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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燃烧的岁月(十九)

第十九章  有一份希望就要努力争取fficeffice" />

七十三

家里人东奔西走,托门子,找关系,好不容易替她在铁路上搞到一个招工指标,但家里人给她开出了一个条件:必须与李宇轩断绝一切关系。她感到孤独无助,她觉得亲人都变得陌生了,这个社会也变得陌生了。什么时候我们每一个人才能拥有人的权利,人的尊严呢?可这需要挣脱太多的羁绊。她实在是不忍心面对父亲那斑白纷乱的鬓发,也没有勇气回绝母亲那老泪纵横的面容,只得流着泪向父母允诺:“好吧,我不……不再和……和他好……好了……”

两个月后,她被招工到铁路。她回队上办手续时,她见到了他。他俩相对无语,唯恐伤了对方的心,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两人都明显地瘦了许多。尤其是李宇轩,当他知道夏雨要招工走了时,人就一天瘦削一天了,眼窝塌下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脸上发出可怕的灰黑。

还是他忍不住先开口:“你看我——呃你——呃,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他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了似的。

“你别……别送我,以后,你要自己多……多保重。”她说。

“你也要保……保重,招工是件好事,我……我祝贺你。”他说。

“你别难过。”

“我没有难过。”

终于,他俩抱头痛哭,分手在十月底的一个阴霾的日子里。

不久,她收到了他托人带给她的一封信:

亲爱的雨,夜深人静了,秋雨凄凄地下了一整天,窗外屋檐下的雨水嘀嘀嗒嗒,如同我们的泪水滴在10年难忘的生活道路上。十月三十日,我望着远去的汽车,心中是多么留恋你,如果能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哪怕是追随汽车赶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去……自从你走后,我盼望能再见你一面,盼望看到你那熟悉的身影。时间是这样的难以度过,我几乎是整天怀念着过去的爱情与友谊,我总梦想你还会回来,总是不想看到你不再和我好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地工作,把自己取得的一点成绩,看成是为我们爱情小巢增添的一块砖、一片瓦。而现在,一阵招工的大风把这房子吹垮了。现在生产队里就剩下我一个知青了,队里就安排我到了小煤窑上,让我搞宣传,但我还是争取下井,我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人世间的一切喧嚣,我想努力让自己清静下来。然而,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工作没有以前那样主动、大胆了,尤其是想到别人说我的出身不好影响你招工的事,心中就难过和委屈,甚至在梦中与别人争辩起来……

她读着来信,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一点点地被撕裂,然而在那么多无忧无虑的新工人中,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便装病一头躲进宿舍,把脸埋在被子里,眼泪便哗啦一下泼溅了下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纯真地相爱竟会如此艰难?为什么他们要遭受如此多的痛苦和磨难?难道出身不好是他的过错吗?像他这样正直、进取、有才华的青年,就真的一辈子也洗不掉身上那莫须有的“黑色烙印”吗?……在这个充满尘世喧嚣和灵肉均被扭曲的世界,她曾经热情万丈地追逐着众人所追逐的丰满、灵动的理想与现实,现在一切都好像又都蒙上了梦色,缥缈而又苍茫。

 

七十四

天空飘着雨,却有太阳高挂。太阳雨,就像这些年来他和她的恋情,虽缠绵炽热着,终究还是要停住。因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家庭出身”的沟壑,他觉得自己像是掉下了一个万丈的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他,像大海淹没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世界上没有一种痛苦能够和他此刻所感觉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那样深刻,又是那样复杂,那样沉重。

传说上帝造人时,原为男女同体,不料男女同体后产生的威力惊人,足以形成对上帝的威胁。于是,上帝拦腰一刀,将男女分成异体。从此,这一半和那一半在茫茫人海中失散了。

他和她互相呼唤着。

他苦苦地呼唤着心里的另一半。

这晚上,他又梦见了她。她是特地来看他的,一双眼睛显得十分哀怨,她看着他,眼眶之内便慢慢地聚集了一些痛苦的珍珠,随着那消瘦了一些的脸颊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总觉得时间不够,想学的东西太多了,”他对她说,“我今后的道路不是企盼招工,而是努力提高自己的美术专业水平,在事业上做出成绩来。”

她看见他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神采。

“总有一天,我会走出一条路来的!”他说的是那么坚定。忽然,他扳过她的双肩,深情地说:“雨,到那一天,你会同意我挑着红薯和板栗来看你吗?”

她看着他黑瘦的脸,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阵阵紧缩起来,一阵哽咽无法抑制地冲上喉头。

他动情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说:“别哭,别哭,你已经为我流了太多的眼泪,后半辈子,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生活,不会再让你流泪……”

她用手使劲地掩住嘴,她一定是想大声地哭喊,却拼命地忍着,一转身跑了开去。

“雨,你别……别跑……”他追上去,大声地喊。醒来,却仍是静静的黑夜,一股从未有过的孤寂感涨潮似的漫过他的胸口。

睡不着,便索性爬了起来,点燃桌上的油灯,他趴在桌上,在日记里写道:

出身不是成分,儿子的职业不是老子的职业,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浅显的道理吗?但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这个社会为什么硬要将一个人的出生像胎记一样,成为永远伴随你终生的烙印,像幽灵般时刻依附于身,使人不能脱离须臾呢?

我的理解应该是,“出身”有两个含义,一是指父亲的职业,亦即家庭出身;一是指阶级出身,即本人过去的职业,亦即本人出身。那么我的出身就应该是学生了,今天的学校都是无产阶级开办的学校,应该说无论什么出身的青年,所受的教育同样是社会教育。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践中来”吗?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受社会影响制约的。我们现在都是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教育,我相信自己一定是能够被教育好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是要求人民群众具有高度的革命政治觉悟,是通过人的改造来达到这一目的的,我决心在这革命的烘炉中进行彻底的,脱胎换骨的改造。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要振作起来,再次与命运进行较量!……

夜黑得像一无底的深渊,四野没有一点儿亮光,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那窗外的树枝,在夜风中发生窸窸窣窣的声音,村里还不时传出三两声狗的吠叫。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一个大小伙子竟而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脸。他把日记本合上,用拇指揉按着太阳穴,努力要想让自己悸动的心房和绷紧的神经平静、松弛一些。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亮了,他早早地扛着一把铁镐下到井里去。这个生产队的小煤窑,虽然规模不大,但都得强壮劳力,因此全是一色的山里汉子。他们下到井里,一个个光着膀子,屈着身子,抡着铁镐,用以最原始的工具、最原始的方法拼命挖掘。

光线很暗,仅在洞壁上点着几支蜡烛。

这里远离阳光,洞子里弥漫着人的汗馊味、口臭味和窒息的煤块气味。

他一条腿跪着一条腿蹲着,坚硬的胳膊向前疯狂而有力的挥动铁镐。岩壁上的煤块得靠铁镐一镐一镐地挖掘下来。如雨的汗水一大颗一大颗,从他的全身淌下,黑色的泥污已沾污了他的全身,一件背心像浸透了黑水,胶住他的皮肤。

他只是用力地挖掘,什么也没去想,直眉瞪眼地瞧着前面,并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他用这种劳动来麻痹自己,只有忘我地干活,才会忘掉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才会忘掉一切。

这些日子来,他都是这样,常常是这样抓着铁镐一连干上好几个钟头,直到自己的气力耗尽。

突然,洞顶的泥沙像雨点似的沙沙沙地直往下掉。

“不好!塌方!快撤!”组长一声大吼,一个纵步,把正在抡镐的他推出丈多远。组长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大汉。因为井巷窄小,他们只能分组干活。一个组才三五个人。只听见“轰隆”一声,一块磨盘大的石块擦着他的肩膀落下,把他头上的藤条安全帽打得飞上好远。

他回头一看,只见洞壁到洞顶裂开一道一指多宽的裂缝,显然是刚才的挖掘,把石头给震松了,如不及时顶住,会有大塌方的危险。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抱起一筒矿木奔了上去。组长忙喊:“小心,危险!”

他用矿木拼力顶住,其他的人也迅速上来。

“千万别塌下来!”他心里喊着,并闭住了双眼。奇怪,他居然看见了她,她朝他默默地走来,牙齿把下唇咬出几点血红。

“夏雨,别过来,这里危险!”他朝她喊道。

她居然像没有听见,鼻翼轻颤,晶莹的泪珠如断线般无声地滚落。

“雨,我在努力争取,”他说,“我想,只要我每进步一步,就离你近了一步,你说对吗?……”

组长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了,没事了!傻小子,你不是中邪了吧,一个人在唠叨着什么?……”

他这才睁大眼,忙说:“没……没说什么。真没事了吗?”

组长说:“好险,一场灾祸总算是避免了,李宇轩,刚才你好英雄。”

“不,不是我,是大家,”他说,“我还改造得不够。”

“唉,你要是家庭出身好就好了。”组长也居然叹了一口气。

他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这一声叹息,就像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了他心上。

第二天,队里人发现他居然没有起来,也没有见他出来干活,大家心里便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这伢子今天是怎么了?莫非连他也走了吗?

中午下了工,四婶子就跑去知青点看他。门是虚掩着的,手一推就开了。她朝屋里喊:“宇轩,宇轩,李宇轩!”

屋里没人应声。

她慌了,忙跑去他住的那间屋里,只见他就躺在床上,屋子里有一股呛人的气味。她忙去把窗门推开,屋子里顿时光亮了许多。她瞧见他脸色发红,嘴里在说着胡话,发音很低,嘶嘶的,听不清晰。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额头居然像火烧着似的,很烫人。她眼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了:“唉,这伢子,作的什么孽哟!哎,小李伢子,你嘴里说什么?听不清,你能不能大声点呀?”

终于听清楚了,他在喊:“水,水,我要喝……喝水……”

她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下,就又跑出去喊人,她叫上自己的儿子赶紧去大队诊所喊医生。

他喝了水,安静了许多。他睁大眼,挺费力地笑了一下说:“四婶子,谢谢您。”

“唉呀,你别说谢,可吓死我了,”四婶说,“我知道,队里就剩下你一个知青了,你心里不好受。”

“我没……没什么,真的。”他说,声音很微弱。

四婶说:“伢子,你要想开一点。这天下就好比是块凿有许多榫眼的木头,这榫眼有方有圆、有扁有棱,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是那‘榫头’,只能是方对方、圆对圆、扁对扁、棱对棱地安在一定的位置。直木是栋梁,弯木也是可做犁弓呀!你是哪样的,就是那样的,到时自有分说。不要灰心,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终于张开嘴,露出一排坚实洁白的牙齿笑了:“四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榫头呢?您说的对,我们就都是那榫头。”

 

七十五

夏雨回到宿舍,就又拿起他的信来看,反反复复地看。不过,她越是看信心里越是乱。他常常会从信里钻出来,就站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还同她说话儿。她便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一点点地被撕裂,觉得喉咙里似有一个硬块塞了上来。

“宇——轩!”她在心里大叫一声。

眼泪水就像溪流一般流泻下来。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想他想得太多,常常会精神恍惚。有时还会觉着有人朝她的宿舍一步步地走来,轻轻地敲门,她把手按着心,想去开门,可仔细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自己的心在怦怦的跳。

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她一早便搭上了去泥坞的班车。进了泥坞,她知道离他已经很近了,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他现在怎么样了?情绪好些了吗?真的好想见到他……

李宇轩打了针吃了药,病是好了许多,可人仍感到力气不行,手脚沉重得像铅块,似乎一寸一分也无力移动了。队里还算照顾他,这几天就没有安排他上工,叫他在屋里休息。

她像是从天而降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他黑了、瘦了,一身工作服上沾满了矿洞里的泥浆,脸上的胡须肯定有好多天没有刮了,那双眼睛虽说没有以往那样有神,但比以前更成熟,更深睿了。

他见到她,愣怔了一下,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听到他那嘶哑的声音,她的眼睛已被泪水蒙住。她说:“你真傻,真傻,怎么能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呢?”

他想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忙按住了他:“你别……别动,就好好躺着休息。”

“真的,我没什么。”他笑了一下。他居然精神一下好了许多,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茶罐里有热茶,是隔壁四婶给我烧的,要喝茶,你……你自己倒吧。”他又说。她不想喝茶,只把美丽的眼睛深情地瞅着他,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不知是由于兴奋或是难过,她的头有点晕眩,不得不把头偎在他的胸膛上。

他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孩,美在了骨头里。他双手搂着她,能感觉到她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气而微微起伏。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搂着她,幸福地编织着心里的那个“家”。

“你真傻、真傻!”她嘴里喃喃着。

“我以为你真就这么走了呢,以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怎么会呢?”她说,“一个女孩子,能遇到一个真心爱着她的男孩,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活”。

“我也是。”他说。

“我会等你的。”

“别说傻话了。我知道,‘家庭出身’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你别这么想,要相信党的‘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

“我已经努力过了,”他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自来到乡下以来,我处处遵照母亲的叮嘱‘夹紧尾巴’做人,时时严格要求自己,希图改变由于出身不好而给烙上‘天生贱民’的印象,但严酷的现实已彻底粉碎了我天真的幻想,即使我积极了、进步了、真的成了先进典型,这又能怎样呢?”

“会好的,会好的,真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说,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没法说服他,只能这么重复着说。

“其实,你不该来的,”他叹了口气说,“你应该在单位上好好工作,你才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这一辈子,曾经有你爱过我,我就已经满足了,不敢再有什么奢求。”

“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别说傻话,你已招上工,可我只能窝在这山沟沟里。”

“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你会招上工的。”

“要是招不上呢?”

“我就一辈子等着你!”

“我不能连累你,”他看着她说,“只要看到你过得幸福,我心里就会高兴,真的,我不骗你。”

“说定了,一辈子等着你!不然我谁也不嫁。”她说得很坚决。忽然,她感到脸上热热的,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用手摸了摸,知道是泪水,就一点也不去揩抹,一任它满脸满脸地流。

偌大的知青屋空荡荡的,太阳白惨惨地从窗口照射进来,四周静得几乎让人窒息。这时,有风吹过来,从窗外吹进来几片落叶,有一片轻轻地飘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它拿到手上,仔细地凝视着:树叶差不多全枯黄了,唯有叶茎还残留着生命的绿色斑点。此刻,一种可怕的、孤独的影子笼罩了他的心,他一下子又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聊。他在心里问着自己:“我就是这么耗费着我年轻的生命么?”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两手更紧地搂住了她,一股莫名的躁动弥漫全身。

 

七十六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三月,胡耀邦被任命为中共中央党校主持工作的副校长,他踏进校园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几位笔杆子,针对“两个凡是”撰写题为《把“四人帮”颠倒了的干部路线是非纠正过来》。同年,李宇轩兄弟终于盼到父亲的问题得到了平反。“平反昭雪”,这看似很简单的四个字,却有着山一般的重量,它宣告了中国当代历史开创了新的篇章,也宣告了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第二次历史性飞跃,让千千万万的人找回了做人的尊严。说得更具体一点是父亲好不容易摆脱了含冤蒙垢的历史重负,他们兄弟俩也不再噩梦连连,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

宝山国营煤矿好不容易争取到几个招工指标,想优先解决几个知青的招工问题,队里自然推荐了他。而这时相邻的平阳磷矿也到蕉溪公社招工,因为他弟弟在那里当民办教师卓有成效,蕉溪公社党委极力推荐他。一时间,他们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想到兄弟俩能同时招工,着实高兴了好几天。

也许是世事多变,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事,从县劳资部门传出话来,一家人在一年内不能有两人被招工,这让他们心头又压上沉重的乌云。这在中国,有好些事是无章可循的,当初下放农村,又有谁规定过一家人只能下去谁谁谁,而现在从农村招上来怎么又规定一家不能招上两人呢?这是老天在开玩笑吗?如果这次是弟弟招上工,年龄老大的他将意味着失去最后的招工机会;如果他被招工,那么弟弟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这些年多变的政策已把老百姓折磨得够呛,我们追求过生命的意义,从未走出自身的虚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确实已经一无所有了,太多的绝望和痛苦,谁又不感到心悸和胆寒呢?

就在他万分焦急不安的时候,弟弟从蕉溪跑来了,真诚地对他说:“哥,如果只能招一个,那你就先走吧。”

“不,不能这样。”他说。

“我以后再等机会。”弟弟说得很平静,居然还微笑着,脸庞就顿然显得阳光起来:“我知道,你要把嫂子娶进来,你就得招工。哥,我可是等着吃你的喜糖咧!”

一声深深的叹息由他心底滑上喉管,却又很快溜了下去。弟弟这句平静的话语蕴藏着多深的亲情厚意,有多重的分量,只有他这个当哥哥的才掂量得出来。

由于他俩平常表现得特别优秀,两矿领导也很关注这事。经两矿劳资科协议商定,由煤矿先将他的材料报县里审批,磷矿则缓送弟弟的招工表,因为县里的意思是要招年纪小些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雨,有时大,有时小,总是在不停不歇地下着,屋顶便嘶嘶地、沙沙地响着,那么整齐,那么均匀,那么单调,好像一种简单的东西无限重复地奏鸣着。秋天的风,带着寒意到处乱窜,把已枯萎的树叶吹下来,残叶似乎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把那些枯树残枝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

他和弟弟站在县委会的大门外,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站在门外等候的还有好些知青,全都是一副紧张不安的神态。

他心神不定,心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吹进万丈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万里云天。

弟弟似乎显得要比他平静得多。弟弟挨着他,轻声说:“哥,别太放在心上,大不了一辈子改造地球。”

“不能放弃,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争取。”他说。

“如果只有一个名额,你就先走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能争取到两个名额不是更好吗?”

“这就是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不知道要哪一天才能消灭。”

“我们是没有权利来奢谈消灭什么差别的,我们只能是被改造,即使是招上工,仍然不能忘了自己是被改造的对象。”

“我知道,时过境迁之后,那振聋发聩的呐喊和‘皇帝本来就没有穿衣服’的童稚之言在内容上似乎没有差别,但要向长期统治社会、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谬见挑战,要让千百万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恢复自尊自信,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到的,这需要无数代人的努力奋斗才能完成,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是能够完成的。”

“嘘,小声点,我们别谈国事。”他朝弟弟竖起一根指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就都沉默了,空气似乎很紧张。

等待是最难耐的,时间显得特长。

雨仍在下,带着寒意的连绵愁雨织成了一张密压压的水网,漫山遍野地覆盖下来,把整个大地都置于水气氤氲之下。天似乎更加让人窒息。

他捏了捏弟弟的手,关切地问:“小虎,冷吗?”

“不,不冷。”弟弟说,便探头朝门里瞅了瞅。

终于看到煤矿劳资科冯科长走了出来。冯科长指着手里的材料对他说:“小李,你的批了!”看得出来,为了他的招工,这位科长没少费口舌。

“那就好!”弟弟高兴得欢呼道。

他感激地朝弟弟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眼里都含着晶莹的泪花。

已是下午时分,天色不早了,弟弟还要走四十多里山路赶回公社,他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几个皮蛋给弟弟带上。

弟弟撑着一把油布伞,对他挥挥手:“哥,我看嫂子是个好人,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

“知道了,”他也朝弟弟挥挥手道,“记着,要多注意身体!”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还要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啊!”说着就头也没回地匆匆上路了。

望着弟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濛濛雨色中,想到十多年来自己对弟弟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反而在这招工的关键时刻,却让弟弟为自己做出牺牲,心中遂充满了内疚。

秋日的山风特别凶猛,贴着山脊刮过来,又贴着一片黑压压的房顶,在树梢上呜呜地怪叫,有如千百只野狼齐声嚎叫似的。

他居然站着未动,仍然在朝着弟弟走去的方向凝望。泪眼朦胧中,忽然,他恍惚看见了母亲。老人肤色白如鱼腹,看不见一点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可以看到那里面饱含着无边的慈爱。

他对母亲说:“妈,我没有把小虎照顾好。”

“孩子,这不能怨你。”母亲说。

“妈,小虎他把名额让给了我。”

“妈高兴,你们都已长大了。”

忽然,母亲竟而又变成了夏雨。他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夏雨也用眼睛盯着他,那双眼里像写着一部深奥的书。

他对她说:“夏雨,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她说,“你除了三班倒与农民一样下井劳动外,还常拿着画本到工地,画矿山火热的生产场面,画矿工们做工时壮实的身躯,画山里人普通又充满活力的生活,《湖南日报》、《湖南科技报》以及《长沙日报》等报刊都相继发表了你好些速写作品。”

“为了我们,我会继续努力的。”他说。

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在刮,雨在下。他又闭着眼迷糊了几秒,然后,扬起脸一头扑进茫茫的雨雾。

 

 

 

他一副沉思默想状,过去的种种竟然像放电影一样,从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喂,你怎么不作声了呢?”她问。

“我在想,我们这些年,经历了多少事啊!”

“的确是太多了,上山下乡、红卫兵、造兵派……红极一时的林彪副统帅居然一夜之间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接着毛泽东的去世,四人帮的全军覆灭……后来,胡耀邦、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拨乱反正,我们才有了今日的安宁和幸福。”她向他投去一笑,随即又陷入自己的遐想。也许她还想到那些难熬的岁月,回想到那些快要淡漠了的酸辛,她的神情渐而变松弛了,痴痴的目光像是在注视着什么,那目光里充满了使他感到新奇的怜爱和安祥。

“我不能忘记,”他说,“我们以前都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可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的家不成其家。一个叫维斯冠的外国人说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那时却是无家可归啊!”他眼前又展现出了一条蜿蜒在荆棘和草丛里的小路,在那里他和她都经历了痛苦、艰难、坚忍和屈辱,走过来了,人也就成熟了。

“这不都已经成了过去吗,还说这些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说。

“当然这都已成了过去,”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已拥有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虽然我们苦苦相恋了十几年,终于寻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幸福。更值得欣慰的是,我们的儿子比我们强,不仅上了大学,而且还成了中央美术学院的一名教师。还有小虎,如今居然成了一名党的师级干部,也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我以为这不仅是家的巨变,生存环境的巨变,也是社会的巨变。”他说的很动情,止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

“应该说,是一位睿智的老人在祖国的南海边画了一圈,一场关于中华民族命运的历史变革,便在这块板结而鲜活的土地上风起云涌,我们的国家恢复了勃勃生机,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只是我不希望再有什么变化了。”

“变化肯定是会有的,任何事物都不会是一陈不变的。但我相信这种变化不会再是那种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阶级斗争’,人异化成了某种工具,人的事业、思想、感情、灵魂统统给剥夺得一干二净,而是越变越好,社会应该是进步的。”她微微笑了笑,心情像蓝天里自由快乐的风筝。

两人说着说着便来到沿江大道。这里是很美丽的,新建的大堤居然成了各种花草铺成的彩带;江水绕着城市流泻,各种建筑倒映在水里,各种灯光倒映在水里,整条江遂变得五彩斑斓了。两人便倚靠着一处石栏杆,看涌动的江流。

他对她说:“今天接到通知,我的一幅画已被选入参加今年的全国美术展览。”

“是吗?是幅什么画?”她睁大两眼问。

“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在公社去那山头上画写生吗?”

“当然记得,你画的是一个小山村。”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你说你能感觉到村子里的温馨和安宁。”

“你也说了,你说你一直就渴望着温馨和安宁。”

“所以我画的是家,题名为《有一首歌叫‘天堂’》”。

“是吗?这太美了!”她欢叫一声,弯弯的笑眼黑茸茸地喜人。

他也憋不住的高兴,快乐得要喊要叫。

忽然,两人恍惚都同时听到一首歌,是腾格尔那沧桑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蓝蓝地天空哎,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她也随着翩翩起舞,在这大堤上,放飞自己的思想和美丽的情怀。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我的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听着风哔哔剥剥在大堤上撒野的声音,看着被灯火镶成五彩斑斓的城市,以及头顶上那弯明晃晃的月芽儿,这所有的一切全都那么深刻地刻在自己的生命里,成为一种奋进、拼搏的力量,两人的心里都充满了一种温馨,一种庄严、一种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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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土兄的知青燃烧的岁月系列故事把我们又带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它内容多、篇幅大,只能慢慢品味,所以,以此跟帖向你致谢,全文待以后再来慢慢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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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维老土兄又出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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