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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五)

第五章 一个人留守在山里的感受fficeffice" />

十七

元月过了十五,离过年就没几天了,知青们都纷纷准备回家过年,夏雨和大家一样,急着要赶回去。李宇轩家里已没有任何人,就只得留守下来。

他来队上还不到半年,因是头一年,年终结算时,队里还是给他分了600斤口粮,另外还给他分了十来斤花生。他把花生拎着便去了茶园大队茶园生产队,他叫她拿回去给家里过年。夏雨分了一些红薯,也学着村民样晒了一点红薯片,怕也有十来斤,她用一只布袋子盛着。李宇轩用一根竹扁担,一头挑着红薯片,一头挑着花生,便送她去车站。

要到兴隆镇才有长途汽车,到长沙的车子又每天只有一趟,早上七点钟从兴隆开出,因此,天未亮就要动身。

要走二三十里山路,又是摸黑走路,一个女孩子自然是不敢走,因此她也就没有拒绝他去送她。鸡还只叫头遍,两人就一块踏着夜露上路了。

他让夏雨走前面,自己紧随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说:“夏雨,你那天晚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我也不知道,想着要去你那里就上山了。”她说。

“你猜猜,我那天见到你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怎么想的?你快说嘛!”她甜甜地笑着,憋了他一眼,眉棱子一闪一闪地说。

他嘿嘿地笑了笑说:“我当时呀的确是吓了一大跳:咦哟!这山里头是从哪里跑出来个胡大姐呀?”

夏雨嘴一撇,就用手去捶他:“好哇,你骂人!”

“我怎么骂人了?”

“你骂我是精怪,还不算是骂人吗?”

“我骂你是精怪了吗?”

“我好端端的一个人,你干吗要把我比作胡大姐?”

他“噗哧”一声笑喷了,说:“你想想,那么一个月光美好的夜晚,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居然来到山中一座农家小院里,这像不像是让人走进了一个奇妙的童话或是神话里哟?谁能不会想到是‘胡大姐’来了?”

她故意不去搭理他,只是抿住嘴,笑得那么开怀,连眼泪也把睫毛沾湿了。

冬日的夜晚有些冷,但两人一路说笑,身上就有些发热了。浓荫重重的山道上,投射着斑斑驳驳的月光。风贴着山脊刮来,树枝摇曳着,月光、树影就一齐晃动起来,婆婆娑娑的,山路就像一条抖动的绵长的缎带,一直伸向远远的山下。

转过一道梁,路变得更陡,遇上陡坡,往下走比往上攀更吃累,稍不注意一脚踩空就得摔跤子。李宇轩就对她说:“小心,看着路,别摔着了。”

夏雨也说:“你也要小心点。”

两人就都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走在前边的夏雨紧张地发出一声尖叫:“看,那是什么?”

他忙抬眼望去,只见前面林子里闪烁着几团绿火,两人均吓了一大跳,夏雨更是吓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他当时想到狼,但又不敢往下想,咦,这山里哪来的狼呢?便对她说:“别怕,也许是豺狗。”说着便放下担子,两手用力攥紧那根扁担,一步拦到她的前面,两眼直瞪着那几团绿火。

这样相恃了一会,那绿火便渐而隐去。先是有两团隐去林子里了,接着又有几团闪烁一下就不见了,只听见前面林子里一阵哗哗的树枝拨动的响声。

夏雨只觉得腿脚一软,“咚”一声便跌坐在地上。

他忙伸手拉她起来说:“别坐着,得赶紧走,要不然那些豹狗子又返回来就麻烦了。”

她这才起来,用手抹了一把头上额上的汗。

这次,他走在前面,叫她拉着他的衣襟走。

为了壮胆,给她,也给自己,“嘿——呀——”他憋足一口气,冲着静谧的山野长喊一声,山谷便也随着发出轰然的回响。

“别怕,”他安慰她说,“豹狗子也跟反动分子一样,别看它的样子凶恶,其实是只纸老虎。”

“是,我没怕。”她说,但一颗心仍在怦怦地跳。

“你要是怕,它就会欺负你,你要是不怕,它反倒就怕了。”

“这道理我懂。”她说,心里平静了许多。

不知不觉已走下山了,这时一钩弯月,也渐渐从天幕隐去,山峦、树木、道路和村舍,都清楚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再走个把小时就能到达兴隆镇了,两人就顿觉精神了许多。

路上,渐而人多起来,有放牛的,也有推车挑担的。

到达兴隆镇时,天已大亮,天上的早霞已变成了一片火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显出了一种活力。

兴隆镇是湘赣边界上的一个小镇,怕有两百来户人家,就东西一条大街,街面上铺着鹅卵石,街两边有好些铺面。也许是因为地处偏僻,人不多,没有城市里的那种拥挤和喧闹。

车站院子里停着一辆很旧的客车,是往长沙去的,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院子里只站着十几个人,都是来等车的。他俩便在阶沿上坐着。

她对他说:“那一刻太吓人了,我真以为今儿一准没人回去了。”

“真没人回去,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他说,“但我总相信好人自有吉相,天是不绝好人的。”

“你这思想有问题。”

“怎么有问题?”

“你这可不是无产阶级思想喔!”说罢,两人就都笑了起来。

一会,喊上车了,他把她送上了车。

车子要开动了,他朝她挥着手喊:“回到家,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声好!”

“知道了!”她说。

“那花生最好别炒,生吃能润肺,老人家吃了好!”

“知道!”

他还要说什么,可车子已驶出好远,只见她从窗口直朝他挥着手,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十八

知青点的人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几间冷冷清清的屋子。村子里也有了一些过年的气氛,这里那里孩子们乱奔乱跳地放着鞭炮,到处砰砰地响着。

不时有人从门口路过就问:“小李伢子,没回去过年呀?”

“没有。”

“不想家吗?”

“想呀!可我觉得还是山里好。”

“瞧你这伢子,嗬嗬!”人们就打着哈哈走了,有夸他的,也有人摇着脑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去与家里人一块过个年。

说到过年,他就想着知青点也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平日家里过年,就得往门口贴上春联什么的。想到春联,他心里一动:不如自己动手写吧!好在平日他在知青点里办过几期学习宣传专栏,还留有几张红纸,他便取出红纸,裁成两个长条铺在桌上。

写什么呢?他侧头想了想,忽然叫了声“有了”,便墨研成汁,提笔在红纸上写下:

上联是:云雾山中看世界;

下联是:广阔天地炼红心;

横批是:扎根山乡。

他把春联端端正正往门口一贴,红艳艳的,就像开着几束山花儿,小屋顿时显得喜庆和生动。

这在村子里可是一件新鲜事。先前,村子里过年没人贴过春联,是因为村里没有人会写字,镇上虽然有春联买,但是路途远,而且还要花费,老百姓过日子能省就省着点过。现在见有人贴上春联,自是跑来,许多人看,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夸奖。尤其是李队长,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住嘴地赞道:“好好,小李伢子,你写得一笔这好的字。”便对他说:“小李伢子,今儿你就给大家都写上春联吧,我们村今年就过一个喜庆的革命化的年!”

他便也乐呵呵地应道:“好吧,我写!”

李队长忙打发人叫代销店送一些红纸过来。村里有一个小代销店,就卖一点日常用品。

一会,红纸送来了,有好几十张。

这叫他又犯了难,要写这么多内容就多了,像过去那些“财通四海”、“家业兴旺”等词是不能用的,不能体现革命化,他便问:“李队长,怎么写?”

李队长乐呵呵地应道:“你可是我们村里的大秀才,怎么问我呢?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他就只得一边想一边写。

老队长是管生产的,给他家写的春联是:

虎跃龙腾天地呈万象,

男女同酬山村换新颜。

李队长是管政治宣传,给他家写的则又不同:

瑞色迎春,万紫千红称盛世,

和风送暖,五湖四海颂明时。

生产队的保管室也要有一副春联,他挥笔写道:

室内虽小,保有万家幸福,

室外则大,放眼无限风光。

社员家的春联,有的是:

艰难思昔日,

幸福看今朝。

有的是:

劳动家兴旺,

革命国富强。

……

他写了一整天,方把每家每户的春联写完。众人都高高兴兴地拿了回去,端端正正地贴在各家的大门两旁,山村里遂多了一道喜庆的红色。

想到今天为大家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内心深处便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吃过晚饭,他就趴在桌子上,他要给夏雨写信,他要告诉她他日子过的很快乐,他在信上写道:

夏雨:你好!

想你这时应该在家里了吧?我真羡慕你有一个温馨而又温暖的家,有家人的疼爱和呵护。然而,我却没有。不过,队里的人对我都很好,李队长还当着社员的面夸我,说我过年都不回来,要在山里面与大家一块过一个革命化的年,这才是真正的扎根农村。可他不知道,我是无家可回啊!

今天给大家写了一天春联,虽说有些累,但看到大家那副高兴的样子,听到从每家每户传出来的笑声,我就很高兴了,也就更想家了。我忽然记起一位老作家是这样描述他的家:

家,是人海茫茫的一道避风港,给人带来安全感,是尘世喧嚣扰攘中的一处洞天幽境,胜似皇家的深宫大院,便于平常百姓徘徊徜徉。

爱逐臭争利、锱珠必较的,请到长街闹市去;爱轻嘴薄舌、争是论非的,请到茶馆酒楼去;爱锣鼓钲镗、管弦嗷嘈的,请到歌台剧院去;爱宁静淡泊、沉思默想的,小小的家在欢迎你!……

你读过这篇文章吗?我还是在学校时读过,因为写得太感人了,因此我能全文背诵下来。如果你喜欢,哪天,我就背给你听……

他写着写着,两颗大粒的泪珠便从眼角滑落下来,经过鼻翼、嘴角,一直流过黑黑的瘦削的脸庞,没有一点儿表情,人像雕刻着了似的,独一双眼睛亮着,眼睛里燃烧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思考的亮光。

 

十九

该是半夜时分了吧,一阵叽叽吱吱的声音将他从梦中吵醒。他睁开眼睛,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那张木板桌子上。桌子上他放了一只圆簸箕,只见一群老鼠大大小小地围着簸箕吱吱呀呀的欢快地乱蹦乱跳着。他好生奇怪:咦!这群老鼠莫非也在跳舞?莫非它们也是一大家子吗?还是也像人类一样是有了什么喜庆的事呢?看了一阵,弄明白了,原来这群老鼠是想吃簸箕下罩着的剩饭剩菜。平日,知青组难得有饭菜剩下,现今就留下他一个人,晚上饭菜做多了一点,他就把剩饭剩菜罩在簸箕下,是留着明天早上吃的。

我们知青粮食本就不够,常常吃不饱,这些家伙居然来跟我们争食,这太可恶了!我必须想办法消灭它们!他想,便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生怕惊跑了它们。

他躺在床上想法子。他不能不承认,这些家伙虽小,却很灵活,是很难抓到手的,比抓一只豺狗,抓一只獾子还难。

他想,这些家伙尽管绕着簸箕乱蹦,是进不到簸箕里去的,倒担心它们趴在簸箕上撒尿,鼠尿特骚,撒到饭菜上就没法子吃了。他必须想法子将簸箕撑开,让它们钻进簸箕里去,罩住它们,这样才能捉到。借着月光,他一双眼睛便在屋内搜索。忽然,他双眼一亮,瞧见一处屋角放着几根帐竹竿,现在已是冬天,早就没挂帐子,几根竹竿就搁在这屋角。如果能用根帐竹竿撑开簸箕,等老鼠钻进去后,一拉竹竿,不就把这些家伙罩住了吗?他想着,便迅速下床,“嘭”的一下,老鼠就全不见了。这些家伙特精灵,人手脚再快也赶不上它们跑的快。他心里一下就火了,就点亮灯,拿了把扫帚,满屋子寻老鼠,可哪里还有它们的影子!

他只得又回到床上。夜风从拳头大的墙缝中吹进来,使人感到有种针刺般的凛冽,他把身体全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外面。月光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一闪一闪,给这宁静而又充满激情的小屋撒上一层迷离、梦幻般的色彩。

他静静的等待着这些家伙的再次光临,他没有表,也没一面钟,不知道时间,只见月光慢慢地离开了靠床这边的一角桌子。

时间像过了很久,他有些想睡了,两个眼皮开始上下打架,他用力晃晃脑壳,想把瞌睡使劲甩掉,可眼皮却倦得像有千斤重似的。

忽然,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浑身一激灵,睁大两眼,来了!只见一只老鼠跳到了桌子上,接着,又有一只、两只……居然大大小小有五只,全都跳到了桌上,围着簸箕转。他悄悄地走过去,顺手拿起那把扫帚,朝着桌上用力打去,“砰!”一声,差点把簸箕也打飞,居然打着了两只老鼠,有一只竟然还没死,吱吱地叫,其余的就都跑了。他便又使足力气朝那只老鼠给了它一扫帚,这家伙才断了气。

老鼠居然没有再来,也许是它们受了惊吓,这晚上是不会出来的了。

离天亮还早,月牙儿斜挂在天上,天是暗蓝色的,怕是要变天了。

他便又闩起门睡觉。可他睡到床上,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后来,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睁眼醒过来,他居然发觉天色比以往要亮了许多,探头往窗外一瞅,天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下起雪来。山上的雪比山外下得早,也大,只见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变成在灰色的底子上飞舞着成千累万的白色蝴蝶。寒风摇曳着树枝,用嘶哑、放肆、粗野的喉咙吼叫着,刀子似的割痛人的脸庞,他便赶紧把窗子关紧关严。

再一看地上,死老鼠却不见了,咦!哪去了呢?门口的洞是堵好的,猫狗都进不来,门是闩着的,更没有人进来,是谁拿走了呢?他惊奇地张大着嘴半天也未能合拢。

他没法再睡,便索性穿衣起来。不过,心里仍是很高兴。想想啊,人家经常满屋子追打老鼠,东西打烂了老鼠却没见打死一只,可他,就用一把扫帚居然就消灭了两只,心里就有了一种胜利感,于是他就自个儿微笑起来。

今日下雪,队里肯定是不用干活了,他竟不忙着做饭,趴在桌子上又埋头写起信来。信,自然是给夏雨写的:

夏雨:你好!

又想你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对不对,可我老想和你说说话儿,一个男孩子想和一个女孩子说话这应该还不算是资产阶级吧?我认真读了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那文章里也没有这个规定呀!因此,我还是要和你说。

昨晚上我用扫帚消灭了两只小老鼠,可惜有两只大的带着另一只小的跑走了,大概是它们的父母兄弟吧。奇怪的是,今早上一起来,那两只死老鼠明明就丢在地上竟然全不见了,难道死老鼠还会跑么?我便想,那一定是它们的父母兄弟把它们背走了,掩埋了,它们的父母兄弟一定很悲愤,很难过的……

写到这里,他没法儿笑了,心立时变得很沉重,拧着眉头,像喝了杯苦酒。

他遂又写道:

尽管老鼠很坏,可它们也有着自己的家,我是不是又干了一件蠢事?我想,这世上所有的生命,谁不希冀自己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呢?就像我一样,渴盼父母的呵护和家人的疼爱……

 

二十

这场雪一连下了几天,所有的树木都变成了银枝玉叶,山岭、房舍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连坎坷不平的地面,都被雪填平补齐,变成了白茫茫的平地。山里的人都没法下山,山外的人也没法进山里来。村里人大多都窝在自家的火炉房里,房子中央烧着一个火塘,火塘的上方吊着一把或铜壶或瓦壶,不停地烧着开水,一屋子的柴烟,把屋子熏得墨黑。

李宇轩没烧火塘,他怕烟。他就穿上棉衣,里面还穿上毛衣,脖子上裹着围巾,背着一个画夹出门了。他从未看到过山里的雪景,他觉得太美了,他要去画写生。

山里面让大雪一盖,的确很美。瞧吧,大地是一片皎洁的莹白,一片纤尘不染的皓银,有如一个美丽非凡的硫璃世界,而远处山头的雪顶闪着雪光,映印着积雪与青翠的松针相衬,景色就变得幽雅与脱尘了。

不远处的雪地上,一只觅食的斑鸠被他惊起,“噗”地一声飞起,翅膀擦着枞树顶,立时“唦唦”地从树上纷纷扬扬落下好一阵水晶似的粉末,又如一树梨花落英缤纷,他一下竟然看呆了。

雪地里,他没法坐,只能站着画,可是站久了,两条腿就给冻得生疼,于是就绕着圈子跑步,一边不停地跺脚。谁知,这下面是块凹地,被雪掩盖得很平整,一脚踩空,身子一侧,便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摔了下去,只觉得风飕飕地削着脸颊,眼前一切东西都像在打转。他心想,这下可完了!便闭了眼睛,幸好下面有栋破旧的泥墙土屋,很矮,就筑在一道山墈上,一堵墙把他拦住,他这才没摔下墈去。

屋里人听见响声,喊了一声:“谁呀?”声音很苍老。

他是给摔疼了,不觉哼了声:“哎哟——”

门吱呀一声,立时出来一个面孔干皱得像树皮的老人,飞快跑了过来,用力拉起他,惊讶地问:“咦,你这不是城里来的学生伢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想来雪地里看看,就来了……”他喘着气说。

老头把他扶进屋里。屋里也烧了个火塘,一屋子的烟,他被熏得睁不开眼。

他在火塘边坐下。老头把火拨旺了些,又给他冲了碗滚茶,好一会他眼睛才适应了些。又吃了一碗热茶,心里就暖和了许多,加上火一烤,身上也暖和了许多。他这才打量一下老头,老头子头顶秃得白发没剩几根,眼睛凹陷,毫无生气。他吃了一惊,这不是村里的地主分子田有亮吗?因他是分子,村里人谁都不愿同他住在一起,他这才一个人住在这山墈上,就孤零零的两间房子,有一间屋子还盖着草。他想立刻起身走,可人家终究是救了他,这才又坐了下来,他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墈上不怕吗?”

“怕什么呢,惯了。”田有亮说。

“要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就怕。”他说。

田有亮笑道:“不怕的,我这么个破地方,鬼都不会来。”

“可有野猪啊,豺狗啊!”

“你看我这身上就没几两肉,它们不会吃我的,嫌弃肉少啊!”田有亮想说得诙谐一点,逗一逗乐,可话说出口,却显出几分忧郁和悲苦。

他心里顿生警惕,地主分子可是阶级敌人呀!自己千万可不能被他所迷惑。于是,便不再问。

两人就都沉默着,只有火塘里的火烧得哔哔剥剥地响。这田有亮平日也极少说话,也没人和他说话,过惯了冷清日子,也就不再说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眯起被渔网似的皱纹罩起的眼睛,像是在那儿打盹。

他就打量一下四周,房子很小,没有几样东西,茶壶茶碗却擦得锃亮,油醋瓶瓷瓦罐在窗台上摆的整整齐齐,看来这老头子还是挺爱干净的。屋里还摆有一张四方矮木桌,很陈旧,上面还摆着一副相棋,他忽然问:“家里来人了?”

“没有啊!”

“不是刚才还在跟人下棋吗?”

“那是我自己跟自己下。”

“自己跟自己下?”他一时也来了兴趣,又问:“这怎么下?”

田有亮没回答,却朝他问:“你会下吗?”

“会一点儿。”

“怎样,要不要来一盘?”田有亮问。

“好吧,就来一盘吧。”他说。他平日也喜欢下棋,在家里忙完了作业就和弟弟下,来这山里头,平日要出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就没有了下棋的兴致。这会见了棋,不知怎么居然手就有些痒痒的了。

两人就摆好棋。

杀得且酣。他赢了田有亮三盘,也输了三盘。这一盘开局,他便炮二进五,架起当头一炮,轰掉对方一车,直威胁他的老将。田有亮也不含糊,马八进七,拼死保住卒,然后卒又过河,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逼退他一炮一马,直捣元帅府。局势显然是剑拔弩张,两人都大气不出,鼓起眼,脸上漾了些许凝重。

这一盘是他输了。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有些诧异地看着田有亮问:“你怎么这么看重你的卒子呢?”

“卒子就是我,我就是卒子,我能自己不看重自己,不保护自己吗?”田有亮说。

他遂一愣,觉得这田老头不简单,话里有话儿,却又有些猜不透。忽然他觉得在这里已呆了不少时间了,万一有人发现他是呆在一个地主分子的家里,人家会怎么看?这就是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像屎(死)了。他便手一摊,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多谢你的茶。”

    “我就不送了,”田有亮淡淡的说,“有时间你想来就来吧。”

他这一摔,好在没有伤着哪里,在屋里坐了这么一会,身上早已不那么疼了。他一头走了出来,经外边的冷风一吹,止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然后就踏着雪“噗喳噗喳”地往回走了。他回去,还要去写信,他只想和人说说话儿,肚子里像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今天的事,他觉得要好好地给夏雨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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