清楚父亲一九四九年八月五日随省保安司令部起义,所辖之部队被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五十三军。当年十二月入湖南军政大学学习,到一九五一年脱离军界,他这辈子当了十二年国军,二年共军。我还查到了五十三军军部于一九五二年初撤销,部队直属第一兵团,彭军长等高层人士调任武汉中南军政委员会。查究这些主要是搞清楚我家何时由彭家井10号搬出,因为搬出去后我的童年中那段不记得却晓得的日子就算过完了。按推算,搬出的日子应为一九五一年年底。我们家搬到了头卡子所在的通泰街。那年我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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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彭某

   一部家史,别说征战南北的黄埔先辈,就是平民家庭也不是几天几夜能说完的的。

   彭某兄家史.童年杂谈,杂而不乱,我就象听故事一样好有味,你从西安→兰州→西安→天水→北平→天津→……→广东→湖南,西战东征南下,不对,天津之前你还在娘肚子里,你是从天津开始成了南下“干部”,也不对,你是从一岁开始,被四野猛将刘亚楼部一路追杀溃退南下的。呵呵,这是好事,否则,没有后面跟着父亲的军用皮靴落脚湖南省城长沙,也没有你父亲跟着彭杰如将军率部起义的骄傲历史了,更无缘住进彭家井10号大院,这段历史要比幸免在天津“包饺子”幸运得多。

   8年抗战,国军、新四军、八路军同仇敌气赶走了倭寇的丰功伟绩为中华民族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来自儿时仰望星空的梦想,梦想的追寻和失落,天空中横亘的星河,光华璀璨却遥不可及。 月光下,宁静的湘江河畔,落水声打破了宁静,惊碎了月影,击碎了无忧无虑青葱岁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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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国军到共军就是那么一瞬间,而后的待遇却千差万别;待遇、地位就直接影响了后代人的人生轨迹,楼主是不幸中的万幸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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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彭某

 

    同属起义人员却有着不同的命运,你父亲是保住了性命,还有好多起义人员(包括我的父亲)连命都没保住,还谈什么日后待遇?就因为这样的政策影响了子孙的命运和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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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学长是我校(原长沙市二中,现长郡中学)和华容知青中的领袖人物,看了他的家世,更油然而增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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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某的父亲是国军上校,我的父亲是“民营企业家”(这个名字好听,比叫资本家要舒服),彭某的父亲走到广州打转回长沙参加起义,我的父亲的先遣人员已经派驻香港,最终仍然留下来“迎解”,那年我刚好出世。

  不像彭某父亲,我父亲没有军用皮鞋穿,因此走不了多远,但他不用走路,河里有的是洋船,可以顺水飘游。但最终,他没有飘洋过海,命里注定他在长沙走完了人生后半辈子。

  我与彭某都姓彭,也没考证,到底我们几百年前曾是一家人?是我的辈份大还是他的辈份大?我们原本不认识,更无啥交往,或许也因为他父亲和我父亲解放前都有一点“不那个”,终在文革中我们以“狗崽子”的名义走到了一起,尔后又一同下放华容插队落户,从此结下了近半个世纪的友情。

  读了彭某的文字,方知道彭某竟然也在彭家井的彭家大院住过,真是无巧不成书了,那个大院在文革之后就成了湖南省一个办公机关,我父亲当时也曾在那里在出出进进。尔后,我也在那里出出进进,再后,我居然还住了进去,于是算起来我和彭某都在同一块地方居住过,尽管隔了几十年,尽管彭某住的时候叫彭家井10号,而我住的时候已经是彭家井32号了。

  除了都姓彭之外,我和彭某的经历中还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随便聊上几句,算是读彭某佳作的一点感受吧。

团结、和谐、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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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彭某 我们的父辈都为国家戎马一生关键时刻选择和平起义,他们不是贪生怕死,只为同胞免生灵涂炭。而我们这些起义人员的子女,同那些跑到台湾甚至到外国去的国民军官的子女相比,我们的日子过得艰难多了,受的苦也多,但我们挺过来了。我认为,我们应该以父亲为骄傲,以父亲为榜样,历史的车轮是一代人接一代用血和生命推着走的,我想,我们父辈的奋斗和我们这一代的付出应该会让历史认同吧。

 

     谢谢彭某的好文,读你的文章我又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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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读彭某的文章,风趣生动,彭某和他们一伙人文革中曾高举反血论的旗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反血统论现在这几个字说得轻松,当时可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只听说当年的彭某是出身不好的同学,读此文才知道彭某父亲曾经是黄埔老兵的历史,曾经乡下教书投笔从戎,曾经的愤青、曾经的热血青年,因为这段历史得不到尊严,后代反而出身不好,这真是我们民族的耻辱,好在社会总是在进步,现在可以轻松的讨论这一段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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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 这几天是岁末 好帖子过了年就不好找了 做个案牍备着
作者 彭某  《天津·广州·湖南》已经放进“我喜欢的原创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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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彭某

 

     好文精彩。彭杰如名字耳熟,是湘乡的彭杰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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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彭某        好文精彩。彭杰如名字耳熟,是湘乡的彭杰如吗? 芦苇 发表于 2012-12-23 10:42

杰如先生益阳人,字资生,兴字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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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彭某

  彭某的家史和本人的人生经厉值得回味。这篇文章就是旧中国后期和新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缩影。原知青中有您这样经历的人很少〔住过公馆、先辈捍卫过旧政权、后又支持新政权〕。所以有新旧、人脉关系、天上地下之对比。使您感受颇多。最终您走出了低谷,取得了〝话语权〞!而现时您又评为了《2012知青网新闻人物》!作为我们小民,足矣。我的家史是〝官商〞〔解放前是,解放后商吃息吃到六二年〕,比您多一项,在五堆子有公馆〔经历过长沙大火〕。看了您此文感受良多。谢谢您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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