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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八)

第八章  生活本身不应该是这样的fficeffice" />

二十九

罐子没有被评上先进,这次公社评了几个先进知青,全是家庭成分好的,说是对于家庭成分不大好的青年,还需要时间考验。罐子显然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人一下就蔫了,像霜打了的茄秧似的。

局势也愈来愈乱,各种各样的造反组织纷纷成立,人们一面度日如年地承受这场闹剧带给自己的巨大苦难,一面又对这场闹剧趋之若鹜,不惜赶汤蹈火,人们有序的生活已被打乱,年轻的共和国被权力扭曲成一座疯人院,到处都是失去了理智、发狂的人群吼叫着“造反有理”。各种造反派组织各自为阵,大家都一律高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坚决砸烂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狗头!”分不清谁是谁非。平阳县也成立了平阳贫下中农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平阳贫总”),前些日子还与省高等院校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高司”)在澄潭桥打了一仗,双方都动用了枪支,高司这边死伤了好几个人这才被迫撤走。前两天,长沙城里一个工人革命造反组织“湘江风雷”,竟然装了几卡车全副武装的工人驶进了兴隆镇,而且还有几挺机抢,把“贫总”的人围困在镇子里,机枪‘哒哒哒’地扫射着,手榴弹爆炸着,腾起好些爆炸开的黑色烟柱,场景是十分骇人的。这一次“贫总”死伤了十几个人,全钻进树林子里,仗着地形熟悉这才逃了出来,连这个革命老区的老百姓谁也弄不明白:怎么工人阶级会和贫下中农打起来了呢?那么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红军谁是白军呢?总之,山下很乱,山里的人谁也不敢贸然下山,自然谁也没心思出工。山里的日子,在暖熏熏的阳光下就像瞌睡老人一样迷迷糊糊地过去。

李宇轩就特别想念起夏雨,他不知道他们那边该怎么样了,也是窝在山里头不敢下山吗?山外边的那些造反派有没有进山来闹革命呢?整日呆在屋子里是不是显得太冷清了些?他心里总觉着,生活本身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又该是怎样的呢?……他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是,他脑子里就总是晃动着夏雨的身影,一想到她,心脏就跳得十分厉害,脸上发火上烧的,浑身浸透了清甜的兴奋、惊悸和欢喜。

于是,他就一个人去了茶园队。

茶园队自然是因种茶而得名。山是那样的高,向阳的一坡面上,从上到下,一溜儿的茶树一层叠一层,碧绿、葱郁,而云雾又缠绕在茶树间,略带一些蓝色,倒显出一幅特别诱人的神奇景象。和云雾山队一样,地里也见不到人,任茶树自个儿长着,周围是那样寂静,连空气似乎都融化在无边的沉寂之中。

知青点也是几间泥墙土屋,就筑在一处山墈上。

夏雨见到他,显得很惊讶,一张脸却又兴奋得发红发烫,她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呗,”他说,“这些日子可让人担心死了。”

夏雨就笑道:“担心什么呢,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呗!”

“我就担心那些造反派哪天会闹到山里面来。”

“不会的,我们这里没有一个是造反派,他们来这里干吗?”

“你们都没有出工吗?”他忽然又问。

“没有,”她说,“这都是让山外边闹的,谁也没心思去搞生产。”

“都在屋里吗?”

“是啊,都在屋里。”

“我们出去说话。”他看了一下四周,便领先走出了屋子。”

夏雨就跟着她走了出来。

两人沿着一条小路往林子里走去。屋后是一座杉树、松树和好些不知名的树杂生的树林。林子里很静,一丝风吹过的声音也没有,偶然有松鼠把松苞咬落地上,或者有鸟雀骤然拍一下翅膀。从林木稀疏的地方,可以望见秋日晴朗的天空。

“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她说,“这里清静,而且这里的林子很可爱。”

女孩子总是很温情的。她看了他一眼,一朵红云转眼便爬上了她的脸颊,一双黑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真诚的、温暖的东西。

于是,他就抱来好些枯枝树叶铺在地上,和她一块坐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声,心窝里像雨后的小溪一般,满满腾腾地涨起了千头万绪的情爱。

也许这就叫作相爱吧,相爱或许就是两个人一起享受生命绽开时的那种喜悦吧。

他说:“我真想就这么永远地坐在这里。”

她格格地笑道:“不吃不喝,也不做事,要当神仙呀?”

“这有什么不好吗?不用担惊受怕,守住一份安宁,我就希望能这样过日子。”说着,他眉头又不禁皱了起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不少人会变得如此冷酷和残忍了呢?”

“想不明白就别去想了,”她说,“政治上的事,我们老百姓永远也弄不明白,郑板桥有句名言你记得吗?”

“记得,是难得糊涂。”

“这不就对了嘛!……呃,你们那个叫罐子的还那么爱表现吗?”

“这次先进没评上,人就变的像一头没了精神的猫。”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我们也都可怜,不就是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吗?”

两人就都没有再说话。

他便偷眼看她。她的脸总是红扑扑的,那是山里的风吹的,像秋后挂霜的浆果,眼总带有一点妩媚,嘴巴向前努着,显出副俏皮的样子。

由于紧紧靠在一起,他的手不知怎的就搂住了她,而她也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中。

她忽然仰起脸问:“你今天还要赶回去吗?”

“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这么说了吗?”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死相样子,谁要你陪呀?”说罢,她又格格地笑,但是却笑得有些忧郁。

 

三十

他真的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夏雨挤到王一男的房里睡去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腾给了他住。

房子不大,却被夏雨拾掇得很干净,靠窗的桌上放着好几本书,全用报纸包得很整齐,上面全写着《毛泽东选集》,字写得很清秀、很工整,一丝不苟。看得出,她是很爱学习的。他坐到桌子前,便也翻开一本书看看,却发现竟然是一本高中课本,再翻开几本,也全是课本,她怎么还想着读书呢?在这个年月,读书也像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要偷偷摸摸的干,何苦要这样累着自己呢?他就把书放回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对于这些久违了的课本,他没心思再读,却有许多人和事全都跑进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像抽不出一个头的乱麻似的。想得最多的是,自然是关于读书的事。他记得父亲在世时曾对他说过:“伢子,以后还是少读点书为好,书读多了可是害人害已啊!你看我这一辈子,要是不读书,就是走的另一条路了,就不会连累你们了,你可别学我。”他记得自己高考落榜那会,曾经难过得抱着头在家里哭,母亲却对他说:“伢子,别难过了,没考上也许是件好事,去找点事做,凭劳动吃饭,心里安逸,不用像我和你爸一样成天担惊受怕的。”……他躺在床上,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说什么也睡不着觉。只觉着心里焦燥,身上发热,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外面起了风,秋天的山风特别凶猛,树林子被风吹得呜呜直响,就好像有千百只野狼齐声嚎叫似的。他拼命地闭上眼睛,又把头放回在枕头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就亮了,他索性爬了起来,但头有些晕,便开门走了出去。让风一吹,头就清醒了许多,只见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点染着山山水水。

他伸展了一下四肢,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在前面坪院里跑步。曙光渐强,村寨的轮廓已十分清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

忽然,身后有人叫他:“李宇轩,你怎么起这么早呀?”

“睡不着,就起来了。”他笑了笑说。

“怎么会睡不着呢?是我那床不好睡吗?”

“不是,不是,”他停了下来看她,说:“你还在学习啊,看来还蛮用功的,对吗?”

“我不想把功课丢了,也许以后还会有用。”

“能有什么用呢?”他冷哼一声道,“在我们国家读书是最没用的,也让人家瞧不起。”

“是吗?你怎么能这样看?”她有些惊讶地望他。

“我不这么看又能怎样看?”他说,“我国几千年以来就没有尊重过知识,从秦始皇说起吧,秦始皇焚书坑儒,这历史上都有记载的。元朝时又把读书人列为第九等,是最低贱的一等。现在呢?读书人不仅成了小资产阶级,而且还成了反动文人,不仅一辈子要接受改造还要被打倒,不读书,不是要自由多了吗?”

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夏雨想了想,却又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是我父亲给我说的。”

“是吗?什么故事?”

她便说:“这可是史书上有记载的事。汉高祖准备废黜太子,另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群臣纷纷劝阻,高祖都不予理会。吕后知道后焦急万分,派哥哥建成侯吕泽一再要求留侯张良想个对策。张良说:‘这事很难用口舌来争辩呀!如今皇上不能招抚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的年事已高,他们认为陛下为人傲慢,所以隐居山中暂不作汉臣。假使阁下能不惜金钱宝玉,请太子写一封亲笔信,派一位能言善道的使者去邀请他们,我想他们会答应的。来了之后,让他们不时陪同太子入朝,而且故意让皇上看到,对打消废黜太子或许有所帮助。’吕后便依张良所说的,卑词厚礼迎来了商山四皓。”

“这与读书有关系吗?”他忍不住问。

“别急,你听我说嘛!”她笑了笑说:“汉高祖十二年,高祖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因此也就愈发急着要废黜太子。而太傅叔孔通引用古今的事例为废黜太子的事力争,高祖表面上答应不废黜太子,但内心却不以为然。”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到读书呀!”他说。

“这当然与读书有关,”她说,“一天酒宴开始,高祖要太子在自己身边侍奉,四皓随侍在太子身边,年纪都已过了八旬,须发尽白,器宇不凡。高祖见这四人不觉奇怪问,‘你们是什么人?’四皓立即上前各自报出姓名,分别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高祖不由大惊说:‘朕邀请诸公有几年了,诸公却为躲避而隐居深山,现在为什么诸公却愿意服侍我儿呢?’四皓异口同声说:‘因陛下一向轻视读书人,经常任意乱骂,臣等不愿无故受辱,所以才隐居深山。现在听太子为人仁孝,恭谨有礼,尊重士人,天下人莫不希望为太子效死命,所以臣等愿意出山侍奉太子。’高祖说:‘那就烦劳诸公辅佐太子。’四皓就一同举杯为高祖祝寿,然后又一同向高祖告辞。”

“我明白了,”他高兴地说,“你这故事是说,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知识,读书人还是能够为国家作出重要贡献的,对吗?”

她便格格地笑道:“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父亲就常对我说:‘到了乡下可千万别丢了功课,’我相信,国家总有一天会需要的’。……”

“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他说。尽管他感到有一种难言的无奈和疲惫,可年轻的血液仍然倔强地在血管里奔突。

“我们不应该丢了功课。”她又说,仰起脸庞,一种像竹笋那样的生机蓬勃的东西,正在她深深的心田里萌动。

 

三十一

他在这里住了三天,第四天,就又赶回来了。

走进知青点,他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是那种让人惶恐不安的气氛,大家在屋里蹲着,都耷拉着头,谁也不说话,张小华显然还哭过,一双眼睛红肿红肿。他扫视了一眼大家,唯独不见了傅燕燕,他不由心里一愣,便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这一问,张小华就忍不住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两个肩头不住地耸动。居然就满屋子哭声,男生一个个也掩住脸抽泣,泣不成声。

他突然像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继而大叫:“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邱文斌离他最近,平日又是邱文斌与他最要好,他便抓住邱文斌的肩膀用力摇着问:“邱文斌,你告诉我,突竟出了什么事?”

邱文斌的眉头渐而拧在一起,好像突然得了偏头风似的,咬起牙关来,好半天才说:“傅燕燕走了。”

“傅燕燕走了?她走哪里去了?”他依然没有听懂,用力摇他。

“她……死了……”

“怎么会死了呢?”他身子晃了一下。

“是前天走的。”

“是怎么走的?”

邱文斌这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傅燕燕是得了山里的打摆子病死的。山里头湿气重,人容易犯病。前些日子,她就觉得头昏脑热。但睡一晚起来似乎好些,又照样出工。就在他走了后的第二天,她倒在床上说脑壳疼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到了晚上都没有起来,也没有吃饭。张小华给她送饭时看到她那烧得通红的脸和额上滚着豆大的汗珠,知道她病得厉害,又惊又怕,忙喊上邱文斌,一块慌慌张张地去找李队长。李队长一听说,也急忙赶了来,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嗯,是热得不同一点,年轻人火热的心,温度本来就高,不碍事的,睡一觉就好了。”又返身回去拿来一包神茶,说是他婆娘前些日子去敬菩萨求的神茶,能治百病。他给她吃了神茶,又给她盖好被子这才走了。邱文斌说他那里还有几片阿司匹林,就又给他吃了两片药。

她见大家都围着她忙,心里很过意不去,就对大家说:“谢谢你们,我没事的,你们都去睡吧。”说罢,她就两眼微闭,头放到枕上睡了。她脸色通红,像个大苹果似的。

那一晚,村里的狗“格嘞咣啷”地叫得厉害,后山上的麂子和猫头鹰也掺和着大凑热闹,此起彼伏叫个不停,知青们谁也不敢睡着,都感到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为什么狗们和山里的野物会这么叫呢?这谁也弄不明白。

第二天起床后,张小华来到傅燕燕的床前,一看,嘴里便不禁发出一声惊讶:“快,你们快……快来看燕燕!”

一夜工夫,傅燕燕变了,鲜红的嘴唇起了焦壳,白皙的脸庞成了紫色,一对眼睛凹陷下去像两个窟窿,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的凹陷下去的干瘦的面颊,让人见了心惊胆颤。

“燕燕姐,你怎么了?”张小华颤着声音问。

“我梦见我爹我娘了,我好想他们。”傅燕燕费力地说,两滴又大又重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燕燕姐,你会好起来的,病好了就回去看你爸妈。”张小华安慰她说。

“我娘待我最好,我小时候娘就常教我唱歌。”她说着,脸上居然就有了一点红色。她笑了一下,就抖动着双唇,轻轻地唱了起来:

老鼠子,忙嫁女,

嫁到后檐岩洞里。

牛吹角,马抬轿,

驴子出来放鞭炮。

送亲的是喜鹊,

装烟倒茶是鹦哥,

一对公鸡打灯笼……

唱着唱着,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忽然就没有了声音,嘴巴却仍张着,仿佛还要唱着她那没有唱完的歌。

“哇——”的一声,张小华忍不住大声哭了,她唱歌时,男生们就都进来了,一个个也都泪流满面。

李队长不知是什时候进来的,一见这情景急的大声喊:“还哭什么,快,赶快送卫生所去!”说着,一躬腰,忙背起傅燕燕。

大队有个卫生所,在岭背一个村里,有三四里路。大伙轮流背着她急匆匆地往那里赶。

天飘着毛毛细雨,又闷热得出奇,谁都感到好难受,胸口似乎装着了什么东西,吐又吐不出咽也咽不下。罐子说:“这鬼天老爷一副要收人的样子,只怕傅燕燕难逃这一劫了。”邱文斌赶紧朝他背上猛拍一掌:“莫乱讲,这号晦气话讲不得的。”罐子脸一红,忙朝地下“呸呸”地吐了几口,算是把晦气吐掉。

到了卫生所,屋里有一个老郎中,正要背上药箱出去,见送来了病人,便忙停了下来。他看了看病人,脸色变得十分凝重。

“郎中先生,不会有事吧?”邱文斌忙问。

老郎中摇了摇关说:“抬回去,准备料理后事吧。”

大家一个个全愣怔住了,像半截木头般似的戳在那儿。

“快,我们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办!”李队长一挥手,说完,忙又背起人便走。大家跟了出来,一出屋子,又全都哭了。李队长黑着脸子,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在前头赶路。

幸好,天没有再下雨,傅燕燕的遗体便摆放在知青屋门前的坪院里,村里几个妇女给她换上了一件她只有去镇上赶集时才舍得穿的洗得发白的红碎花上衣。

张小华在清理她的遗物时,从她枕下翻出一封未寄出的信,边看边哭,大家也都挤过去看,心里都像被什么给刺了,流着血,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痛楚,信上的几句话,他们都能背涌下来:

我娘送我送得远,

送到和尚码头边,

而今想见娘的面,

除非河水倒流流上天……

看到这里,李宇轩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他说:“我们去看看她吧。”

于是,大家便都来到屋后背的山上。这里有很大一片空地,松树野蒿,密密丛丛,坟丘累累,满目苍凉。一株古松弯曲着身子,荫庇着身子下面的一座新土堆起的墓丘,墓前有烧着的好些纸灰。

天色分外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顶。这天从早晨起就看不见太阳,天色带着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只远来的岩鹰,平展的翅不动地从空中斜插而下,几乎要触到树梢了,却又鼓扑着双翅,奋力向上又飞向远处的山里面去了。

李宇轩和大家一字儿排开站立在墓前,他拧着眉头,竭力隐忍着,可是他实在按捺不住,泪水终于涌流了下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燕燕啊,你还不到十六岁,你将永远在这绿树环绕的山坡上与野草蒿茅作伴长眠,真正实现了上山下乡时的誓言,一辈子在农村扎根!但你没有开花,却结下了令我们今生难忘的苦果。你本不会走的,你不该走,但你还是带着对你爹娘的思念,对家的渴望走了……”

又起风了,周围的蒿草都舞动着,那叶子一刀一刀的飘逸。

 

三十二

这几天,天下了几场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天自然就凉了许多,而且把人心也下凉了,知青点就没了一丝活气,听不到有人唱歌,也听不到有人说笑。而且,天老是阴沉着,西北风刮得树林又呜呜地叫。

这天李宇轩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却又没心思看,便把书本放下,看着房顶,这确实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就像那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心头,使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屋里传出一声尖叫,是张小华,她满脸泛白,一副十分惊骇的样子。她赤着双脚从她屋里跑了出来,张大着嘴却说不出话。

李宇轩忙跑过去,问:“张小华,你这是怎么了?”

张小华仍然心口乱跳,两手用力按着胸脯,口吃地说:“有……有坏人……”

“什么坏人?在哪里?”罐子与何建国几个男生也跑了出来。

张小华喘着气说:“我刚……刚才正……正在睡……睡觉,突然听到有……有响声,有个黑影悄悄溜到我窗前就……就停了下来,再侧耳细听,又……又没动静了,但总……总觉着有个黑……黑影子贴……贴在窗上,好……好骇人的。”她结结巴巴说了好一阵,总算把事件说明白了。

“可没有看见有人从这里跑过去啊!”李宇轩说。

“我也是,不仅没看见,连半点响声也没听到。”何建国说。

“不会是你眼花看错了吧?”邱文斌这样问。

“不会的,我看得很清楚。”张小华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这时,几个出来打猪草的妇女打门口路过,听见屋里吵嚷,便忙放下猪草篮子走了进来。一个丰满健壮用块旧蓝布头巾裹着一头又密又粗的满头黑发的妇女朝他们问:“喂,你们这里又出什么事了?”

“张小华在屋子里发现了一个坏人。”李宇轩说。

“坏人?我们村里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坏人呀!”中年妇女说。

“我们也是觉得奇怪。”

中年妇女想了想,忽然口里“哦——”了一声说:“你们快给我拿把米来。”

李宇轩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依她给她抓来了一把米。

中年妇女接过米,一边往地上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燕燕妹子啊,我们都知道你可怜啊,可他们也是跟你一样是离娘崽啊,你可千万别吓唬他们。我晓得你是不愿走,是舍不得这座知青屋,是舍不得这些离娘崽。你放心走吧,啊……投处好人家,你会有好日子过的。”说罢,又朝天作了三个揖。

知青们瞧着,心里也都七上八下,像浸进了一丝儿薄薄的凄凉,又像压上了好些分量沉重的东西,就感到鼻子发酸,又都想哭了。

“好了,没事了,”中年妇女对他们说,“燕燕妹子人善良,做鬼也是善良的鬼啊!”说罢,她们便转身走了。

李宇轩咬着牙,好一会没吱声,他领着几个男生绕着屋子查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却看见张小华的窗子底下有两个脚印,脚印很大,是穿着大号解放鞋的鞋印。村里穿解放鞋的汉子很多,这号黄帆布面子胶底鞋比布鞋耐穿,而且雨天也能穿,因此汉子们都喜欢穿。会是谁呢?这没人说得出,但绝对不是女人就是,更不用说是傅燕燕了。

进了屋,李宇轩对几个男生说:“张小华没说错,肯定是有什么人来过。张小华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有责任保护她。这样吧,我们让出最中间的一间房给她,大家就住她隔壁的房。中间那间房是何建国的,何建国你就跟张小华换一换行吗?”

“没说的,我这就换。”何建国说的很干脆。

李宇轩就朝大家说:“那我们就都动手吧,帮着他俩把房子换好。”

忙碌了一会,很快就把房子换好了。

李宇轩觉着有些疲乏,就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邱文斌走过来,也挨他坐下。

李宇轩说:“文斌,这世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鬼的,对吗?”

邱文斌点了点头说:“谁见过呢?应该是没有。”

“可我这两天老做梦,一合上眼就看见了燕燕。”

“宇轩,你可别吓我。”

“哪是吓你呢?我是真的看见燕燕,一个人朝我凄凄惶惶地总是唱着她信上写的那首歌。”说罢,他就轻声哼唱了起来:

我娘送我送得远

送到和尚码头边

而今想见娘的面

除非河水倒流流上天……

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眼泪像熔浆一样烫,流过的地方很快就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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