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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

   各位朋友:衷心祝贺乃广兄画展成功,特发上以乃广潇雨为原型写作的长篇小说,已在《中国文学》2012年八、九期连载,以示庆贺。

 

引子  我的家我的天堂

 

   演出完毕,李宇轩和夏雨卸了妆便像年轻人似的手挽着手从剧场走了出来。此刻,他俩的心情是无法言喻的,就像头顶上那纯净、广阔的天空,这可以从他俩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现在的都市,夜晚比白天更显得喧嚣与嘈杂,街两边的商场、店铺、茶楼、酒肆、歌吧、舞厅、发廊、休闲屋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烁,男人、女人的眼里都流露出最本质的欲望。金钱与贫穷、幻想与疯狂在这里得到最佳组合和注释。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社会,具有让每一个人心态浮躁起来的能力,人们似乎忘却曾经狂热地呼喊过世上最革命的口号,曾以整个生命,“向往砸碎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而在灯红酒绿中尽情地享乐,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然而,他俩似乎不属于这支浩浩荡荡的夜生活一族,没有了政治抱负和利益纷争,反而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的一辈子什么最重要?自由和健康,如此而已。他们沿着大街往前走去,他们没去留意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却喜欢去看大街两旁枝形柱灯的光彩,一串串、一朵朵,分外的绚烂、明媚,还带点潇洒,好像一小片一小片要飘起来的洁白透明的云,好像要引着他们走到天的尽头。他们心里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激动。

 

   他俩是随着省知青艺术团去参加市里的一个大型文艺演出的。他俩当年都是下乡知青,一晃四十多年了,两人都已过了花甲之年,却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那种朝气。两人从年轻时候起,就都能歌善舞,一副天生的舞蹈坯子,都长的风姿秀逸,尤其是那两条腿,仿佛灌注了一股跳动的生命和旋律,只一味地挺拔和修长。不过,宇轩多了几分俊秀,夏雨却多了几分婀娜。

 

   那是一个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剧场,剧场座无虚席,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前来观看的,不仅有市里的领导,还有省里的领导。他俩跳的是双人舞《天堂》,舞台音响效果出奇的好,很亮很清晰,腾格尔沧桑的声音融在单纯的吉他声里,干净得让人感动: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我的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这首歌,曾风靡了整个中国,腾格尔唱得太好了,他居然把家比作天堂。天堂,那可是人人都向往的呀!李宇轩特别喜欢这首歌,不仅仅是腾格尔歌唱的魅力,也更是因了这点。“家,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礼赞、颂扬。人类美好的生活在这里实现,人类胜利的力量在这里滋长,儿童在这里生活着,成长着——这是人生的主要的快乐。”他读过丰子恺先生关于家的一篇散文,先生在文章里对“家”阐述更为具体:“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的故乡的天空,外有打着石门湾白土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是认识的。还有各种商贩的叫卖声,这些叫卖声在我统统是稔熟的。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实地了。这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我从寓中回到家中,觉得非常安心。”谁不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呢?他比谁都深切地渴望家。他原和所有的人一样,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可是,在那么一个扭曲的社会,家竟然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在权力这只无情的铁拳的砸击下,一下被砸击得粉碎,才十几岁的他与一个弟弟便成了孤儿。几十年的搏击,沧海桑田的变迁,现在,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当他第一次听到腾格尔的歌唱时,便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一遍一遍地唱,并随着歌唱与夏雨一道编创了一套舞蹈动作。

 

   两人随着歌唱起舞。他的舞技是很精湛的,能用身体的各部分使之达到心领意会的程度,由此,两人配合很是默契。他们的舞姿轻盈时如春燕展翅,欢快时似鼓点跳动,显得潇洒、优美、舒展。瞧瞧宇轩吧,他带着快活的得意的神气跳着,突然间用一只脚跺了一下,便像皮球一样从台上跳起来,然后提着他的对手飞旋起来。夏雨的舞裙则像怒放的花瓣,向四周骄傲地张开。他们舞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限广大的感觉,仿佛那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开在你面前一样。

 

   全场掌声雷动。这热烈的掌声就足以使他们感动。在泪光莹莹中,他和她都看见了,坐在前排观众席上的市长居然站起来了。市长是位文化人,是诗人、作家,他拍着手,望着他俩,笑意随着嘴的轮廓荡漾开去,一瞬间满脸都是笑了。

 

  此刻,他俩在街上走着,心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和兴奋里。

 

   “宇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边走一边说,“我俩一块跳过多少次了,都没法统计,每次都配合得很默契,好像一个人一样。”

 

   “这就叫心灵相通吧!”他甜甜地笑着,瞥了她一眼,眉棱子一闪一闪地说:“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叫夫唱妇随吧。”

 

   “就你得意!”她用手轻轻的捶了一下他,心却跟一头麂子一样,在春天的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奔跑。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我总觉得过去许多事就像发生眼前在一样。”

 

   这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的头顶迅速地划过。

 

   “是啊!一晃就几十年了。”他感慨万端地凝视着远远的天际那颗流星坠落的地方,那地方,莫非唤起他许多对往事的回忆?也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许多东西永远也无法忘掉,就像地下深厚的煤层一般埋藏在人的内心深处。

 

第一章  他将不再属于这座城市

   1964年,李宇轩成了下乡对象。他10岁那年,父亲因被误划右派而离开了人世。父亲的去世的确是很冤屈的。当时划右,各单位都分了指标,父亲单位的指标没有达到,单位领导便做父亲的工作,父亲不同意,说:“我没有反对过党的呀,凭天地良心,我从来都是拥护党和政府的。”工作队就开他的斗争会,硬是给他戴上一顶“右派”的帽子。父亲想不通,就一索子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他和一个小他五岁的弟弟艰难度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父亲出事后,她以代课为业,四处打听哪个学校有老师请病假或休产假就去顶替,每月工资才30几元,用这不稳定的微薄收入维持母子三人的最低生活水平。

 

   艰难的生活处境,沉重的思想包袱,使母亲身心憔悴,疲惫不堪,而当时愈演愈烈的极左政治气氛也让母亲感到他的两个孩子前途莫测,将会有诸多磨难,这让她忧心忡忡,甚至感到绝望。

 

   他从小酷爱美术,母亲一直非常支持,1964年他高中毕业,母亲四处找人东拼西凑借了一点钱送他到北京报考美术学院,他顺利地通过了专业考试,可是却落榜了。在那个年代,父亲问题注定了他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而就在这里,母亲终于忧劳成疾。

 

   这天晚上,下着雨,雨点打得屋瓦上啪啪作响。他家的住房是一栋低矮简陋的木板屋,座落在一条叫马场里的狭窄的小巷里,还是他祖爷爷在城里开一家小杂货铺时置下的。木板屋被岁月侵蚀得斑斑驳驳,木板全已墨黑。由于下雨,整个下午,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味被蒸腾着的水汽吞噬了,天变得格外昏暗。

 

   母亲要批改学生作业,安排他们兄弟俩睡下后,便一个人凑在灯下埋头忙开了。母亲显得很疲倦,又加上缺少营养,人变得惊人的瘦了,颧骨和眉棱骨也特别突出,颧骨的底下,竟生了两个黑孔出来。

 

   说也怪,今晚上他老是心神不安,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心头蠕动,又像怀里揣了只兔子,心老是忐忑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是什么事呢?他说不上来,便拼命闭住眼。弟弟头一挨枕,却很快就扯起了呼噜。他睡不着,就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八、九、十……”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发觉母亲领着他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巷子很黑,长得没有尽头,走在巷子里,使人产生一种迫促的感觉。

 

   “妈,我们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他疑惑地问。

 

  “去接你爸呀!”母亲说。

 

   “爸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呀!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我们这就去接他。”母亲很平静地说。

他立时变得高兴了,说:“这太好了,我想死我爸了!”他从小就喜欢听故事,老爱缠着父亲给他讲故事。他觉得父亲很有学问,读了很多书,装了一肚子的故事。他最记得的是父亲给他讲“南柯一梦”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是讲一个叫淳于棼的人,睡在一棵老槐树下,梦见自己当了大槐安国的南柯太守,享受荣华富贵,醒来却发现大槐安国就是他家大槐树下的蚁穴。父亲说:“孩子,一个人要有自己的理想,但决不是胡思乱想。我们只要有了理想,就要一步一个脚印去努力追求,努力地去付诸实践,不要去贪图不该贪图的东西。我们只是一个百姓,就老老实实地做人、做事,认定一个目标,走自己的路就行,千万不可去做淳于棼,你记住了吗?”

 

   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爸,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父亲说着就把他搂在怀里,父亲的怀里很暖和。

 

   他这样想着,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劈空而下,紧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霹雷,有如天崩地裂一般。他惊骇地发现,眼前竟然什么也没有了,又长又窄的巷子不见了,父亲不见了,母亲不见了,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他又惊又怕,不知所措,便“哇——”地一声哭了,眼泪如同喷泉一样倾泻下来。他一睁眼,见房里似乎亮着灯光,母亲却伏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他抹了把眼泪,叫了声:“妈!”

 

   然而母亲没有回应。

 

   他又大叫了一声:“妈!”

 

   母亲仍一动未动。

 

   他觉得不对,惊慌得浑身颤抖,忙一骨碌爬了起来,凑前一看,只见母亲口鼻流血已昏迷过去。

 

   “妈!”他大声地哭喊着。

 

   弟弟叫小虎,被他的哭喊惊醒,一见母亲这副模样,吓得脸孔煞白,忙扑了过来,放声嚎哭,只听见一声声叫妈妈,没有喊出一句别的来。

 

   “吵什么吵!”有人敲窗,恶狠狠地喊。

 

   接着门被撞开,一下进来好几个人,是左右隔壁邻舍。大家一进屋,傻了眼。一位中年妇女问:“你们妈怎……怎么了?”

 

   “不知道。”他说,他只知道哭。

 

   这时,挤进来一个人,是隔壁蹬三轮车的张大爷。张大爷抬眼一瞅,冲他兄弟俩说:“别哭了,快把你娘送医院。”

 

   他是哭糊涂了,这才明白该怎么做,忙一弓身背起母亲往外走。

张大爷说:“等一下,我用三轮车送你们去。”

 

   “这——张爷爷,谢您了!”他说,心里充满了感动。

 

  “谢什么谢,走吧!”张大爷说罢,便赶紧去家里推来了车子。

 

   兄弟俩忙着把母亲抬到车上。

张大爷蹬着车一头往最近的一家市医院蹬去。兄弟俩冒着雨一步不移地紧随在后面跑。

 

    雨愈下愈大,雨点变成了线,继而又像一匹白练似的泻下来。这该死的雨!

小虎终究年纪小,没跑几步就张口喘气,雨水扑面灌了进来,口没法张,还呛得厉害。他忙伸手挽住他,说:“小虎,你就留在家里别去,让哥去就行了。”

“不,我一定要去!”小虎喘着气说。

 

   张大爷回过头喊道:“你两个一块上车吧,这雨真大!”

 

  “不了,”他喊道,“张爷爷,只要能快点把我妈送到医院,您就别管我们了!”

“那你们小心点,别摔着。”

 

  “知道了,摔不着的。”他喊道。

 

   兄弟俩在雨中东摇西晃,小虎子有两次还几乎跌倒,是他使劲抓住。两人相互搀扶着,跑得很吃力。“爹没了,我们不能再没有妈,老天爷,求您救救我妈吧!”他在心里喊着,冰冷的泪水与雨水一道流进嘴里,又流进心里,把一颗破碎的心给冰透了。

 

   “这是造什么孽!”张大爷叹息了一声,却仍用力蹬着车子,紧绷着脸,一张脸竟憋成了酱紫色。

 

  医院各门诊室都关着门,夜晚是没人上班的,只有急诊室里还亮着灯,但没见一个人。

 

   “医师!医师!”张大爷用力地敲着窗子。

 

   “医师!医师!要看病啊!”他焦急地大喊。

 

   好一会,总算从里间屋里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师,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哪里不好?”

 

   他忙说:“医师,请您给我妈看看,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女医师看了看他母亲,脸上却没半点表情,只冷冷地挥手说:“拖回去吧!”

“回去?干吗要回去?”他吃惊得全身怔住。

 

   “是你妈吗?她早已断了气,快回去忙着后事吧。”女医师说,脸上没有了刚才那么冰冷。

 

   他只觉得头部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飞,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天地间黑成了一团,人就像跌进无边的黑暗中去。

 

 

  母亲永远地离他俩去了,家里再也看不到母亲忙碌的身影了,再也看不到母亲慈祥的笑容,这是他怎么也无法承受的现实。他感到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寂,觉得自己就像遇着了风浪后的一叶小舟,孤苦无助地在茫茫浪涛间飘泊。他会常常想起母亲,仿佛看见母亲步履蹒跚,却依然面带慈祥的笑容向他走来。有母亲在,尽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这个家却有母亲在尽力支撑。为了兄弟俩的学费,母亲会愁急得彻夜不眠,顶着烈日四处奔走去寻找一个能挣钱的临时工作,或在他人冷嘲热讽之中去借钱,为了不让兄弟俩饿着肚子,母亲竟然让自己的病屡次推迟就医,强挣着装出一丝微笑,不让他们兄弟俩看出她心中的痛苦……现在母亲离他们远去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亲人的庇护。最现实的,是兄弟俩的生计问题,每天要吃要喝,就得花钱,可是,这钱从哪儿来呢?弟弟还小,他作为长兄义不容辞地得挑起家庭这副重担。他便每天都要出去寻找一份临时工作,有时,去河边上帮着运沙船挑沙,有时又去建筑工地帮着去挑土,一天挣下五六毛钱,这就成了兄弟俩全部的经济来源,成了他们过日子的保障。

 

   这天,他早早地来到城外南门码头,轻烟样的晨雾还笼罩在江面上,远远望去,穿梭似的行驶的驳船,显得很模糊,只有一点一点黑影子在移动。不知是从何时起,这里竟然成了装运砂石的码头,每天都有几艘挖沙船在这里采挖砂石,河滩上耸立着好些座像山一样的沙滩。

 

   运沙的船还未到,岸上有好几十号人在等候着,有老年人,有身强体健的壮年汉子,也有像他一样显得有些瘦弱的青年学生伢。他们就像商品一样,等候着船老板的挑拣。

 

   有两艘运沙的船只到了,人们便争先恐后地蜂涌上去。船老板开始挑拣,有十几个壮年汉子被船老板领走了。

 

   剩下的人,便翘首望着江面,等候着后面的船只到来。

一艘接一艘的运沙船相继驶来,可是没一个船老板能正眼看他,他有些忐忑,有些焦急,也有些气恼。船老板看他时那不屑的眼光,刺着他的心,他浑身便沁出一层灼热的汗来。

 

   这是第十艘船了,他有些忿忿地迎上去,冲船老板喊道:“老板,要挑沙吗?我能挑的,决不会比人家差!”

 

   船老板是个黑黧黧的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道:“你行吗?瞧你一身没几两肉,不会一担沙就压扁了吧?”

 

   “笑话!一担沙都挑不动还跑来这儿来干吗?”他生气地一撇嘴,两眼瞪大着。

船老板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说:“好吧!你试试吧,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挑不了几担,我可是不付一分钱的啊!”

 

   “我要挑得了呢?”他脖子一拧道。

 

  “我可说好,六毛一天,干不干?”船老板问。

 

   “七毛行吗?”

 

   “那你去找七毛的主吧。”

 

   “好吧,六毛就六毛。”他只得软了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主家,他不能失去这个挣钱的机会。

 

   他干得认真,也挺卖力,每担沙子两只撮箕他都装得满满的,挑上肩,就觉得沉甸甸的压人,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一担。几担下来,就浑身冒汗,双腿有些打晃,但他用力挺住,他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他。

 

   其他的几个挑沙工年纪都比他大,看他时,眼里就多了一些恼恨。

 

   趁他在往撮箕里装沙时,旁边一黑脸汉子轻声对他说:“嘿,小伙子,你是头一次干这活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问。

 

   “小伙子,你别挑那么多,”汉子又说,“不用干多久,你会吃不消的。”

“不怕,我能干的。”

 

   “你别犯蠢!我们都比你大,你这么干,人家还怎么干?”

 

   “这——”他愣住,抬眼看着汉子。

 

   “省着点干。”黑脸汉子又说,很硬的口气。

 

   他这才看了看人家挑的,都没他挑的满,他明白了人家为什么会对他恼恨,便往撮箕里少铲了两铲沙。

 

   挖沙船在“突突突”地吼叫着,砂石很快在河滩上堆积起来。人们都在埋头干活,没有校园里的那种歌声、笑声,每个人都像一架只认干活的机器。太阳愈升愈高,天气变得很热,地上蒸腾出了一种怪味儿,像是火药气,又像是泥腥味儿。汗从额上、颈脖上流淌下来,很快就给烤干了,光着的脖子上便留下了一层白花花的汗渍,像霜花似的。

 

   他觉得担子居然越来越重,两条腿也变得越来越沉,真想坐下来不再迈开步伐了,但他咬着牙仍一步不拉的尽力跟上人家。

 

   好容易盼着休息,船老板提来了茶水。大家就蹲下来,有的就干脆坐在地上。

黑脸汉子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拿出一个粗面馒头就着水大口大口地啃。他什么也没有带,就掉过脸去看江心中间行驶的驳船。

 

   黑脸汉子塞给他一只馒头,说:“小伙子,接着。”

他红了下脸,说:“我不要。”

 

   “接着,填饱了肚子才能干活。”

 

   他这才接了,说:“大叔,谢您了。”

 

   “谢什么谢,”叫大叔的汉子,呵呵笑起来,又问:“你是城里人?”

 

   “嗯啰!”他点了下头。

 

   “怎么也来干这种活?”

 

   “混口饭吃嘛!”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都是教书的。”

 

   “怪不得,我看你就不像是我们这些下苦力的人。小伙子,你不该来干这号活的。”

 

   “可是我爸我妈都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死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

 

   大叔就叹了口气:“造孽!”便不再说话。

 

   他也哑默不语,只觉着脸部、颈部,凡是裸露的地方都让汗水浸得火辣辣地发疼。

 

   又开工了。大叔把铲子塞到他手里,吩咐说:“你就只管给我们装沙子,这挑担的活我们来干。”

 

   他一下怔在那里,想说话,却没说出一个字。

 

   “别发呆了,干吧。”大叔的口气变得温和,并用巴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便快速地挥动着铁铲。

 

   大叔一弓身子,挑起沙担,后颈上便隆起一块拳头大的肉疙瘩,还回头冲他笑了一笑,那笑轻轻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使他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就在他母亲走了不到一个月,街道居委会的干部一次接一次地上门动员。这天晚上,来人是一位中年干部,剪着齐耳短发,面孔铁板,不苟言笑。她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肯下乡呢?你自己想想,一个这么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却呆在城里吃闲饭,能不脸红吗?”

 

   他挑了一天的沙,疲惫得要命,坐下就再也不想移动一寸地方,浑身像棉花般松软,偏偏人家这时却喋喋不休地劝他下乡,他心里便很是气恼,但又不敢发作。他分辩说:“我可没有吃闲饭,我天天出去推板车、挑沙、挑土、拣煤碴,自己凭劳动养活自己,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呀!”

 

   女干部就变得更为严肃,她大概今生是一个与温柔绝缘的女人,那双眼睛瞪着他,闪烁着威严的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是坚定地走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线,还是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是一种态度,这里边有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你仔细掂量掂量一下。”

 

   “我不去,”他说,“但我弟弟还小,留在城里总可以吧?”

 

   “你们这些人呀,真得好好地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女干部站了起来,拧着眉头一转身走了。

 

   他呆立了半晌,一种莫名其妙的委曲之感,使他的喉咙滚过了一股酸涩。一个家,就只剩下他弟兄俩。平日,兄弟俩相依为命,可是,他一走,谁来照顾弟弟呢?如果他不走,难道能让年幼的弟弟下到农村去吗?他感到一种无奈,感到一种孤独无援的痛苦。

 

   他害怕晚上,害怕干部的无休止地轮番上门来动员,他只得躲出去了。可是,能上哪里去呢?他一个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忍住腰酸腿疼,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好,而且街上不时有民兵巡逻。每当民兵从他身旁走过时,便吓得汗毛凛凛,唯恐被他们当作一名流窜犯抓了去,有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

 

   他忽然想到一个叫水陆洲的地方,他在江边挑沙时就常看到过。那是湘江河里的一个小洲,一个较偏僻的地方,住的人也不多,一般造反派很少光顾,他便往那里走去。

 

   在洲上有种远离城市的感觉,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月,只有星星,夜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树枝草叶在河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心像被什么拽了一下,感到喉咙堵得难受,想哭,可眼睛只是涩。

 

   他一头钻进树林子里,便迫不及待地朝地上躺。干了一天活,上下眼皮早就打架了。刚躺下,成群的蚊子就嗡嗡地叫着,肆无忌惮地往身上叮。他跳起来拿着树枝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进攻。他火得想骂娘,可又无可奈何。忽然,他瞧见不远处地上扔有好些稻草,大概是哪家船老板用来遮盖货物扔下的。他便去拿稻草,伸手一扯,却瞧见草里面有人,他吓了一跳,忙问:“谁?”

立刻有人轻嘘了一声,说:“别说话,快藏进来。”

 

    他一弓腰钻进了草堆,他这才发觉草里面已藏着四五个和他一样大的半大小子,而且里面有一股难闻的汗馊味。他想返身钻出去,可身子却让人家用力按住。

不远处就有人跑动的声音,还有手电筒的光照射过来。是来巡夜的民兵,这种声音,在他听来并不能使人感到一份安宁,而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几个人谁都屏住气息,不敢弄出一丝儿声响。他感到委屈,也感到伤心,这么一个偌大的城市,怎么会没有一块自己可以容身的地方呢?

 

   脚步声渐而远去,一会,又由远至近,还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我说了,这么个鬼地方哪会有人,鬼都没有一个。”

 

   另一个声音说:“你可别麻痹大意,我们眼里可得时刻都有敌情。”

 

   “大哥,你也别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前一个声音笑道,“哪来的这么多敌人呢?即使有敌人也用不着这么紧张,蒋介石八百万大军不都给打垮了嘛,难道还又钻出个八百万大军不成?”

 

   后一个声音就变得很严肃:“我看你这思想有问题,如果没有阶级敌人,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什么要告诫我们全民皆兵呢?就你这思想,明天在会上给大家好好检查检查。”

 

   “别……别这样,大哥,是……是我不对,行吗?……”

 

   正说着,忽地,有人一声大喝:“谁?站住!”

 

   藏在草堆里的人全都一阵哆嗦,他也吓得心一下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蛇爬上背脊似的。

 

   好在没有发现他们,民兵们不知发现了谁,蹬蹬蹬的脚步声很快就很远了。

好一会,外面没有了动静。

 

   草堆里的人便问他。问话的是个瘦高个,里面太黑,看不清这人的脸,听声音有些哑,一副鸭公嗓:“兄弟,你也是躲抓盲流黑人的吗?”

 

   “不是,我就住在城里。”

 

  “干吗躲这儿来呢?”

 

   “他们要抓我下乡,可我有个弟弟,年纪还小。”

 

   “你爸妈呢?”

 

   “死了。”

 

   好一会没有吱声,静默里含有忧郁、悲苦和坚忍。

 

   “你们是——”他问。

 

   鸭公嗓说:“家里遭了灾,就跑这儿来了。”

 

   “找到工作了吗?”

 

   “没户口,上哪儿找?”

 

   他知道,他们这才是盲流、黑人,大白天在车站、码头转,晚上就宿在这儿。先前,他最讨厌这些人,这会不知为什么,却全然没有了厌恶。

一阵窸窸窣窣,鸭公嗓抓了一把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他用手捏了捏,知道全是一些分票角票的零散票子,忙说:“我不要。”

 

   “拿着,就这么多,别嫌少。”

 

   “你们也……不容易。”

 

   “没什么,都是讨生活嘛,谁叫我们来到这世上呢!”

“这就谢……谢你们了……”倦意又袭上来,眼皮很沉,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迷迷朦朦中他忽然看见好些人在追他,有派出所的民警,有街道居委会的干部,他撒腿便跑。忽听见背后“空隆”一声,他觉得头上挨了一棒,眼前顿时漆黑,心想这下子可真完了!睁眼一看,眼前真的站着几个武高武大的民兵,一个个板着铁青的脸,他惊吓得手足无措,只觉一股冷气从脚上直往上冲。

 

   那几个盲流黑人却早已逃了,只有他睡得太死,让人家抓了个正着。一个大个子民兵立眉恼眼地一把拎起他:“老实点,跟我们走!”

 

 

   他是让两个武高武大的民兵押着送回来的。自然,他没少挨居委会那位女干部的训斥。女干部两眼盯着他,样子很严肃:“躲,你能躲到哪儿?孙悟空的本事比你大吧,可也没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板心呀!”

 

  “我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偌大的城市,怎么就容不下我们兄弟俩呢?”他小声嘟囔道。

 

   女干部的两道秀眉就皱紧了,冲他大声嚷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说不通呢?我们说了多少次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可我现在这么副样子,也不能算是资产阶级呀!”他小声争辩道。

 

   “可你是资产阶级的子女,是反动阶级的子女,就得无条件地服从!”她整个脸就垮了下来,枯涩的声音有些刺激人的耳膜。

 

   他没敢再说,鼓着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女干部是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他就这么蹲在家里两手抱着头一个人发呆。

他感到一种无奈,感到一种孤独无援的痛苦。弟弟放学回来后,他像往常一样给弟弟做好饭菜,辅导弟弟做好作业,然后安排弟弟睡下。他没有告诉弟弟自己要下到农村去,他害怕看到弟弟伤痛欲绝的样子,害怕听到弟弟那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都市的夜,直到深夜才变得安静了。

 

   可他睡不着,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只觉得心里焦渴。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巡夜的民兵走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他听来有一种神秘且难以言喻的恐惧。他又把头放回到枕上,拼命地闭上眼睛,一种难耐的孤寂感又一次涨潮似地漫过他的胸口。他忽然觉得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孤寂和凄凉的体验使他满心里顿生悲哀,眼泪便有如喷泉一样忍勒不了,不住地倾泻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小虎竟然爬到他这一头来睡下,用手摸着他的脸问:“哥,你怎么哭了?”

 

   “没,没哭。”他说。

 

   “哥,你哭了,是想妈妈了吗?”

 

   “嗯,想妈妈。”

 

   “我也好想妈妈。”小虎说:“你记得吗?你上中学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在别人家里搭餐,那年月缺油少米,难得吃上一顿饱饭。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兄弟俩在一起做作业,你读课文读到‘红军长征时用野菜充饥’这一句时,我说:‘啊,鸡呀!好吃好吃!’原来是我把‘饥’字听成‘鸡’啦。你听了呵呵直笑,妈妈却没笑,搂着我俩竟然哭了。”

 

   “别说了,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学哩。”

 

   “哥,我……我睡……睡不着,好想……想妈妈……”小虎嘴里喃喃着,声音竟然小了下去。终究还是小孩子,瞌睡大,而且也无法理解作为兄长的他此刻的心情,便紧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睡觉很不老实,一只瘦小的胳膊赤露在被子上。他替小虎盖好被子,便盯着小虎看,像看一幅画,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秋头夏尾,天气动不动就变颜变色地阴起来。左邻右舍都睡得静悄悄的,只有屋外那那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发着冷清的光,在风里摇晃着。他将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去的乡下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没法选择,也不敢去想,他最担心的是小虎,自己走后,留下弟弟一个人该怎样生活呢?以往与弟弟生活在一起的种种情景,便像放电影似的全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第二天早上,噪晓的鸟雀打破了城市的沉寂,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绚丽的朝霞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之上。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很美的早晨。可是他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老想哭,他却极力地忍住。他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送着弟弟去上学,并且叮嘱他不可以耽误上课,一定要好好学习。他没有告诉他今天自己要下到离城远远的一个叫云雾山的山区去,他担心弟弟今天要走而恋恋不舍要来送他。其实,他更不愿意让弟弟感受离别的痛苦。

 

   弟弟很听话的上学去了,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正需要关爱的时候,亲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他,丢下他孤独一人将怎样度过这艰难的岁月呢?

 

   他一直站在家门口,看着弟弟远去。弟弟的身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他站立在那儿,眼睛里还留着弟弟的影子,仿佛弟弟还在冲着他笑,朝他俏皮地扮着鬼脸,朝他亲昵地喊着:“哥!”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弟弟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这才进屋扛起自己的行囊,说是行囊,除了简单的被盖外,袋子里就一块画板、一些纸、颜料和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就怀揣着这个希望,一头往长途汽车站走去。汽车徐徐启动了,车厢内响起了歌声:

 

到农村去,

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在那里扎根,

在那里锻炼成长……

 

   车窗外的阳光非常刺眼,被风吹得像火焰一样轻轻飘动着。他望着渐渐逝去的城市,望着窗外掠过的各种建筑,想到刚逝去不久的母亲,想到他们兄弟俩的命运,想到未来的前途,心中一片茫然,潜伏着多时的委屈从心底某个小角落里豁然爬了起来,在脸上爬成了两队通体透明的蚯蚓。


 

知青燃烧的岁月(二)

 

知青燃烧的岁月(三)

 

知青燃烧的岁月(四)

 

知青燃烧的岁月(五)

 

知青燃烧的岁月(六)

 

知青燃烧的岁月(七)

 

知青燃烧的岁月(八)

 

知青燃烧的岁月(九)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一)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二)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三)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四)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五)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六)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七)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八)

 

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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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赏你的美文,又钩起了我好多苦涩欢乐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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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卢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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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了(1~6),慢慢欣赏。

谢谢楼主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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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贺并谢谢老土老反发上新作!

 

并请代问您老父亲及廖老师新年快乐!

笑对人生  快乐记录人生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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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贺老土兄以知青原型为题材的新作问世,一定好好拜读,慢慢品,细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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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儿时仰望星空的梦想,梦想的追寻和失落,天空中横亘的星河,光华璀璨却遥不可及。 月光下,宁静的湘江河畔,落水声打破了宁静,惊碎了月影,击碎了无忧无虑青葱岁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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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儿时仰望星空的梦想,梦想的追寻和失落,天空中横亘的星河,光华璀璨却遥不可及。 月光下,宁静的湘江河畔,落水声打破了宁静,惊碎了月影,击碎了无忧无虑青葱岁月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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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心感谢晓剑、厚哥、夜深人静友的关心和支持!发了两个十三,后一个十三应为十四,是我写错了,可我又不知道如何改,敬请您帮我改过来好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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