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己的生计大事fficeffice" />
四十五
这天,一大早,屋外的高音喇叭就又喊得震耳欲聋,就像天空滚过一阵闷雷。
这些天,夏雨的母亲一直都没有睡好。她睡不着,她是为夏雨担心,现在喇叭里这一喊,她更是没法儿睡了,索性坐了起来。冷风飕飕的,她就把被子裹紧身子,睁着两眼看着窗外。这几天,广播里都在反复播着这个省革筹与军管会关于动员返城知青回到乡村抓革命促生产的紧急通知,通知的内容她几乎都能背诵了。心里就很是不安,简直不知怎么好了。她手忙脚乱地摸摸这儿,动动那儿,想借机会稳稳神,可她心慌意乱,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她决定去找找派出所,她不能再让女儿下到乡下去,只要能在城里找个成份好的嫁出去,妹子也就有了个好的归宿,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当然,这得她自己去,老头子头上还顶着顶份子的帽子,说不起话,没人听的。那么自己说的话人家会不会听呢?不知道,但不管怎样,她得亲自去一趟。
胡乱吃过早饭,她就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去了。
派出所就在一幢两层红砖楼房里,屋里也有好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进进出出。
她看到这些戴红袖章的人头就发晕,心头就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些人都只管忙着自己的事,没人理他。只有一个红袖章拦住她问:“老婆子,你要干什么?”她才四十多岁年纪,却已憔悴得像个老太婆了,难怪人家要唤她老婆子了。
她说:“我想找你们的领导,来反映点情况。”
“你去找办公室吧。”那人用手朝隔壁一间大房子一指说。
说是大房子,其实不大,却窗明几净,四面墙粉刷得雪白,正面墙上一行用红油漆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几个大字分外醒目,两边墙上张贴着学习心得和工作计划等。屋子里显得庄严肃穆。
一位中年民警坐在办公桌前,一脸严肃,似乎他永远不知道笑似的。他抬起眼,打量了她一下,问:“有什么事吗?”
“领导,是这样的,”她极力让自己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下来,走前一步说,“我有个女儿在乡下,可我们两老身体都不好,你看我,还有心脏病,动不动就头晕,就浑身乏力,是不是能让她回来……”
中年民警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问:“哪个街道的?”
“羊角湾街。”
“叫什么名字?”
“易慧珠。”
“老公呢?”
“夏剑秋。”
他翻开一本户藉册看了看,就忿怒地一拍桌子道:“胡闹!”
她便吓得一颗心又蹦跳了一下,愣愣怔怔地呆着。
中年民警喝斥道:“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可你们不思改造,却要把自己的女儿往资产阶级路上拉,往你们那反动阶级的路上拉,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可……可我们身……身体确实是不……不行……”她说的结结巴巴。
“装什么可怜,回去,好好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
“领导,您能不能行……行行好?”
“听见没有?回去!再闹,我就一索子吊起你!”中年民警大声吼着,一副凶霸霸的样子。
她突然像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继而绝望地闭了双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晕眩,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她觉着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快要倒下去了,她粗重地喘息着。
这时家里也乱成了一锅粥。父亲问夏阳:“你们看见你妈了吗?”
“没有啊!”夏阳说。
“那快去找找吧,你妈有心脏病,万一摔着哪里就不好办了。”父亲急得脸都变了色。
“爸,您可别吓着我们了。”夏阳嗫嚅着道。
“不是吓你们,”父亲说,“你忘了?隔壁的李家婆婆去年不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就中风去了吗?”
夏阳便忙去找夏雨:“夏雨,看见妈了吗?”
“没有看见呀!”
“她上哪去了呢?”
“不知道。怎么,妈不见了?”夏雨也立时紧张起来。
“走,我们出去找找。”夏阳。
姐妹俩便一齐匆匆地跑了出来。长沙城这么大,能上哪去找呢?两人急得都快要哭了。
一位好心的邻居大婶告诉她俩说:“我看见她一个人往派出所的方向去了,大概是去派出所了吧。”
“妈也是,一个人去派出所做什么?”夏雨说。
“肯定是为你的事。”夏阳说。
“为我?”
“妈是不想让你再下到乡下去,再和那个姓李的伢子好。”
夏雨就不再吭声,只管往前走去,心里却急得像有十来只猫爪在抓。
终于看见妈了,她正倚着一扇墙直喘气儿。她记得她是从那幢二层红砖楼里走出来的,走进了一条小巷,可是,忽然她觉得疲劳,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极度的疲劳。这疲劳从头到脚震动着她,眼前的路就变得模糊了,小巷就变长了,她觉得永远也走不出小巷子了。
两人忙朝她奔了过去。
夏阳喊:“妈,您别这样好不好?”
母亲费力地抬了抬眼,眼里忽地涌出了泪水,抖动着双唇,喃喃地说:“我没事,回……回家去吧。”
两人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母亲。夏雨说:“妈,您不应该跑出来的,您身体有病,干吗要往外跑呢?我都长大了,您不用操心的。”
“长大了?”母亲费力地笑了一下,说:“我怎么觉着你老是长不大呢?”
四十六
李宇轩刚走出门,迎面却撞上一个人,那人走得匆急,两人就撞了个满怀。他定眼一看,来人竟是邱文斌,忙一把抓住高兴地嚷道:“邱文斌!你小子躲哪里去了?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你。”
邱文斌笑道:“我能躲哪里去呢?我这不是来找你吗?”
好朋友相见,自是分外亲热,李宇轩忙把他往屋里拉:“快,进屋里坐。”
邱文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好几天了,”李宇轩说,“哎,你回来都干什么去了?”
“能干什么?为生计大事嘛!”邱文斌又笑了笑。
“生计大事?”
“嗯啰!我来找你,就是叫你一块去干。”
“干什么?”李宇轩有些惊讶地望他。
邱文斌便说:“我们一些知青搞了个知青造反组织‘争朝夕’,办了份知青报纸也叫《争朝夕》。我知道你笔头子好,来和我们一块办报纸吧,你就负责写文章。”
“我?我那水平,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邱文斌两眼一瞪道,“为了我们知青的生计,我们自己不去呼喊,还能有谁会替我们说话?”
“好吧,我干。”
“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邱文斌高兴了,朝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说:“要不,今天你就跟我过去,那里有个食堂,一天三餐都在那里吃,怎样?”
“嗬,你这可真是只争朝夕啊!”李宇轩也高兴得笑了,便跟着他往外走。出门时,却又问:“你们真有食堂?哪来的钱?”
“我们找市革筹小组要的嘛,现在什么事都是造反有理,他能不给?”邱文斌说着便嘿儿嘿儿地笑。
李宇轩却大睁着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
“走吧,我还能骗了你不成?”邱文斌说。
“我在想,这钱来得这么容易,不会是做梦吧?”
“呵呵呵!”邱文斌笑道,“这就是时下说的,千条万绪一句话,造反有理嘛!”
“争朝夕”总部设在省委接待处,在省委大院西南侧,现在这里成了好些个造反组织的总部,佩戴各种红袖章的人员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邱文斌把他带到三楼,住进一个带卫生间的单间,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条件很不错吧?”
他也只能嘿儿嘿儿地笑。
邱文斌说:“上期报纸,我把张小华的事写了一篇文章,真没想许多人都争着看,报纸一发出去一下子就全抢光了。”
“你写了她的事?这对她不是一种伤害吧?”
“我当然不会用她的真名真地址,我还是注意了对她的保护。”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也写一点关于上山下乡的文章。”
邱文斌又说:“这里有许多我们从一些单位抄来的书刊文件,有时间你就翻翻,说不定对你写文章有用。”
他随着邱文斌手指的方向,便看到一处墙脚下堆放着好些书刊文件之类的东西,怕有几百上千份吧。他随手翻了翻,发现这些文件大都是从省农垦局、安置办之类机关单位抄来的,都跟“上山下乡”、安置工作和知青状况直接或间接相关。他说:“这太好了,我就不愁没东西可写了。”
他蹲下来看这些材料,他看得很认真、很专注,这里很清净,与外边的喧嚣和嘈杂,显然成了对比鲜明的两个不同的世界。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有一些灰尘在光柱里活活地舞动。还不时有风吹了进来,似一种哀叹,像是要道出一点什么消息似的。
他看着这些材料,有不少是反映知青在公社、农场、林场、兵团受迫害的材料,他一面看,心里就陡地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直想哭。忽然,他眼前像看到了母亲疲惫憔悴的身影,耳边像听到了弟弟嘶哑无助的哭喊,脑子里就突地闪现出一句话:知青——一个弱者的名字。
他赶紧提起笔,把这句话写下来,就作为文章的开头。他接着写道:
我们勇敢地在信仰的祭坛前作出牺牲,虔诚地在灵魂的炼狱中忍受煎熬,像圣徒一样享受着悲壮,瞻望着辉煌,渴求着救世,期待着承认。我不想肯定我们在整个世界的意义和价值,只是希望人们能够认识我们,并且能够理解……
于是,一个个知青同伴,一桩桩痛苦与不痛苦的事件,都挤进他的脑子里来,在他的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他继续写道:
“上山下乡”在本质上,已不是什么“革命行动”和“青年运动的方向”,知青中,除了少数的红五类子女外,绝大部分便是所谓黑七类出身的学生青年,成了社会的准专政对象,成了先天的“罪人”,被强行赶了下乡去。因为是“准专政对象”,所以在知青这个群体中,有只读过小学的未成年人乃至弱智者,还有解除劳教人员,还有因种种缘故失去公职的人员和中年人。不管怎样,这都够格当上“准专政对象”的。
面对这样严重的问题,任何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人,不能不正视,不能不研究。我们不能不予以揭露、批判,起而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正写着,有人给他端来了饭菜。是邱文斌,笑着对他说:“宇轩,歇一下吧,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
他便不禁笑道:“嗬,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怎么过得这么快?”
“来,先吃饭吧。”
“我不知道这文章行不行,我只是想到哪就写到哪。”
“文无定法嘛!我看这样写就好,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八股文章。”趁他吃饭时,邱文斌便拿起他写的文章看了起来。看了一会,说:“好是好,但写得尖刻了些,口气是不是应该和缓点?”
“和缓?怎么和缓?”
“你开头不是写了知青是弱者的名字嘛,弱者就更应该懂得保护自己。”
“唔,你说的也是。”他拧着眉头,额上便显出几道深深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你说,怎么改?”
“我看你干脆加上一句:我们要坚决彻底地批倒批臭刘少奇的上山下乡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邱文斌想了想说。
“这合适吗?上山下乡与刘少奇有什么关系?”他问。
“现在全中国不都在喊打倒刘少奇吗?反正他已成了一只死老虎,我们就把所有的过错、罪责全都往他身上推,那么,你的话说得再尖刻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我想,刘少奇在天之灵,知道我们是弱者,一定会同情我们,原谅我们的。”
四十七
为了夏雨的事,全家来了个总动员,凡是熟悉的、认识的,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戚友,都给他们写信,甚至找上门去,不管能否有没有用,还是不厌其烦地倾诉苦衷,乞求帮助。
跑得最辛苦的自然要数夏阳,谁叫他是家里的长女呢!她好不容易打听到她一个远房姑妈在南区一家国营厂子里当着工会干事,而且这家厂子正在招收一批工人,于是,她便赶紧骑上一辆单车就去找她这位姑妈。
这家厂子在一个叫烂泥坑的地方,这地方的确名副其实,没一条好路,坑坑洼洼的,骑在单车上都颠得屁股生疼。她一路颠簸着,前面就见着厂房了,一道人多高灰色围墙里面,是几栋粉刷得雪白雪白的平顶厂房。这是座纺织厂,厂子不大,才几百号人,且多是女工。
办公楼是幢四层楼,在这里算是最高的建筑了。工会办公室设在三楼,她好不容易才找着了这位姑妈。姑妈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年纪,身个子不很高,也不胖,一身的骨骼却很宽大,手膀子上和腿上的筋肉,鼓得很高,一看就知道是个可以和壮年男人比气力的结实女人。
姑妈一见她,便惊讶地问:“夏阳,你怎么来了?”
“来看您呗!姑妈,您还好吗?”夏阳俏皮地眨眨眼道。
“有什么好不好,”姑妈笑了笑,并给她倒了一杯茶,叫她坐下,“每天就守着这么一个厂子,就这么过呗!哎,你妈还好吗?”没问她父亲,父亲是右派,是没人过问的,这年月犯忌。
夏阳就叹了口气道:“不好,她有个心脏病,越来越厉害,老是喊头晕心口疼,这两年,人见苍老了不少。”
“那你可得多多照顾你妈啊!”姑妈说。
“多照顾是应该的,可我要上班,家里还有一个伢子要看顾,我一个人,哪里能照顾得过来呢?”
“这也是。”姑妈就一脸很凝重的样子。
“我在的那个厂子是个集体厂子,效益虽然好,却累人,”夏阳说,“我在厂里倒班,上夜班时,把伢子放在厂幼儿园,伢子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没人照管。每天下班,伢子身上脸上都趴着好些肚子吃得鼓鼓的大蚊子,让人看了心疼。伢子却困得蚊子都咬不醒,白天就拼命地挠痒,挠出浑身都是疤。”
姑妈一听,就感到鼻头有些发酸,眼睛也开始发涩。
夏阳看着她,就又说:“姑妈,听说你们厂里要招收一批工人,有这回事吗?”
“是有这么回事,名额有限,可来报名的有很多。”姑妈说。
“姑妈,我这次来就是想请您帮个忙,把我家夏雨招进来,夏雨就可以不用下乡了,给家里也有个照顾,你看行吗?”
“好吧,我去说说看。”姑妈说着便往外走了。
她就一个人在屋里坐着等,觉得无事可做,就起身去窗户边推开窗子往外看。与办公楼紧挨着的是一个细纱车间,只听见好些只飞转的锭子像哨子一样尖叫着,分不出个点子来地响成一片。车间里迷迷蒙蒙,不知道是喷雾还是飞舞的细花绒,简直就像漫天大雾。她不禁皱了皱眉,这里工作环境显然不理想。但有什么办法?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招,我们能有什么挑拣的权利?她这样想着,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会,姑妈走了进来说:“我给劳资料的人讲了,他们说这两天很忙,叫你过两天再来一趟吧。”
“他们答应了?”
“也没说答应不答应,你下次来就知道了。”
她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她还是向姑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过了两天,她骑上单车往这儿来,在路上,她还故意摔了一跤,摔得一身尽是泥。她顾不上拍打干净,就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进了厂里。
劳资料的一个女干部,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见她这么一副模样进来,吃惊地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摔了一跤。大姐,你们这里路不好走,我只顾着往你们厂里赶,没留神就摔了。”
“没摔着哪里吗?”
“没有没有。只要我妹妹能招上工,我就是再摔几次也值。”
叫大姐的女干部就也笑了,说:“你就这么喜欢我们厂?”
“喜欢哦!国营厂子,谁不喜欢呢!”
“我们厂是个新办的厂子,可能你也看见了,困难很多。”
她忙说:“有困难是好事,可以锻炼人嘛!大姐,你说是不是?”
大姐点了一下头说:“道理是这样。”
“我家妹子夏雨是个下乡知青,是不怕吃苦的。”
大姐听说是个知青,便又枯起了双眉,说:“上山下乡,这可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怎么不愿在乡村了呢?”
“我家夏雨可就是遵照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才去乡下的。可是家里两个老人身体不好,尤其是我娘,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夏雨能回城,对家里也有所照顾。大姐,我代表我们全家求你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姑妈也帮着说:“她说的全是实话,厂里有名额,能帮着就帮一下吧。”
大姐沉吟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递给她说:“这样吧,你先把这份表格填好,再听候通知。”
这一关总算是通过,她心里一下也轻松了许多。姑妈送她出来,又对她说:“这表格还要交厂领导审查批准,能不能招上还不知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她心里又变得紧张起来,说:“姑妈,这就拜托您多在厂领导面前替我家夏雨说几句好话。”
看到姑妈点了头,她这才又骑上车走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都坐在灯下谈着夏雨招工的事。
母亲一脸担心地说:“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好。”
夏阳说:“应该不会吧,表都填写好了呀!”
正说着,姑妈气喘吁吁地推门走了进来。一家人连忙站了起来,夏雨忙给姑妈让坐,问:“姑妈,夏雨的事批了吗?”
“我就是来告诉你们这件事的,”姑妈说,“厂领导审查时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怎么会是这样?”夏阳一下急白了脸。
姑妈说:“他们说是我们厂虽不算大,但却是一块无产阶级的革命阵地,要绝对保持阶级队伍的纯洁……”
一家人全愣着,一时没人说话。
母亲一声深深的叹息,如同铁秤砣一般砸得每个人心里生疼。
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抓起一根烟狠命地吸了一口,一团辛辣苦涩的东西猛地涌塞进胸膛,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也几乎流出泪来。他只觉得喉管剧烈地抽搐着,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了就要撞出来的咳嗽。
四十八
知青要组织大游行,由“争朝夕”、“红一线”、“井冈山”、“反迫害”等10多个知青造反组织负责组织。上午10点许,知青们全都在五一广场集合。
天气很好,太阳悬在空中,低得似乎伸手可触,粗大的光线像发烫的大雨一样劈头盖脑地浇在人们的身上,一种浮躁和亢奋在人们心中腾腾上升。李宇轩在人群中,不仅很快找到了何建国、张自强、许春生等人,而且还看到了夏雨和王一男。夏雨也看到了他,便拉着王一男朝他这边跑了过来。
“宇轩,你来多久了?”夏雨问。
“来了有一会儿了。”他兴奋地答道。
“你真早。”
“我们自己的事,能不来吗?我们知青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了。”
“说的也是。哎,你那篇文章我和一男都看了,”夏雨说,“其实,好多话,都是我们想说的。”
这时,邱文斌走过来说:“夏雨,李宇轩可是我们‘争朝夕’的金笔杆子哟!这期报纸卖得最好,销售了两万份,大家都抢着看。”
“是吗?”夏雨也很高兴,笑眉弯弯的,像新月。
“当然是了,”邱文斌说,“我就亲眼看见一位老奶奶看了报纸直抹眼泪儿,嘴里直叹气:‘造孽啊,这些伢妹子招谁惹谁了?’……”
“我把报纸拿回家里,我爷老子也读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大家猜猜,他说了句什么?”何建国故意卖了个关子。
见没人接上腔,他便自个儿接着说:“我爷老子只说了四个字:天地良心!”
“这四个字好,”邱文斌又说,“可是现在好些人把这四个字丢失了,所以我们就得竭尽全力去唤醒他们的良知,这样才能拯救我们自己。”
“我们只有努力了。”李宇轩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沉得像灌了铅。
夏雨悄悄地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他遂觉得有一股暖流注入自己的心里,随即全身的热血也鼓荡起来。
场面是十分壮观的,雄壮无比的游行队伍已经从五一广场出发了。五一路那条大马路上,队伍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每个知青组织成一个方阵,十几个人一排,数千人居然队伍整齐,秩序井然。大家呼喊着口号:“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一遍遍地高唱着《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每经过十字路口或拐弯处,都有好些其他的造反组织擂鼓呐喊,为他们助阵助威。还有不少人从马路两边楼房往外散发传单,把一捆一捆的纸往下面人群里撂,这些纸便像彩蝶似的纷纷向四面八方飞散开去。知青们对自身命运的不满和反抗行动,实实在在地使全社会包括各阶层人们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李宇轩与夏雨他们几个人并排走在一起还互相手挽着手。他们只觉得浑身的每一个筋骨眼仿佛都在往外涨劲,痉挛似的呼喊着,唱着,心里充满了斗争的希望。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马路两边都挤满了人,有工人、有干部、有老人、有妇女、有青年、有小孩,全都朝知青队伍望着,不少人朝他们挥着手,呼喊着什么,声音太嘈杂,听不清,但从人们的手势,以及脸上的表情,知青们能看出那是对他们未来前景的焦虑,是在为他们的命运担心。李宇轩瞧着,两滴又大又重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透过泪光,他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还有弟弟,他们的眼光是那么亲切,而又是那么焦渴。
夏雨从他的手上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便悄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心里激动。”他说。
“你看,我们并不孤立,有这么多人同情我们,支持我们。”
“所以,我们还是有希望的。”他笑了一下。
“是的,面包会有的,一切会好的。”她安慰他,也激励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