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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三)

第十三章  别无选择fficeffice" />

                                                       四十九                     

半夜时分,忽然,街上有警车驶过的声音,并发出尖锐骇人的啸叫,显然是造反派又在抓人了。

不一会,就有人发出大声的哭号,有人喊着爸妈,有人喊着他们的儿子、女儿,整个城市,立时变得惶恐与震荡不宁。

李宇轩还没睡,还在看书,听到外边的警笛声与哭喊声,一下子慌了,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忙把灯吹黑了,把门窗关严,也不敢大声喘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连空气也变得紧张极了,好像天马上会要塌下来似的。

巷口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会便到了屋前,有人用手很响地捶着门板:“砰砰砰!”并粗声地吆喝着:“开门!快,开门!”

他只得起身去开了门,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谁呀?”

门一下子被撞开,涌进来十多个戴着红袖章的魁梧大汉,朝他凶狠狠地吼道:“你小子怎么不快点开门,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人家睡……睡了嘛。”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个满嘴胡髭的大汉,大概是他们的负责人,这人长得高大魁梧,敦敦实实的好像半截黑塔,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扣子全掉了,走一步衣襟一扇一扇的。胡髭大汉朝他瞪圆了两眼问:“你今天白天参加游行了吗?”

“没有啊!”他忙摇着头。

“你放老实点!”胡髭大汉吼道,“若有半句假话,你可得当心掉了你头上吃饭的家伙。”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粗豪大汉还把手里的一根铜头宽牛皮带往一只手板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他瞧了一眼,十分沉着的说:“你们看见的,家里就我一个人,没爹没娘,自己不去找活干,我拿什么填肚子?还能有这工夫参加游行吗?”

胡髭大汉被问住,两眼朝屋里打量了一下,口气放缓了些:“没去就好,不过,你一个知青,不应该呆在城里,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说。

“我们走!”胡髭大汉一挥手,便领着那些人转身走了。

却有一个人留下没走,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他与那些人明显不同,多少有点儿斯文,显得老练稳重。他在床沿上坐下,笑了笑问:“你叫李宇轩,对吗?”

“是啊,我叫李宇轩。”他仍是小心翼翼地说。

瘦高个就朝他说:“你也坐下,别紧张。”

他就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眼睛却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合适。

瘦高个看着他说:“怎么不在农村干呢?你应该坚持在乡村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可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呀!当然,你们在乡下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一些委屈,可你们也得考虑一下国家的困难,不能光想着自己,对吗?”

他没有吱声。目前我们国家经济发展不是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在“争朝夕”翻看了好些材料,知道上山下乡的真实原因是城市经济没有搞上来,要面对人口、就业、升学和其他一些方面的等等压力,的确是困难不少。于是上山下乡就成了“减压阀”。但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去好好地把经济生产搞好,而一股劲地在人与人之间不停地去制造仇恨呢?当然,这些话他只是放在心里想,而没有说。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瘦高个又说,“我们湖南有位叫夏明翰的烈士,你知道吗?”

“知道。”

“夏明翰烈士出生于1900年,牺牲于1928年,他只活了28个春秋。在敌人的监狱里,面对敌人的屠刀,他居然大义凛然地写下‘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样著名的诗句。在他大好年华时,却永别了亲人,这是为什么?就为了我们伟大的祖国。‘只要主义真’这五个字,金光闪闪,胜过万语千言呀!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们在学校里时,老师在政治课和历史课上给我们讲过。”他说。

“这就对了,”瘦高个变得高兴起来,说,“你想想啊,世界上,有的人的为了一己私利而生存,有的人却完全不同,他是为了崇高的信念,为了实现真理而奋斗,这是多么的不同。哎,还给你说个故事,愿意听吗?”

“我就喜欢听故事。”他也变得高兴起来。

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有个名叫阿骨打姓完颜的人,死后庙号太祖,由他创立的金朝,共历9120年。阿骨打意气雄豪,对辽沉重的剥削和残酷的统治早已心怀不满,随着女真联盟力量的加强,渐有反辽之意。根据旧制,辽帝每年春必到鸭子河、长春州一带凿冰钓鱼。头鱼由辽帝亲自用绳钩捕取,与群臣欢宴,称为“头鱼宴”。此时,周围千里之内的部族首领都来朝会。辽天庆三年,天祚帝到混同江(今松花江)钓得一尾大鱼,照例举行“头鱼宴”。阿骨打也来朝见。酒至半酣,天祚帝命令各部落首领都起舞助兴,只有阿骨打说不会。天祚帝要杀掉他,枢密使萧奉先说:“他是个粗人,不知礼义。他就是心怀异志,量也翻不了大浪。”

萧奉先说错了。天庆四年,阿骨打继为部落联盟长,起兵反辽。在宁江州(今吉林扶余县境)大败辽军。第二年,阿骨打于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县境)即皇帝位,国号金,改元收国。同年八月,攻克辽北方重镇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县)。天窄帝闻讯大惊,便率领步骑70万来征讨。

阿骨打面对强大的敌军,便以刀割脸痛哭,对诸将说:“因契丹残忍,我才立国为民,现在天祚帝亲征,非死战不能取胜。不如杀了我一家,你们迎降,也许能转祸为福吧。”诸将一听,全都情绪激昂,说:“事已至此,只有死战,以求一生!”于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一鼓作气将天祚帝的大军击溃。

听到这里,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

瘦高个看着他,鼓励他道:“你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他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了,阿骨打为什么能战胜强敌,就在于他在国家危难时,宁愿牺牲自己一家,也要保住自己的国家,是他这种精神,鼓舞了全军将士。”

“这就对了,”瘦高个笑道,“要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有这种精神,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你说对不对?”

“我看得出,您和他们不一样,一定读了不少书,要能经常听到您讲故事多好。”

“是吗?呵呵!”

“过两天我就回到乡下去。”

“这就好。告诉你吧,我是市安置办的,我姓魏,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只管来找我就是。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瘦高个说着便起身走了。

他却好久也没能入睡,内心呢?那是一个深沉的湖么?

 

五十

一早起来,李宇轩就急匆匆地往省委接待处赶去。他有个不祥的预感,昨晚的大抓捕行动,邱文斌一定出事了,只不知他现在怎样,心里遂觉不安,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像一盆火在心底里烧灼。到了接待处,又急急地奔上三楼,果真,总部的门上贴着盖着造反派大红印章的封条,里面的人显然全被抓走了。

如果昨晚邱文斌不住在这里就好了,他想。这也难怪,这接待处平日是接待外宾和领导的住处,条件之好是没法说的,平民百姓别说享受,连见也见不到,而这一场革命,平民百姓们不光能够亲眼见到还能堂而皇之的住进来,能不来享受享受吗?而这样的事情不必像知识那样要专门去“学”,它更像是人的一种本能,只要有条件,人的本能便立即被激发。

院子里高音喇叭还在大声地播放着省革筹和军管会《关于动员下乡上山知识青年返回农村有关具体问题的规定》的通知:“当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一派大好,但是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阶级斗争仍然是十分复杂,尖锐的。不少在农村的下乡知识青年返回城市,开展串联,成立组织,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混乱。革命的知识青年们,要服从大局,返回农村去。各级组织必须做好这一工作……”声音宏亮地在大院里传开,又有好些回音从四周的建筑物处嗡嗡地汇聚而来。

他不敢在这里久留,他生怕人家发现他是知青,便赶紧跑了出来。

可他心里却老替邱文斌担着心,便去找何建国,问问他是不是知道情况。

何建国还没有起来,还在蒙头大睡。其实,他并没有睡,而是赖在被子里不想起来,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心里很乱,他想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好好想一想。

李宇轩一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皱着眉头说:“何建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睡?”

何建国忙一下扯过被子:“哎呀,你吵个什么呢?”

李宇轩便又把被子掀开:“起来,起来,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你说吧。”

“昨晚上抓了人你知道吗?”

“知道啊,我、张自强、许春生都被抓了。”

“都被抓了?”

“凡是去游了行的都被抓了,你没抓?”

“要抓我,但没抓走。哎,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又够不上死罪!挨了一顿臭骂就给放了。”

“哎,你知道邱文斌吗?”

“给抓了,是公检法造反派抓的,关在派出所里。”

“走,我们去看看他。”

“去看他,行吗?”何建国有些迟疑地说,“派出所里现在看守得特严,我们进不去的。”

“进不去也要去嘛!”李宇轩说。

两人便一径去了派出所。昨晚抓了一百多号人,这里显然关押不了,只不知道邱文斌是否被关在这里。门口有公安民警执勤,警戒森严,又不便进去询问,一时,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何建国十分沮丧地说:“人是没法看到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我有一个法子。”李宇轩说。

“什么法子?”

“我们唱首歌吧,就唱那次我们被关在一起唱的那首歌。他如果是关在这里,他能听到的,知道了我们来看他,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好吧,我们唱。”

于是,两人便大声唱: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唱得很慷慨,也很悲壮。

邱文斌被抓时,还沉浸在白天游行的亢奋和激情之中,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抓捕。十多个知青造反组织的总部都遭到了搜捕,一共抓了一百多人,“争朝夕”总部只有6个人,全都被抓,和他们关押在一起的有“井冈山”总部的8个人,十几个人都关在一间屋子里,其他的人就不知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这间做囚室的屋子不大,五寸厚的木牢门笨重而坚实,对面墙上有一铁窗,护窗铁条粗而且密,却无玻璃。进门右墙上,一字儿铺着10多床被盖,左边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及“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等标语赫然在目。

被关进来时,狱警就命令他们全体站立,大声地读这些标语,直到每人都能背诵,狱警这才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当啷”一声挂上一把大铁锁。屋里就一片黯黑,只有从那个不大的窗口透进来一星点外面那盏路灯的光。

大家倒头就睡,可他睡不着,只觉得心里焦渴,身上发烧。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全跑到他脑子里来,纠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头便有些晕眩。

他就这么晕眩着,忽然,他听到了歌声,这歌声很熟悉,而且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他一下爬了起来,便也扯开嗓子唱: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十几个知青年便也一齐大声唱:

因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他俩一下就听出邱文斌的声音,李宇轩便说:“你听,邱文斌就关在这里。”

何建国说:“可惜我们不能进去看他,谁叫我们是知青,而且还出身不好呢?不仅要低人一等,就连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参加游行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不知人家会不会把他怎么样?”

“应该不会怎样吧,”李宇轩说,“这个年月,凡是造反派组织,谁又没游行过呢?不是天天高喊‘造反有理’么?知青游下行还能犯了杀头罪?我想关几天就会放出来的。”

“但愿如此吧。”

两人走在街上,一时不知往哪里去好。

李宇轩忽然问:“呃,建国,回来这么些日子,你有没有见过张小华?”

“没有啊,”何建国说,“不知她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她吧。”

“我们又得返回农村去了,该去看看她。这样吧,叫上张自强和许春生一块去。”李宇轩说。

待叫上张自强和许春生,已是中午时分,四人便去一家小面馆一人要了一碗面胡乱吃了,然后一起去看张小华。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都显得心情很沉重。

张小华的家在一条叫石板巷的小巷子里,这石板巷也的确名副其实,窄小的巷道,全都是铺着青石板,显出一种古老和沧桑。

她家里显得很冷清,仅她老爸和老妈在吃午饭。她爸妈一见来了四个后生,就知道是和小华同一个队里的知青,忙起身让坐。

李宇轩打量了一下屋子,见屋里没有了张小华,便满脸疑惑地问:“张伯伯,张伯妈,小华呢?我们是特地来看她的。”

她老妈一脸笑容地说:“难得你们还来看她,我替她谢谢你们了。她不在家,走了。”

“走了?上哪去了?”

她老爸一旁叹口气说:“她嫁人了,男家是一位工人,一个女孩子,也只能走这么一条路了。”

“嫁人了?”四个男孩子一时全都惊讶地睁大了眼。

李宇轩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凉飕飕地直往上串。他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这也好,免得再到乡下去受苦。”

她老爸又说:“小华回来了,说你们都待她很好,像亲哥哥一样地关心她,她说很感谢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这几位哥哥。”

她老妈这时进房去,一会又转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你们哪个叫李宇轩?这是她走时留给你们的信,她说你们一定会来看她的,叫我一定要交给你们。”

李宇轩忙接过信,忽地忍不住想哭,鼻子抽吸了两下。他看着信,何建国他们三个也一齐凑过来看。

宇轩、建国、文斌、自强、春生几位哥哥:你们好!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很艰苦,但你们给了我许多温暖和关爱,我很感激你们。每当想到你们,我心中那挥之不去的孤独和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只有一片温暖的情愫布满心头。我不会忘记这段珍贵的友情,不会忘记和你们相处的那些日子。

我走了,我过早地选择了我们女孩子都要走的一条路:做个女人,然后做个母亲,为生存而奔波、忙碌,我实是别无选择。

我衷心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会生活得好。这是我——一个苦命的小妹对你们的祝福……

李宇轩再也忍不住,好像捅破了泪泉似的呜呜地直哭,四个大小伙子全都忍不住哭了,惹得她老爸老妈也直抹眼泪。

他们从她家里出来,街上依然是那么喧嚣那么嘈杂,高音喇叭仍在反复播放着省革筹与军管会的通知。

何建国忽然问:“李宇轩,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听这通知,不是再三强调要我们返回农村去嘛!”李宇轩说,“我们就只能下去了,我打算过两天就走,你们呢?”

何建国说:“我想还在家里看看,能不下去就不下去。”

张自强和许春生便也说:“我们也是,看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李宇轩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比我强,还有一个家嘛!”

何建国忙说:“李宇轩,你别难过,我们都是好兄弟,以后你若想家了,就上我们家来。”

张自强和许春生也忙说:“建国说的对,我们都是好兄弟。”

四个人便手挽着手,一齐像疯了似地大声唱着: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他们把“阶级友爱深”这几个字吼得山响,吼得眼泪都往外迸涌了出来。

他回到自己的那个小屋里,心里一时涌有许多话想说,想喊想叫,想找人吵上一架,然而却连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他清瘦的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黑晕,眼睛里凝聚着无法忍受的倦累和迷乱。

他坐到桌子前,摊开一个日记本,他想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他在日记里写道:

张小华无奈地出嫁了,也许这是她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但我们知青最后的归宿就只能是这样吗?

他沉思了片刻,眼前立时闪现出在云雾山的那些日子,闪现出与她在一起排练节目的情景,于是,便又写道:

我们知青究竟应该算作什么?有谁能够告诉我吗?我只知道,我们这些身上烙着“知青”印记的年轻人,每走一步总是比常人要艰难许多。可是,那晚上安置办的魏干部给我讲的那一些,却又不无道理。我们云雾山有一种叫映山红的山花,不择细壤,肯与蓬蒿为伍,故其体态生机勃然,富于坚忍。这是否也是我们知青的一种写照呢?或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一种人生……

他极力思索着。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好好地思索。

 

五十二

夏雨的母亲这些日子来为着夏雨的事,伤透了脑筋,也愁急得苦了,每每想到夏雨,就独自站到窗前,像木雕泥塑般似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女儿在她的心尖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扯得她心里阵阵作痛。她又似乎想找人吵架,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或人家一句无心的什么话,就会惹得他心头火起。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变得这样。

夏雨她父亲却老是沉默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让岁月的风风雨雨磨砺成一个老头了,穿一身皱巴巴的黑裤褂,沾满污痕,膝头和袖口的部分磨得油亮。这天,他坐在那里,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烟,青烟从他的鼻孔里拧成两根烟柱,冲了出来,满屋子缭绕。

她就觉得窒闷,觉得透不过气来,就止不住心头火起,冲着他嚷道:“抽什么抽,一屋子的烟,不想让人活了?”说着,便伸手从他嘴上夺下那根还未抽完的半截喇叭筒,往桌上使劲一拧,把烟蒂一下捻灭了。

夏剑秋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把个脸憋得赤红、铁青、墨紫。

她就说:“老夏,孩子该怎么办,你也该说句话呀!”

“哎哎,我能说什么呢?”老夏说,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们这号人,又说不起话,有谁会听?只是苦了孩子,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她就觉得有些懊恼,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发火,就感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什么东西,像一块厚厚的、灰黯的铁板似的压在心上。她说:“唉!我们要找的人都找了,可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倒没什么,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可是孩子呢?她还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我这做母亲的,哪能放得下心……”

她疲乏地坐了下来,将一条腿盘了起来,只觉得心里凄楚得发胀,胀得几乎把胸膛也破裂了,脸上显出一种苦痛与惶惑。

忽然,一阵眩晕,她感到天旋地转,只觉得眼冒金星,天地黑成了一团。

老夏一见,慌了。忙跑过来用力扶住她,急切地喊道:“慧珠,慧珠,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千万别吓我。”

“我……我没……没什么事的。”她说。

“我说了,叫你别急,急也没用,你看看,自己有个心脏病,这不,又急出毛病来了,这……这该怎么办?”老夏一时手足无措,一张脸发了白。

“我没……没事的,”她说,“只是你别老……老是折磨自己。”

“嗯,嗯。”他点着头,眼眶里就霎时汪满了泪水。

夏阳、夏雨听见屋里的响动,慌忙跑了过来。夏雨一见,叫了一声:“妈!”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忙去给妈倒了一杯水。

可是,妈连水也喝不进了,喉咙管里直是呼噜呼噜地响。

老夏就忙出去叫医生。

夏阳忙用手替她又是抹胸又是捶背,好一会,她总算呼吸顺畅些了。

她觉得浑身有一种灼热的感受,嘴一张开就像有火焰伸出来似的。她不自觉地发出了惊喊和类似哀诉的声音,直到远远地可以听到医生赶来的脚步声,方才渐渐的有点儿清醒,翻了个身,睁开眼来望了一下,接着从她胸口就像有些东西快要爆发出来一般的袭来一阵猛烈的咳嗽。

夏阳和夏雨忽然发觉,母亲竟然一下老了许多,脸颊塌陷,看不见一点血色;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毫无神采;皱纹像经过谁雕琢过一番似的,一条一条的交织着,显得分外深刻。这不能不让她俩感到惊奇,母亲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了一个虚弱的老太婆呢?

夏雨瞧着,眼泪就像两眼小泉似的,噗簌簌的不断线儿。

“你看你——呃你——别,别哭,”母亲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接着,她不顾一切地说道:“孩子,怨妈没能力,不能照顾好你。”

“妈,您别这么说,您也用不着替我操心,我都已经长大了,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夏雨哽咽着说。

“可我们却不能把你留在家里。”

“你放心,我想过了,还是回到乡下去。”

“记着,现在兵荒马乱,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

“这我知道。”

“记着,到了乡下可别再和小李伢子来往了,我不是说他人不好,而是他那个家庭出身。我们太弱小了,一有个风吹雨打,我们就没法子承受。”

“嗯,我记着了。”

“你一定要记住,这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大事。”

“妈,我会记住的。”

“还有,有什么困难就写信回来。”

她只能不住地点头,像鸡啄米一般,她已说不出话,只是哭,两个肩膀抽动得挺厉害。

父亲坐在一旁绞着眉毛,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一动不动,仍只是大口大口地吞着又苦又辣的浓烟。夏雨的心里被牵扯得一抖,她明白,父亲是在为她发愁。她就心里越发地难受。

晚上,就李宇轩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便早早地关了门,灯也未点,一歪身躺到了床上。

“笃笃笃!”有人敲门。

他忙警觉地坐起,问:“谁呀?”

“我!怎么,你这么早就睡了吗?”

他听出是夏雨的声音,忙把灯点上,又去开了门,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来看你呗!”夏雨坐下后,就又急急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回乡下去呗。”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

“你可要当心点,毛人初不是要整你吗?”夏雨看着他,心里很是担心。

“不怕,”他笑了一下,“我转点到别的公社去,他毛人初总不能一手遮天吧。”

“转到什么地方?”

“我想去宝山公社,”他说,“隔壁张婶子家的张学军就下在宝山公社泥坞生产队,队里有个小煤窑,工值比云雾山要高。”

“你能去吗?”

“正在办,应该能去的。张学军的老爸是市里红星机械厂的车间主任,宝山公社是他们厂子的联系点,他老爸与那里人熟,已电话联系好了,过两天,他老爸就叫厂里的车子送我和张学军一块去。”

“这样就好,”夏雨不禁松了一口气说,“下去后,要少说话多做事,别去惹麻烦。”

“知道了,”他说,“你能和我们一块去吗?”

“我妈病了,待她好些了我再下去。”

“我明天去看看你妈。”

“别,别,你千万别去。”夏雨急的连忙摇手。

“那就祝她老人家早日康复吧。”

一弯朦胧的新月忽然从云片里面透出来,有几秒钟的工夫,闪着黄色的粼光,像鲫鱼一样钻进流动的云波,又钻出净明的天空,倾泻出了朦胧的光亮。被夜露打湿了的街巷散发出的冷气从窗口灌了进来,显得有些刺骨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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