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上午九时许，云开雾散，风息日暖。在常德北郊外的太阳山上，一群50多岁的男男女女跟着旗手、放着音响、说着笑着、哼着唱着，沿着盘山公路向峰顶登临而去，构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线。
他们的别具一格，吸住了郊游和健身者们的眼球，引得他们纷纷驻足行注目礼，或交头接耳、或诧异探询。待看明旗上的“东山峰常德知青公路连联谊会”的字样，听清音响里传出的知青老歌回放，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一拨老知青“不信青春唤不回”的联谊活动。一路行去，不时有青年男女伸出大拇指朝其晃动，以示嘉许和感佩。
从农场先后分手后，他们在各自人生征途上，大异小同或者大同小异地经受了30多年的人生历练、体味了人世间够多的世态炎凉，在老之将至的时候，来这么一出，虽属常态也多少有点“异”味——似乎特立独行了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登临远足，多系青春的专利，属于年轻人的领地；或者高人雅士思古怀远，借登临有所寄托; 或者大才伟器，遗珠草泽，伤心人别有怀抱; 而他们的做派又显非上述人等,说旅游呢，却又不太像。晚景人生派送给他们的, 似乎应是茶余饭后漫步当车的淡然、围桌夜话的悠闲, 而不是登高行远的强悍。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对别一世界的闯入。世间事，异于人者起码逸于俗，必有其隐而不宣的牌底。好在我有幸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邀约的讯息里已有所知，途中又遇几个姐们哥们掏了心窝子,故可聊作解人。
读懂他们此举，必须略过其脸上写满的故事情节，直入其心才能见其言外之旨和象外之趣：这是因为他们体认到，自我人生之旅已经处于相对安全的直道与坦途；或者感觉到，在一切努力与“成功人生”的变数，都基本尘埃落定或看淡之后，所做的一次人生认知的回拨。曾经被生存、生活质量等功利性的欲求，理想与责任感等非功利性的能源填塞得满满的心房，在其生命之旅进入更奢求亲情、更念“旧”与更注重内心感受的人生后程，心灵聚焦的视域亦从注重身外之物的拥有，调试到健全和品味人生。所以，他们殊途同归地选择了从人生的竞技场淡出，期待亲情、友情的回归、重构、浓缩和提纯；同时，他们也期待：让操不完的心松松绑、放放假; 让尽不完的责任和义务靠靠边、让让位; 放一放息不了肩的人生重担，歇歇脚、喘喘气，换一种久已遗失在成年路上的活法。
从那一张张沧桑难掩的脸上青春闪回的异彩,从那一双双星光流淌着热切和享受的泪眼里，就可准确无误地解读出：他们是如何缅怀重叠着青春魅力和自我人生特殊意义的知青岁月，和对重新开始与昔日异趣地别一样生活的期待——他们有的接到通知，有的得讯于道听途说，能赶来的都赶来了。还有人因故确难赶上“开台锣鼓”、甚或连“压轴大戏”也来不及亮相，却也绝不放弃参与谢幕的“合唱”。
其中，也有人因对知青生涯的记忆和品味中苦涩多于认知，只记得曾经的苦难，放大了心里的阴影，没品味出自己曾经对命运说“不“、守望坚持的人格价值和精神魅力；连带累及无辜地忽略了同甘共苦的战友，曾经对自己坚持的精神给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过往的行为趋向，每每外化出拒绝回忆的心障，疏离感放逐自我于团体的公益活动之外。也许是人生的顿悟或时近老年的通达，也许是善性良知和胸襟气度的本色还原，此次聚会也来了。被心理阴影遮蔽住的天空一旦打开，友情的星光就会注满整个心房。
临到此刻，思前想后，他们倒似乎弄不清究竟为自己活过没有——仿佛是活在一场梦里。想想，发生过的一切似乎都清晰如昨，具有实质感的与今天的自己贴身而立，携手摩肩共舞于人生的舞台；又似乎十分的遥远，遥远的梦一般不真实。依稀还记得自己少年时的摸样；当下无处不在的镜子，也过分负责任的提醒你自我苦读脸上的沧桑，怕你嬉戏荒唐，落第于生活的考场。这样看来，以前他们确曾为信仰为理想活过；为忠为孝活过；为责任为义务活过；更为名为利、为家为业活过。他们因此活过了自己的少儿时代、青春年华，成年岁月，活到了老年的门口，几近提手至胸，快要叩门而入了——脸上已刻满了岁月留痕，头上已显露着入冬迹象——所以，他们在初冬的年月里来了这么一次初冬之游。似乎既有着某种仪式的象征，又有着某种宣言的意味。
再想想，就是少有真真确确、切切实实地为自己活过，为生命的本来意义活过? 他们被太多生命外在的附加物所左右，并身不由己的追逐更多。就如同一个人本末倒置地为一套衣服而活，只为了让这件衣服有模特的撑持，可以显示其质地、款式、品牌的社会标价来。享受生命异化成享受身份。愉悦心灵变换成愉悦他人。到了此时，他们忽有所悟，想要挽回青春记忆、绊住时间的脚步为自己活一回——他们这是自己向自己讨帐来了。
这不，感性的女性们似乎更见情绪：她们大多身着盛装，以节日般的隆重礼遇对待这次联谊活动，似乎想展示什么或诉说什么。在她们青春如花时的履历上，基本只涂抹白色、国防绿、蓝色、黑色和新嫁娘才穿的大红色，诠注着她们人生的背景是以纯洁、崇高、庄严和革命为其主色调；其它带有人为附加贬义的色泽，则被摈之于其生活之外而不敢问津。故其昔日对镜时常有沮丧之叹和遗憾之感而不敢示人——虽然，她们性别的本能充盈着怀春的浪漫和诗意的憧憬。如今，在社会语典被重构新编之后，她们尝试着抓空暂时地抛开一切，娇宠自己一回，浪漫这么一把，真真正正做一回自己——不管别人会说什么——虽然，此时已是夕阳残照，黄昏晚唱。摇摇头，我不竟自责：只要她们乐意，又没碍着别人什么，瞎想这些干什么？
可是，她们和他们真能超脱自己的宿命吗？真能洒脱地做成想做的那个自己吗？我看难。他们是背负着过于沉重地历史包袱而走过来的一代人。他们是被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打造出来的一代人。虽然经受了成大器者必须的修炼……但命运没让他们成大器，仍只能复制其父辈的脚印碌碌一生。他们选择过，尝试过，拼搏过，终于只能收获一份用遗憾批注的人生。遗憾的命运与不遗憾的努力，若超脱于功利世界中的“成败得失”唯一性定义去品评他们：要我说，他们也就已经不俗了。还能怎样去苛求他们呢？
如今，他们还在为那个青春岁月里没圆的梦而解梦。他们至今还没彻底放弃，要活出个超越父辈赝品价值地自己来的努力。如同青春期具有逆反心理一般，这时的他们，忽然萌生出对传统人生的心理逆反。他们心里在问，“西风东渐”了一百多年，中国实打实与世界接轨的现代化认知感高炽了几十年，我们为什么还得像我们的父辈复制我们的祖辈一样，永远跳不出传统伦理模式的怪圈：一息尚存，就得拼搏不止？
观念的改变，带来心态的改变；心态的改变带来诉求和心情的改变——原来小人物的生活里不仅仅只有没完没了的责任与义务、和琐碎俗务叠加和积累起来的沉重，还有这么多让心情放飞，让灵魂敞开，让生命欣慰的美好东西在路上等着有心者去拣取。青春虽不能储存，但却可能因为心态的调整与生命同行，并构成互为表里的风景。自己似乎也可以与琐碎世俗拉开一点距离，隔出一个自我空间来做成自我——哪怕只能是“黄粱一梦”；哪怕暂时的“空仓”只因为要加大吸入新的存量；哪怕稍事小憩只是因为前面有更长的路要走。会忙里偷闲，见缝扎针地快乐自己，是碌碌人生里不易达到的的一种境界。
——有梦想的人生不会寂寞；永不轻言自我放弃的人也不会轻易地丧失掉自我。晚宴时，哥们姐们相互祝酒吐心愿：“健康过好每一天”。最后，大家共同举杯说再见——我知道，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的这一声“再见”，已经超越了约定俗成地礼节的层面，既是订期再会的一种约定，更是相互之间比约定多得多的祝福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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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4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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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4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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