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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十六)

第十六章   兄弟重逢fficeffice" />

六十一

197010月,宝山公社接到修建铁路的通知,遂组成民兵营先后上路,泥坞大队与相邻的一个大队为一个民兵连。

六十年代,中国周边形势十分严竣:苏联老大哥在我国北部边境,陈兵百万;台湾蒋介石咄咄逼人,妄图反攻;中印边境争端升级,中方被迫自卫还击;美国疯狂扩大侵越战争,威胁中国安全……毛泽东向全国人民发出了“打一场恶仗”的号召,于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全民备战口号响彻天南海北。按照区域划分,毛泽东提出了“三线建设”的战略构想。“三线”指包括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西部省区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等省区的后方地区,共13个省区。1964年至1980年的“三线建设”,在中国当代史上,是一个规模空前的重大经济战略。

平阳县接受的任务是修建湘东铁路。泥坞生产队由寻根生带队,上了十几个青壮劳力,与知青点的六名知青共二十多个人,组成一个民兵排。

这天,李宇轩、夏雨他们六名知青,扛着背包,随着队伍向平阳县城这个方向进发。队伍前面,举着一面特别鲜艳的红旗,在秋日的阳光下猎猎飘展。大家一路高唱着语录歌,还不时高喊着口号:“累不累,想想旧社会;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

全公社上千号人排成一路纵队,沿着公路不停不息地飞速前进,这真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红军二万五千里的长征,激动得心在摇荡,血在沸腾。当时的公路全是沙石路,路上的车辆扬起一阵阵呛人的沙尘,大家一张张黑瘦的脸膛上,眼窝里,耳朵里,嘴唇上,都是厚厚的一层沙土。但是,他们与大家一样,都努力地挺起胸脯扬起头,坚毅地迎着扑面而来的阵阵尘沙,飞速而又坚韧地迈动着步伐。

进县城时,夏雨忽然觉得头里火烧一般,拼力走了几步,却又是一步一个踉跄,背脊上有如冷水直浇。一旁走着的李宇轩,忙伸手要从她背上取下被包往自己肩上扛,却让她拦住:“别,别,我能扛得动的,真的。”

“别撑了,”他说,“这行军不容易,我是男同胞,这比你们女同胞强。”

“放心,我能走的。”她说,脚下却又忍不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忙一把扶住:“要不,我来背你,怎么样?”

“不,不要,”她说,“就这样走着吧。”

他扶着她一直走进了宿营地。

他们住宿的地方是县城一所学校。他们连队安排在两间教室里,男的一间,女的一间,就在地上铺了一层稻草连成一个大铺。

夏雨一到地铺上,倒头便睡。李宇轩赶忙给她去找来了医师,给她看了病开了药,医师说是劳累所致,加上受了些风寒,吃了药不会有事的。他给她倒来开水,喂她吃完药后这才走开。

一会,有人进来通知,叫各队的知青赶快去会议室,说是营首长叫召开一个知青会议。

夏雨听说,忙赶紧挣扎着要起来。一位女知青劝她说:“夏雨,你就别去了,好好休息。”

夏雨说:“我还是应该去,我打了针又吃了药,现在已好多了,没事的。”说着便已从地铺上爬了起来。

会议室不大,三四十个知青一下就把会议室挤满了。大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营教导员和营长走了进来。两人都是典型的山里汉子,宽肩宽膀,只是教导员显得斯文一些,脸膛却也是黑黑的。教导员姓易,是公社的副书记,营长姓周,是公社的副主任,民兵营就由他俩领队。

易教导员看了大家一眼,笑着问道:“这一路行军,觉不觉得累呀?”

“不累!”大家说。

“听说你们中间有人病了,是吗?”他又问。

大家便都望着夏雨。夏雨忙站起来说:“不过,已没事了。”

“不错,轻伤不下火线嘛,这才是革命青年应有的精神,”他说,“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大家要互相爱护,互相关心和帮助。这次我们参加三线建设,任务光荣又重大啊!我们为什么不乘车要步行呢?就是要继承发扬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的革命传统,在今天这样的和平环境,我们也要牢牢记住前辈们的那种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

大家都显得很激动,一双双明眸,亮得像夜空上的星星。

“你们中不少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对吗?可是,这次却把你们和贫下中农一道编入到民兵队伍中来,这是为什么?你们想过吗?”易教导员又问。大家定定地望着他,一颗心在胸膛里难忍地蹦跳着。

这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一首诗一首歌甚至一句话都可以把一个人引上一条人生的道路或做出一个终身决定。

易教导员看着大家,表情有些严肃地说:“这就是我们党的‘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希望大家能在这场三线建设的战斗中接受组织对你们的考验,为党为人民立功。”

李宇轩一边听着,一边心里在想:不错,这的确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人的一生,能够撞上几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呢?他简直像一匹听到冲锋号的战马,早就亢奋得扬鬃蹬蹄啦。

“行军,这可是第一仗,我们必须要打好这一仗,”易教导员原地站起来说,身子微微的向前倾,“你们有文化,现在我要求你们,不仅要行好军,还要做好队伍的宣传鼓动工作。”

不少知青就面现难色。张学军忍不住问:“这宣传鼓动不是要唱歌跳舞吗?”

“是,也不全是。”易教导员笑了笑说,“比如说,写标语,出板报什么的,我想你们谁都不会有困难。”

“只要不让我去参加表演什么节目就行了,”张学军嗫嚅着说,“我天生就笨手笨脚的,一副嗓子张口就像牛叫。”

大家就又都笑了。

“这样吧,”李宇轩看了夏雨一眼,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说,“要表演节目,我和夏雨一定带头完成任务。”

易教导员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高兴起来,说:“你叫李宇轩对吗?我见过你们表演节目,那次全县农村文艺汇演,你们代表云雾山公社拿了个第一名,当时我就想,我们公社能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就好了。”

他这么一说,两人就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这次你们转点要来我们公社,”易教导员又说,“我一看你们的名字,就说,这两个人,我们要定了,呵呵!”

李宇轩看着他,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朝他鞠了个躬说:“易教导员,谢谢您了。”

“易教导员,”夏雨也接着说,“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的。”

“好,好!”易教导员和周营长就都很响地笑。

 

六十二

第二天,民兵大部队进入攸县。天气很好,是入秋以来少有的睛朗天气,天空蓝得像匀净的大海,远远近近的山,显得像洗过一样青翠,和蓝色的天空辉映成深浅不同的颜色。十月的阳光仍有些晒人,在远远的天际边,可以找到有几丝薄得像弹飞了的棉絮似的云彩。

他没有走过长路,昨天已走了一天,这会脚就开始痛起来,而且起了泡。他暗暗理怨自己,唉!怎么这么不争气?他咬着牙,忍着痛,可是那一阵阵的痛却越来越厉害,像针刺,像火燎,又辣又麻。他不敢停下来,用力咬了咬牙,顽强而固执地走着,一步步充满了艰辛和疲惫。

到皇图岭了,这是一个小镇,就公路两边十几家店铺。已近中午,大家脸上、身上尽是尘土,不少人还现出有些疲惫的神色。他瞧了夏雨一眼,两人便从队伍里走了出来,从黄挎包里拿出两块竹片,站在公路边大声地打起了快板:

毛主席号召修三线,

民兵个个劲冲天。

备战备荒为人民,

毛主席教导记心间……

不少人看着他俩,一双双目光里有感激,有赞许,队伍立时活跃了许多。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这对他俩无疑是一种鼓励,两人的心情遂变得是那么美好,就像万里晴空悬挂着的那轮圆圆的太阳:

不怕累,不怕苦,

想想红军二万五。

同志们,加把油,

红太阳光芒照征途……

队伍不停不息地飞速前进,只听见一片唰唰的脚步声。

忽然,队伍里有人朝他叫道:“哥!”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弟弟小虎。小虎一边喊着一边朝他跑来,几年不见,小虎已由一个少年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小伙子了。只见小虎和他一样瘦长身材,却匀称结实,一绺头发从那黄军帽底下掉下来,显出一股调皮劲。

他又惊又喜,忙问:“小虎,你怎么也来了?”

小虎说:“去年我就从郴州转点到了平阳蕉溪,这次是随我们公社的民兵上三线的。”

“你都来平阳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小虎调皮地眨了眨眼,又说:“哥,我想死你了。”

“哥也很想你啊!”

“我们没爹没娘了,我就只有哥你这么一个亲人,我想离你近些,就转点过来了。”

他就只觉着鼻子又酸酸的,用力抽吸了两下,说:“那里还好吗?哪天,我也去你们蕉溪看看。”

“还好。”小虎说着,忽然看着他问:“哥,和你一块打竹板的是嫂子吗?”

“别,别乱说。”

“嘻嘻!我早就听人家说你给我找了个好漂亮的嫂子。”

“那是人家乱说的。”

“哥,别不好意思。”小虎又眨了眨眼,一脸嘻嘻地笑,“我看她当嫂子蛮好的嘛,不仅人漂亮、善良,而且多才多艺。”

“弟,别说笑了。”他眼睛看着小虎,故作老成持重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长大了,又上了三线,可得好好干啊!”

“嗯,我知道。”

“党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我们还是有前途的。”

“知道了。”

“天气冷了,要知道加衣。”

“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小虎朝他笑笑,两颗亮晶晶的虎牙一龇,样子可爱极了。

“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告诉哥。”

“我会的。”

这时,队伍里有人朝小虎招手,原来他们的连队已走去前面好远了。人们飞速地赶着路,一双双草鞋在这沙石公路上踩出一溜尘烟。

小虎忙说:“哥,我得赶队伍去,再见!”

“你去吧,再见!”他朝他挥着手,目光一直追着小虎的身影一颠一颠地消失在队伍里,转瞬间就不见了。他的面色一刹时变作了灰色,眼睛如同火似的红了起来,眼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睛里掉进了沙子。他好后悔,居然未来得及向弟弟说一声“要注意身体”。他呆呆地望着灼灼的阳光,脑子木木的,仔细地想捕捉灿烂阳光中的一缕,使劲地用鼻子去嗅,想嗅它的味儿,再转过身,竟然就泪光莹莹的了。

 

六十三

他和夏雨两人都被选调到县铁路建设指挥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让连队的知青们很是羡慕。吃过中饭,他打好被包正准备要去县指报到,张学军来给他送行,说:“宇轩啊,祝贺你。能进到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不容易,首先就得要思想好,政治上牢靠,对吗?”

“也许是吧。”他笑了笑说。

“不是也许,而应该是,能被上级领导信任就很不容易。”张学军说,“我听说,铁路修好了后会要留下一批人,好好干。”

“你条件比我好,家里是工人阶级,要留人也得先留下你,这我心里清楚。”他说,心里又有几分苦涩,不过,还是很高兴的。

夏雨这时接过话说:“我们都努力干吧,努力了总比不努力好。”

“这话对,我们都要努力。”张学军说。

说着话,三人就已走出一两里地,这才分手。

到了宣传队,每天不是排练节目就是沿线下到工地巡回演出。两人都特别卖力,一是想争取有个好的政治表现,二是两人对舞蹈都特别热爱。舞蹈是一门最古老的艺术。古人把上身肢体的动作叫作“舞”,下身肢体的动作叫作“蹈”,《毛诗序》中就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句话。舞蹈是作用于人类视觉的造型艺术,它与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不同,绘画、雕塑的造型是静止的,而舞蹈却是动态。他平日喜爱绘画,就常常把绘画优美的造型艺术带到舞蹈中来,加之夏雨配合默契,因此两人的舞蹈很受观众的欢迎,每到一处演出,台下总是掌声雷动。

他们跳《草原红卫兵》,跳《在北京的金山上》,跳《哈达献给亲人金珠玛米》……他们之所以热爱舞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舞蹈能使他们忘却现实中的屈辱和痛苦,更借助人体的优美动作,充分地抒发自己的心灵之美、理想之美和生活之美。舞蹈艺术的这种抒情性,是净化人的心灵、美化人的生活的力量源泉,它给人的鼓舞和启迪是持久而又强烈的。

这天,文艺宣传队来到弟弟所在的团部演出。团部就设在离铁路工地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竹篱瓦舍错落有致,集结成一个颇为壮观的大村子。团部在村子前面一个大坪里临时用木板搭了一个戏台。演出时,不仅周围连队的民兵全赶来了,就连周围各村的村民也纷纷赶了来,人多得如同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很是热闹。

节目开始了,有表演唱,有戏剧,有歌舞……他俩的节目最多,跳了一个又一个。无伦是双臂扬起,还是举腿腾挪,他俩都把自己的感情完全溶化在舞蹈动作之中,抒发了自己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无限忠诚,以及对美好前景的强烈渴望。

台下有一双眼睛比任何人都看得专注,那便是他弟弟,他坐在台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往台上看,凝神屏息,目光里有一种兴奋和亲昵。他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一刹那等于交换了千言万语。

演出完了,他和夏雨正在后台卸妆。小虎找到后台来了,一进门就高兴地嚷道:“哥,你们跳得真好!”

夏雨也回过头来,冲李小虎笑道:“哟,是小虎来了,我和你哥正说着你,准备去你的连队看你哩。”

他便给弟弟介绍道:“小虎,叫夏雨姐姐。”

“夏雨姐姐,”小虎笑着朝她说,“我就最喜欢看你和我哥跳了。”

“是吗?”她格格地笑起来,妩媚的脸庞也顿然显得阳光起来,“下次演出,我和你哥还会来的。”

“真的吗?来时可要把个信,我可要早早地在前边选个好看的坐位。”李小虎说,脸上一直在笑。

她朝他说:“宇轩,你们兄弟难得见次面,还不快点卸好妆,你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呀!”

他就朝她笑笑:“那我和小虎先走了啊!”说罢,便拉着小虎的手,兄弟俩并肩走了出去。

山乡的月亮非常好,它挂在中天,虽说还只有半边,离团圆还远,但它一样地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遍了人间。村子四周葱郁的树木,也向人家的屋顶上、院子里以及村巷的泥路上,投下了朦胧的荫影。珍珠似的露珠,从各种树木的叶片上,从爬在树木上的各种藤蔓上,悄悄地降落下来,村巷里山边上就飘荡着一股树木草叶的清香味儿。

兄弟俩走在长长的路基上,恨不得把分别几年的话都说完。李小虎告诉哥哥,他下到郴州红旗农场后,经历了许多磨练,吃了不少的苦头。他还说了这么一件事:

场里陆陆续续有人当“逃兵”,据说场里有个“反革命”集团,除了组织人逃跑外还和台湾特务有联系,正有发展组织,一时搞得人心惶惶。一个闷热而潮湿的上午,场里召开了一次斗争大会。挨斗对象是枫林坳中队的几个知青,罪名是“组织反革命小集团,破坏农场的社会主义建设”。这几个知青他都熟悉,平日他们几个人就喜欢在一块,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列为“反革命集团”。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知青,叫邱炳林,是个体魄健壮的结实小伙子,平时爱发点小牢骚,又喜好打抱不平,自是得罪了领导。他平日的言行被添油加醋地汇报上去,机会一来,不斗他又斗谁呢?“讲!交代你是怎样搞破坏的?”一个积极分子首先发言。邱炳林站在团团围围的人群之中满不在乎:“嘿嘿,我一没偷懒,二没想当逃兵,规规矩矩出工做事,哪里搞了破坏?”“积极分子”桌子一拍:“你是死不老实!”嘴巴一努,便有好几个“积极分子”冲了上来,把他双手使劲朝身后一扭,另一个女“积极分子”站了出来指着他嚷道:“他不老实交代,我来讲,他是个流氓!”大家全吃了一惊,谁都知道邱炳林不喜欢和女的打交道,只和男的打堆,怎么会冒出流氓问题了呢?“是这样,”女积极分子说,“邱炳林的亲娘死了,他爹另外讨了个后娘,他和后娘好得不得了,经常手牵手上街,你承不承认?是不是流氓?”她话一停,本来鸦雀无声的会场顿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打倒流氓邱炳林!”有人呼开了口号,口号里竟然夹杂着好些人的讪笑。儿子跟娘手牵手居然成了流氓,这世界怎么了?几个积极分子再也找不到多少批斗的材料,斗争会也就只能草草收场……

说到这里,小虎忽然问:“我就不明白,又没有天大的仇恨,人与人之间怎么要老是斗来斗去的呢?为什么非要把人往死里整不可呢?”

他说:“人家怎么样,我们管不着,但我们做人要有良心,不要去掺和,更不要去做害人的事。”

“这我知道。就因我表现还好,能吃苦耐劳,常得到农场领导的表扬。”李小虎说。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弟弟,他欣慰地感觉到,弟弟长大了,也成熟了不少。心里却又有些自责,这些年竟然没有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没有照顾好弟弟,真不知弟弟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问:“小虎,你一个人在乡下习惯吗?”

“现在习惯了,头两年就是老想爸爸妈妈,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两位老人一脸慈祥的笑,我哭喊着要爸爸妈妈,好多晚上都是哭着哭着就哭醒了。”

“我也是,老想爸爸妈妈。”

“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偏偏我们却没有呢?”

他心里不禁震颤了一下,他瞧着弟弟,他瞧见弟弟的目光可怜巴巴的,他拼命忍住往外涌流的泪水,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说:“要相信党的政策,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在旷野里无拘无束地嘶叫着,有时还发狂地摇曳着山林树枝。

该回去歇息了,分手时,小虎忽然很认真地问他:“哥,连指导员几次要我写入团申请书,他说我表现好,够条件,你说我写不写呢?”

他知道弟弟因为家庭问题背了很重的思想包袱,连忙说:“那当然是写的好,团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你要主动靠拢组织,接受考验。”俨然自己成了团干部,其实他自己不知写了多少入团申请,到现在已经超龄了还在接受组织考验。

 

六十四

又是大年三十,他与夏雨向队里请了假,特地赶去李小虎所在的连队与弟弟团聚。

连队显得很有过年的气氛,宿舍门口都贴上了春联,屋子里还贴上了年画,到处焕然一新。连队还特地宰杀了一头大肥猪,有二三百斤重,这在这个人们连肚子都塞不饱的年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吃过年夜饭,三人便一块出去走走,他问小虎:“你入团的事怎么样了?”

“团组织对我申请入团的答复是:‘像你这样的家庭情况是不可入团的。’其实,结果我早就料到了。”小虎说这话时,语气异常的平和。

这结果是如此明显,三人就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其间,各人的内心活动都是很复杂的。

他心里发涩发苦,一个接一个的失望,像灭火剂一样把心头的希望之火浇灭了,他觉得生活对他们把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忍不住说道:“毛主席不是说过‘有成份,不唯成份,重在政治表现’嘛,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一旁的夏雨立时大惊失色,忙用手捂住他的嘴,环顾一下四周道:“别嚷,小心让人家听见,这可是杀身之祸啊!”

他一愣,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老人家的话是正确的,是下面的人不认真执行,”她说,“他老人家的教导句句可都是真理呀!”

小虎也说:“哥,眼下说话是得当心点,有些人是防不胜防啊!比如我们场里有个叫‘长把捞子’的家伙,是个从外地流窜来的农民,人长得瘦长,又懒,一心想着打人家的主意,人家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

夏雨一听,忍不住抿嘴“嗤嗤”地笑。

小虎继续往下说道:“由于他‘立场’坚定,对敌斗争坚决,不但上了户口还入了党,当上了中队长。”

“这号人,我们茶园也有,”夏雨说,“队里有个管治安的队长,平日懒惯了,就是会捆人、打人,一脸凶相,每次开斗争会就他最积极,地方上的人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有天晚上,几个知青去抓蛤蟆,抓了蛤蟆用一个布袋子装着。一个叫建国的男生一边追还一边喊:‘我看你飚,我看你飚,就是飚你娘胯下老子也要抓住你!’偏让他听见了,告到了县公安局,硬是把建国伢子抓去县里关了6个月,说是‘侮辱林彪副统帅,是现行反革命。’所以,我们讲话,都得当心。”

他就久久地注视着前面,他觉得心里又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他不安,使他伤感,一张嘴紧闭着,两颊的肌肉由于紧张而不停地抽搐。突然,他朝着蓝天旷野“啊”地大喊一声,跟着就唱起来:“哎哎嗨——哎哎嗨——”没有词,声音却极响,极沉重。

村子里有人在放鞭炮,到处呼叭地响着。是孩子们欢蹦乱跳地出来燃放爆竹,还夹杂着大人们的欢笑声。

见有人出来了,他便停了喊叫,接着就唱起了他和她平日在台上表演时唱的歌:

毛主席的书呀,

我们最爱读,

千遍万遍读不完;

毛主席的话呀,

我们最爱听,

字字句句记心间……

夏雨猛一愣怔,居然也跟着唱,跟着跳,两人有如鹰飞凤翔一般,一段双人舞,两人之间水乳交融的动作,配合展示了人体美妙、神奇的表现力。他们是在用他们特殊的方式,来表达积极上进的强烈愿望以及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无限赤诚:

毛主席的书是指路的灯,

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毛主席的话是旱天的雨,

哺育着我们茁壮地成长……

一弯月牙儿从树梢间探出头来,地面上这里那里闪烁着一道道鱼鳞似的银光。

立时有好些人跟了来看。

李小虎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一任冰凉的泪水经过鼻翼、嘴角流进嘴里,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他不安,使他伤感,叫他对脚下这片土地充满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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