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去表妹家看望姑姑姑父,才知道不久后就是他们两老结婚六十年的日子,心头不由得一热。现在人的寿命越来越长,这世上活到八九十岁乃至上百岁的老人已不罕见。但因为种种原因,夫妻俩能在一起度过六十年,而且始终相依为命、相亲相爱的还真不多见。望着眼前饱经风霜、满头白发,并曾在艰难中养育了我们好些年的两位老人,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建议他们能否举办一次“钻石婚”聚会,让亲友们都来庆贺一下,姑父欣然同意。fficeffice" />
姑姑和姑父是典型的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关于姑姑的求学经历我曾在有关爷爷、奶奶和父亲的文章里写过,而姑父则是另外一种情形。他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毕业于赫赫有名的黄埔军校第一期,参加过抗战与湖南和平起义。但在后来的岁月里,这些给他们一家带来的却是麻烦和磨难。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姑姑和姑父刚结婚,便响应共产党的号召,离开长沙去了位于广西北部山区的一个矿区,在那里的学校任教,而且一呆就是四十多年,直到退休后回到长沙。但也多亏了他们在广西的那个小家,给了劫难中的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当时他们已有三个孩子,加上我和二姐,还有爷爷和奶奶,一家九口,又正是最严酷的大饥荒年代,全靠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要养活这一家老小,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那时的姑姑姑父才三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华的时候,可生活的重担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记得每次下班回来,姑姑一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在一满盆的脏衣服前坐下,然后使劲地搓洗起来;而姑父则匆匆赶往地里去干活,种点蔬菜和杂粮改善生活。有次他拖着一部板车,我跟在后头,他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上一根根突起的青筋往下流淌,那一幕至今让我难忘!每次到了吃饭时,姑姑和姑父对我和二姐就像对他们自己的三个孩子一样,杂粮和菜叶子也要尽量让我们吃饱,而他们自己却常常只吃几口就说已经饱了。
我和爷爷奶奶二姐都是因为父亲右派劳改,妈妈又改嫁他人,生活没了依靠才去投奔姑姑的,在我们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是姑姑姑父收留了我们,而且一住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里,他们不但在物质上给了我们最起码的保障,而且还是我们最温暖的精神港湾。记得我去姑姑家不久,就到了要上学的年龄。在入学的先天晚上,姑姑特意给我缝了件新衣服,把我搂在怀里叮嘱说:“明天起你就是一年级的学生了,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下了课就早点回来”,然后,教我唱起了那首《读书郎》:“小么小二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当时的情景我永生难忘。
1964年,随着毛泽东“阶级斗争”的变本加厉,作为反革命的家属,我和二姐、奶奶(爷爷已在大饥荒中死去)不得不离开了广西姑姑家,去投奔已经刑满却仍在洞庭湖畔劳动改造的父亲,在那里又度过了五年时光。然后又被遣送回父亲的老家湖南新化农村,在那个极其贫穷和蔽塞的山沟里一呆就是八年,直到1976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覆灭,才又重新回到人间,回到正常的生活。在离开广西后到我们返城的这十多年里,虽然不在姑姑姑父身边,但他们却从未忘记过我们,即使是在文革中广西武斗腥风血雨尸横遍野那样的恐怖岁月,我们也仍能收到他们千方百计寄来的每月五块十块钱,这些钱给予我们的不只是生活的必需,也是我们对人生的希望。
四人帮的倒台,迎来了姑姑姑父人生的春天,他们又工作了十多年。在退休十年之后,因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在长沙工作,于是他们回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我们又能经常在一起了。但天有不测风云,2003年的那个春天,正是“非典”在中国大地肆虐的时候,他们最心爱的小女儿,也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叶因患癌症离开了人世。在叶发现癌症和治疗期间,大女儿沙担心两老受不了便隐瞒了真实情况,直到叶生命垂危时,姑姑姑父才突然面对这个生离死别的残酷现实。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我都已经写进了我的那篇《母殇》里。叶的离去对两老的打击是巨大的,就是从那时起,姑姑迅速地衰老下去,常常是一个人呆坐着。每次见到我的父亲,她总要说的一句话是“哥哥,你多好,四个孩子都还在,”令人肝肠寸断!
与姑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姑父,虽然他的痛苦一点也不比姑姑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否则就很难有人能像他这样悉心照顾妻子。从那时起,无论是起居还是饮食,无论个人卫生还是看病吃药,全是他精心安排和照料。以至于姑姑只要哪怕几分钟没见到丈夫,都会东张西望寻找他。其实姑父也是个感情丰富博学多才的人,他的大学专业和教师生涯虽然都是理科,但和同时代很多知识分子一样,文学功底也很扎实,不但唐诗宋词烂熟于心,而且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甚至比搞文科的姑姑写的字还要好。近几年来,还在女儿的帮助下学会了用手机和电脑。每当看到他发来那些温馨的手机短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所为。
为了让姑姑多些活动,只要天气好,姑父都要搀扶着她去他们住在二女儿家的那所大学校园里走走,于是,那里就有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每当他们出现在校园里,总会有些大学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这对白发苍苍相濡以沫的老人,投来羡慕和感动的目光。有的还拿起手机拍下照片发到网上。照片下的文字是那句人们熟悉的歌词“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这爱与婚姻的最高境界,是多少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归宿,我们的姑姑姑父做到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这代人也渐渐老了。这几年不用上班了,我们便常去看望姑姑姑父。虽然姑姑的思维已经很迟钝,但还能认出我们。每次见到我们,她的脸上都会露出孩子般的微笑;每当我们问她“最近表现好不好”?她都会像孩子一样地回答;每当跟她说起过去的事,她都会努力地回忆,直到完全想不起来。有次我拉着她的手说“姑姑还记得你教我唱的《读书郎》吗?”没想到她竟轻轻地哼了起来:“小么小二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我也跟着一起唱,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早就想为姑姑姑父写点什么,现在终于有了“结婚六十年”这个机会,于是我写了上面的这些文字。虽然对他们几十年的风雨人生来说这只是沧海一粟,但我的心多少得到一点安宁。如今两老都已八十五岁高龄,回想他们一起走过的六十年风风雨雨,六十年不离不弃,我最想说的话是:亲爱的姑姑姑父,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祝愿你们健康长寿!假若有来生,我们还做一家人。
2013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