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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坡的救赎(长篇连载)

              翠竹坡的救赎

 

                                           一、

 

      高云一生中送走过不少友人,没有一次比他与梁天祥那次离别更让他揪心、让他肝肠寸断。这不仅因为梁天祥是他最好的朋友,还因为梁天祥是一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奋不顾身的人、一个即使被生活的石磨碾得骨断筋裂也不哼一声永不告饶的人。

最后的见面是在衡阳市一所极普通的医院,高云是从电话中得知梁天祥患肝癌的。打电话的是已经招工到长沙的陈静梅,他们二十几个老知青已经去长沙肿瘤医院看望过了,还说梁天祥已经回衡阳。陈静梅在电话里说梁天祥妻子至今还对梁天祥隐瞒真相。高云马上通知留在郴州的长沙知青,尽管留下来的不多,但立即有十几人响应,有事抽不开身的纷纷搭钱搭信,能去的立马和高云一起前往衡阳。一进病房梁天祥的妻子不顾大家阻拦将梁天祥从昏睡中唤醒,梁天祥睁开眼睛看清是高云他们立刻发出爽朗而诙谐的笑声。这笑声高云再熟悉不过了,在漫长的蹉跎岁月里这笑声曾为高云轰走过多少烦恼与痛苦!这笑声在那昏天黑地的年代曾为翠竹坡的知青撑起了一片蓝天!今天,这笑声同样开心愉悦,顿时驱散病房里压抑沉闷的气氛,使刚刚还沉浸在绝望中的梁天祥妻儿仿佛看到一线希望。

“我可是阎王爷不敢收的人呀!他怕我这个老鬼在阴间捣乱,去了几次都把我赶回来,这一次肯定他还会退单。”

“儿女已经参加工作,你的任务也完成了,你这是累的,休息几天就会好。”高云握着梁天祥微微肿胀的手故作轻松地说。

“是呀,我说了他们就是不信,偏偏要信医生的鬼话!要不是我坚持,现在还在长沙肿瘤医院呢!”梁天祥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相信你一能挺过这一关,因为你是老鬼!”高云亲昵地叫着梁天祥的诨名,仿佛这个叫了几十年的外号能像过去一样给梁天祥带来幸运,让高云可以再叫几十年。

接着梁天祥又和高云身后的孙石生打趣起来:

“你这个死猴子,怎么修了几十年还没成正果呀?也不叫你那个祖师爷斗战胜佛提携提携。”

“官当大了他不认小百姓了。听说天界也一样贿赂成风,我们这些下岗工人哪来钱送他?”孙石生说。

又寒暄了一阵,梁天祥妻子看见梁天祥和每一位前来看望他的人一一打趣逗乐,显得有些倦怠,加上已经临近中午,便要女儿领大家去饭店吃饭。高云让她先去吃饭,回头再来换他。当病房里只剩下高云和梁天祥两人时,梁天祥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过说话的声音依然十分平静:“我知道我得的是肝癌,我怕他们难过才假装相信了他们的话。”

说完梁天祥郑重其事地叮嘱高云别让他们知道,接着他又异常轻松地重复起那句他每次经历生死大难时必说的口头禅:“死了脸朝天,不死又过年。”该口头禅梁天祥曾多次当众宣称自己申报了专利,谁要说必须获得他的许可,否则他到法院告他侵权。

高云的眼眶顿时红了,心像堵上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难受得直想嚎啕大哭。高云这阵突如其来的悲伤不是因为即将降临到梁天祥头上的死亡,他们曾不止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梁天祥三十生日那天说过活满一个甲子就够本的话。现在算来已经超过四年多了。高云这一阵刻骨铭心的悲伤是因为梁天祥整天乐呵呵的仿佛从不知忧愁,是因为高云打从认识梁天祥那天起苦难就一直与梁天祥如影相随,没让他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但是,高云不愿也不能让梁天祥知道他此刻的悲伤,只好强忍着悲痛安慰梁天祥道:

“现在医学进步了,癌症治愈率很高,千万别丧失信心。”

“阎王爷都怕了我,病魔能奈我何?布娃娃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还答应过要在六十岁以后和你一起第二次下放的。等我病一好,我们马上去翠竹坡的知青大院再当一回生死弟兄!”梁天祥忽然用那个很久没人叫了的诨名呼唤起高云,这让高云感到格外亲切。高云知道梁天祥是在宽他的心,梁天祥就是这么一个时时处处总想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高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连忙掉过头去任随自己老泪纵横。

后来高云将大伙凑起来的几千块钱交给梁天祥妻子的时候,高云看见梁天祥眼眶红了,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高云很少见梁天祥流泪,所以每次见他流泪都特别感慨与纠结。离别时梁天祥妻子坚持要送他们下楼,刚出医院大门她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起梁天祥得病的缘由。“他是累死的!他是累死的!”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心中充满了感激、愧疚与悔恨。原来梁天祥得病已有几个月了,他一直以为是胆结石被割除后引起的疼痛,瞒着没有说。有好几次进货时从自行车上痛得摔下来,他捡起货没事一样骑回来照常开店,最后一次实在痛得无法上车,硬是推着车子走回来。这些情况梁天祥一直瞒着妻子儿女,直到去长沙肿瘤医院检查时他才说了出来。其实今天这种结局,前年高云到衡阳看他时就曾有过预感。梁天祥每天早上七点骑二十分钟单车去开店,晚上十点才回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落,就是铁棍也磨成针了!并且店铺只有三四平米,天晴下雨商品都摆放外面。好在他说话和气风趣,深得小朋友喜爱,才使他能凭这小小的地盘卖儿童商品苦撑十几年养活一家四口,还让儿子和女儿修完了大学。去年梁天祥经朋友规劝花四万多块钱在社保站买了份养老保险,因为招工时改小了四岁年龄,直到今年他才开始领取每月七百的养老金,谁知领了不到半年竟遭此横祸!

回郴州的第二天高云打电话去问候,电话那头梁天祥说话有气无力、含混不清,没说两句便交给了妻子,高云马上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他决定处理完家中一两件琐事便前去衡阳,陪梁天祥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谁想才过四天高云再去电话问时梁天祥已不在人世了!而且前一天家人已经遵照他的遗愿将骨灰撒进湘江河中!高云知道梁天祥一生的经历都和这条母亲河密不可分,他是想在死后还能让自己的魂魄沿着滚滚江流频频光顾那些梦绕魂牵的地方!

在电话中,那个比梁天祥小了整整二十岁的朴实的农民的女儿,哭泣着说出了他生命最后时段的一些感人琐事。梁天祥在长沙肿瘤医院检查后立刻要求回衡阳,他原打算放弃治疗回家等死,后来想到房子要留给儿子结婚,这才去了一家普通医院。在医院里他禁止医生用药,也不做任何检查。整天还和医生护士以及同病房的病友笑呵呵地调侃打趣。医生护士个个感慨万分,说从没见过这么乐观开朗不惧死亡的病人,对梁天祥忍受癌症折磨时的从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般得肝癌的人至少要拖三五个月,几乎个个惊恐万状痛苦不堪。而梁天祥从住院到离世只有短短十五天,自始至终平静安详。别说那些能延缓生命的贵重药品,就连能减轻疼痛的杜冷丁他也不肯用。梁天祥死前那一晚异常清醒,他对妻子说他死后不要通知任何人、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立马送火葬场,火化后不要买骨灰盒,用布包上骨灰撒入湘江就可以了。后来梁天祥反复念起高云和陈静梅的名字,对妻子说他很想再见见他两人。梁天祥的妻子原本打算第二天告诉高云和陈静梅他想见面的话,没料到第二天一早他就突然昏迷不醒,临近中午时便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昏迷中他曾不止一次地叫着一个名字,她问高云是否认识那个人,高云告诉她那是梁天祥在郴州砖厂打工时的老板,他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早几年已经得肝癌过世了,高云和梁天祥还去参加过那人的追悼会。

梁天祥就这么走了,含着微笑、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让他饱受磨难却又无限眷念的世界。但是他留下了爱、留下了笑声与欢乐。高云还记得有一次他们在知青大院讨论生命价值时梁天祥说过的一段话:“生命的意义在于快乐,给自己快乐是生命的初级目标,给他人快乐是生命的终极目标。只会给自己制造忧愁与麻烦的人是可怜的,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与灾难的人是可悲的,他们都迷失了生命的方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高云还记得文革武斗时他无端遭受毒打后没有及时向梁天祥求助时梁天祥说过的话:“朋友是什么?就是天塌下来,可以一同去顶的人。”今天梁天祥虽然离开了,但是高云会时时重温他们苦涩而又甜蜜的过往,他会带着梁天祥的音容笑貌重新回到四十年前那幢翠竹环抱的知青大院——那是他们年青时代在地狱中共同营造的一片快乐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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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高云和梁天祥一年后才重新回到翠竹坡。那天上午,只见知青大院里一片沉寂,连往日活泼热情地大黑也不见前来迎接,他们一路上的喜悦和兴奋顿时散得比春天的晨雾还要快。梁天祥连忙开门整理房间。高云则信步走出大院由东往西绕着竹林转起来,快到西头时透过青翠的竹林他远远望见陈静梅和大黑正在自留地里忙活,高云立刻叫了声“大黑”,大黑听了一路狂奔扑到高云身上又嗅又舔,让高云感到格外高兴与安宁。紧跟着陈静梅扛着锄头跟了过来,高兴和喜悦在她绯红的脸上交相辉映。
  “你也舍得回娘家呀?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妖精招做上门女婿了呢!”陈静梅一见高云就调侃起来。
  “大家都好吗?”高云迫不及待地问,当然他最想知道的还是段乔的消息。
  “唉,不好!”陈静梅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们一走把知青大院的好日子也带走了。段乔早几个月结婚了!”
  “什么?她结婚了?跟谁结婚?”高云一听顿时如五雷轰顶,连珠炮似地追问道。
  “和段乔一个队的李植。”
  “就是那个一天难说三句话的木头人?”
  “正是他!听说还是谢凌云牵的线,谁叫他们是同学呢。”陈静梅回答。
  高云一听段乔嫁给那样一个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的心一下从阳光灿烂的天空坠入暗无天日的海底,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默默地跟着陈静梅进了知青大院,茫然地望着梁天祥和陈静梅相互打趣。沉默着了好一会后高云突然问陈静梅:
  “你们没收到我们的信吗?”
  “没有呀!段乔好几次问我收到你的信没有,我还对她说:‘你都没收到我还能收到吗?’”
  “我们的信一定是被公社拦下了。他们想从中寻找我们的蛛丝马迹,还好我没让高云留下地址,否则我们说不定已经在牢里了。”梁天祥说,“水库修得怎样了?”
  “去年春天就被大雨冲垮了。”
  “啊!垮了?”高云和梁天祥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那该死多少人呀!”
  “县里说下游死了几个人,但我们听下游村民说死了一百多。”陈静梅回答。
  “水库工地没死人吗?”高云着急地问。
  “工地上倒没死人。那时正轮到我们家,垮坝时铁算盘正在大坝上。当时雨很大,洪水眼看就要漫上即将完工的堤坝,指挥长想组织人员用沙袋填高大坝迫使洪水从溢洪道走,但是看到汹涌而至的洪水谁也不敢去,指挥长就喊:‘谁去抢险,每人二两酒半斤饼干。’看到还是没人去又说:‘半斤酒一斤饼干!’他的话刚落音大坝轰一声就塌了。大坝上那台推土机一眨眼就没了,接着大坝下方那座小山包也随即不见了踪影。”陈静梅说。
  “到底还是倒了!我不止一次对张工说过,就怕这一天。”高云连连叹息道。
  “那样的大坝不倒天理不容呀!”梁天祥也说,“上面怎么处理这次事故?”
  “还不是怪老天爷!县里说那是千年一遇的洪灾,再牢的堤坝也会垮。”陈静梅说。
  “后来怎么办?”高云问。
  “弄了很多机械上去,没垮的地段重新加固,民工待遇也提高了,守卫也撤了。这不,铁算盘赖在上面一直不肯下来。现在主要是给坝体灌浆。”陈静梅说。
  “我们那件事县里还追究吗?”梁天祥问。
  “水库修好后指挥长调到另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那件事就没人管了。黄鹂出嫁前特意和胜玉买了些点心来我这里,她说你们的事县里已经不追究了,要你们回来,我不知道地址无法通知你们。黄鹂嫁了个团长,样子可神气啦。”
  “她来这里是什么时候?”高云问。
  “是半年前,段乔还没结婚,那时是知青最难熬的时候,大家都说再也不会招工了,谁知才过了三个月大招工就开始了。段乔也真倒霉,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偏偏等不了这几个月!”陈静梅无限惋惜地说。
  “谢凌云什么时候走的?”梁天祥问。
  “刚走两个月,是段乔结婚后病退回城的。孙石生也是那段时间招的工。他们走之前还去吃了段乔的喜酒。”陈静梅说完看了高云一眼,“这是她的命,谁也抗不过命!”
  “周福生怎么样?”高云问。
  “他现在倒好了,父亲已经落实政策,还在原来公社供销社当会计,周福生也招到那里当仓库保管员。山妹和胜玉都是上个月结的婚,嫁的都是本村农民。山妹夫妻感情还好,就是胜玉两口子常吵架。”
  “何老汉呢?”梁天祥接着问。
  “他还是老样子,有事没事常到这里走走,老问你回来没有,昨天我还和他打趣说:‘我把老鬼藏在口袋里了,你来找呀。’”陈静梅说。她一直想打破眼前这种沉闷的气氛,让他们的重逢欢快起来,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高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萎靡不振的样子。直到小鑫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高云脸上的愁云才稍稍消退了几分。
  “老鬼伯伯!高云叔叔!”中午放学回家的小鑫一进院门就开机关枪一样连连叫个不停,背着书包像小鸟一般扑了过来,一会儿让这个抱抱一会儿让那个亲亲。
  “哎呀!都放学了!我还没煮饭呢。”陈静梅边说边进了厨房。
  “小鑫,要不要老鬼伯伯给你做挺机枪带到学校去?那样谁也不敢欺侮你了。”高云问小鑫。
  “不!我不喜欢枪了。去年下雪的时候要是你们在就好了,老鬼伯伯可以帮我做个雪橇,高云叔叔可以拖着我玩。”小鑫万分遗憾地说。
  “好,今年下雪我帮你做。”梁天祥说,高云也紧接着保证拖他玩。后来梁天祥的承诺倒是兑了现,高云却失约了,因为那时他已招工去了郴州。小鑫不再喜欢舞枪弄棒让高云深感欣慰,他猜也许是陈静梅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二十年后小鑫终于如愿以偿去了美国,他的博士论文是《知青运动与上山下乡运动的同和异》。
  陈静梅弄好饭见他们三个人还在大院里玩得热火朝天,便大声朝他们喊道:“大崽二崽三崽,开饭啰!”只有这时知青大院才重现了往日的欢快与喜庆。吃完饭后,小鑫去上学,梁天祥拧着几包点心去看刘老汉。当屋里只剩下高云和陈静梅时,高云从贴身口袋掏出一个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只银手镯递给陈静梅说是给她的一点纪念。陈静梅在接手镯时看见包里还有一对耳环,关切地望着高云说:
  “那是给小乔的吧?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送。”
  高云十分感激地望了陈静梅一眼,想了一想便递给她。陈静梅拿着耳环在手里颠了颠,忽然站起身说:
  “我还是现在就去,早点了却心意过起日子来才踏实。”陈静梅说完直奔五里开外的段乔家而去。


                       二十九、

  陈静梅走后,高云一个人心神不定地在大院里转了几圈,想起过去那些欢聚的场景不由得黯然神伤。后来他上楼拿一本书站在窗前发起呆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看见翠竹坡前的田间小路上有两个熟悉的人影,他心里不由得一惊:是她来了!等他急急忙忙下楼走出院门,果然看见段乔在陈静梅的搀扶下挺着个大肚子一颠一簸地走来。他的心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
  陈静梅将段乔扶进屋里坐下后,站起身说了句“我还有事你们聊”带上门就走了。屋里的空气一下子降到零度以下。高云几次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的气氛,总是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段乔则红着眼眶满脸愁苦地坐在那里强忍着悲伤默默发愣,看得出路上她已经哭过不止一次了。隔了一会段乔再也忍不住猛然趴在桌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高云的眼泪也止不住直往下掉。高云默默地流了一会泪,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段乔説:“别伤心了,小心伤着孩子。”段乔这才慢慢止住哭泣,抬起头眼睛望着高云深情地注视了好久。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段乔懊恼万分地说。
  “谢凌云没和你说什么吗?”高云吃惊地问。
  “没,没说什么。他说你们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话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就在我回队不久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逃下山后我和孙石生大概过了三个月才敢回生产队。我们一到队上,黄营长就把我们叫到大队部去训话,他说上面要抓的人是你和老鬼,但我们必须在队上老老实实出工,否则新账老账一块算。没办法我只好成天和社员一起出工。你知道那有多苦,一个人又要出工又要打柴种菜弄家务。队里一分钱也分不到,年终个个都欠队里的钱。有时候我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只好等打完米卖掉康才去买一包盐。我天天盼你的消息,就是流浪也比这种生活强。可你连一点音信也没有……”
  “我写过信给你呀!我还给谢凌云和陈静梅写过信,后来听说被大队统统送到县公安局去了,他们想从信中寻找线索抓我们。”高云打断段乔的话说。他本打算把托谢凌云转告她的话说出,想到结果只会使段乔徒添悲伤与怨恨丝便忍住了。停了一会高云问:
  “你继父不能帮你吗?”
  “什么继父?”段乔莫名其妙地反问高云。高云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改口说是父亲。段乔这才接着说:“父亲对我很好,只是他一个搬运工能挣多少钱?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几次给钱给我都没要,我说我自己能赚到钱。”一提到父亲段乔的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掉。高云这才知道原来所谓被继父强奸全是黄鹂编出来的,他万万没想到妒忌可以使一个女人变态到如此地步!他第一次听到那个传言时本想问问段乔,却不知如何启齿。万一那是事实岂不在她伤口上动刀吗?
  “那段日子本来就很难熬,偏偏有一天孙猴子喝了酒半夜三更翻墙爬到我房里,吓得我大哭起来。”段乔接着又说。
  “他对你怎么了?”高云着急地问。
  “倒没耍流氓,他说睡不着想和我聊天。你知道的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后来哭声惊动了周围的社员,大家围拢来问他是不是翻墙过来的,我连忙说不是,我说是我两人吵架,社员们这才散去,要不孙猴子早蹲大牢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的名声更弄臭了。”
  “这事你没告诉谢凌云吗?”
  “告诉了,我想要他狠狠骂一骂孙猴子,可是他不但没骂反而劝我嫁给李植。有天晚上我正睡在梁天祥房里,半夜李植忽然闯进我睡的房间。我骂他让他出去,他说是谢凌云和孙猴子让他进来的,孙猴子还威胁说:‘你不去我去!’就这样他在我房间里一直呆到天亮。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到知青大院来过了。”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看他人还老实,那晚他坐在床边一直看着我哭,既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吭半声。平时他时不时会送些柴和菜给我,我不要他就扔在我门口。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我想我实在没害过人,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狠毒!当时我对男人彻底失望了,我没想到自己那么信任的人会做出这么无聊透顶的事!加上那段时间大家都说不会招工了,我一咬牙就嫁给了他!”
  “他老实巴交有目共睹,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欺侮。”高云本想用这句话宽慰宽慰段乔,话一出口高云反而觉得自己不是在夸李植而是在贬他,因为当一个人的长处只剩下老实一项时,长处便会变成短处。“老实是无用的别名”也就是这么产生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真感觉走投无路了。谁知道才过半年就开始大招工,我也不想怪谁只怪自己命贱!有时我只好拿静梅姐自解自叹,她不也嫁了个自己不爱的人吗?不也过得蛮好的吗?”
  “是呀,你老公起码比她老公厚道。”高云话刚出口又后悔不跌,陈静梅的老公既能干又强壮,哪像段乔的老公既无能又孱弱?
  谈到这里高云一时感到惶惶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对待段乔才是上策。有时他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她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但一看到她挺着的大肚子就泄了气。是呀,她已陷入和陈静梅同样的窘境!即使丝毫没有即将成为人母的喜悦与期盼,但是要她离开丈夫打掉孩子她又会永世不得安宁!想到这高云只能强压住阵阵刀割般的心痛,尽量不让痛苦写在脸上。接着,高云说起了自己流浪途中的故事:
  “我们一直沿长江逆流而上找活干,没木工活做就搞搬运、挑土方。这一次我们的大队证明填写的是水库旁边那个队知青的名字,那地方还没装电话,联系不上大队部,所以几次当地公安抓外流人员只是将我们赶走而没有遣送回来。有一次我和老鬼流浪到湖北,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好在那晚天气晴朗,几颗稀疏的星星点缀在浑浊的江面上。我们把席子铺在地上打算在江边睡一晚。夜深了,我和老鬼背靠着背,我吹箫他唱歌自娱自乐起来:

            未来的道路多么曲折多么艰难,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
            沉重的修补地球是我神圣的职责、我的命运!

  “唱着唱着,忽然一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人走过来问:
  “‘你们是知青吗?’
  “‘是呀。你怎么知道?’梁天祥有些好奇地反问他。
  “‘你们不是在唱《南京知青之歌》吗?’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那人是湖北武汉下放的知青,已经结婚,就住在前面不远的村庄。得知我们的困境,他立刻邀请我们去他家,并且把最好的房间让给我们。第二天早上又是熬粥又是烙饼,吃完早餐还再三挽留我们吃午饭。上午他和爱人出工去了,把整个家放心地交给两个不速之客,这使我们万分感动,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拼命想摆脱的知青身份居然在这穷乡僻壤让我们受到总统般接待!后来我们将他家中所有家具修葺一新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从那以后只要走投无路时我们就会去村庄找知青,而每一次我们总能得到及时帮助。”
  “真没想到当知青还挺光荣的!”段乔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忧郁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我当时想要是你在就好了……”高云话刚出口便看见段乔的眼睛倏忽暗淡下来,他连忙住了口。过了一会他突兀地问:“你喜欢吗?”
  “喜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段乔立刻明白高云说的什么。脸上的愁云开始慢慢消散。
  “不要对任何人说。免得给你添麻烦。”高云嘱咐道。
  “知道!我和静梅姐说好了,耳环是她送我的,手镯是我送她的。”段乔说着说着为自己想出的锦囊妙计笑了起来。看到段乔开心的样子高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还记得‘圆梦亭’吗?”高云问。
  “当然记得!死了我也会记得!”段乔脸上渐渐浮起一种久违的红晕,那种红晕是幸福与期待共同创造出来的宝贵财富。
  …………
  那座虚无缥缈的圆梦亭是高云和段乔在精神世界里共同创造的一个永恒奇迹。就在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吻的第三天,同时也是水库新规实行的第一天,段乔累得连走空路都寸步难行了,但是只要一看到那片曾让她消魂的山坡她都会健步如飞,幸福与期待和着汗水在她红扑扑的脸上熠熠闪亮。有一次她远远望着那片山坡深情地对高云说:
  “以后等有钱了,我们在那里建座亭好吗?”
  “当然好!”高云同样兴奋地回答。
  “那亭就叫‘圆梦亭’!”
  “‘圆梦亭’?太好了!那片坡就叫‘消魂坡’。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带他们一起去那里寻梦。”
  “还‘他们’呢!真不害燥!你以为能生几个?刚生一个管计生的人就会捉我去结扎了。”段乔羞红了脸,娇滴滴地瞟了高云一眼。
  这情形不由得让高云想起犁田时的一段经历:有一天高云赶着那头队里最健壮最好看的母牛去犁田。快到中午时累得人困牛乏,但是每当高云将犁头调转向着回家的方向时,那头母牛就会和段乔一样健步如飞。一旦犁到田边掉转犁头,母牛又会极不情愿地慢步挪移,怎么吆喝也是白搭。于是高云便笑段乔是那头母牛。
  “你好坏,把我比作畜生。”段乔骂道。
  “畜生怎么样?我们在这里比畜生还不如呢!再说那头母牛是我们队的‘队花’,所有公牛都宠着它爱护它。你见过有公牛欺侮母牛的吗?要知道动物可比我们人类更懂得尊重异性。我把你比作它还是抬举了你!”
  “我是牛你也是牛!”段乔见说不过高云,翘起小嘴佯装生气地说。
  “你是母牛我当然要做公牛!做牛有什么不好?牛没有高低贵贱,牛可以自由恋爱,可以自由自在生育后代!”
  …………
  “你还记得吗?我当时说要为‘圆梦亭’写一幅对联的,流浪到岳阳楼时我终于想出来了。

      梦里梦外不见不散。
      生前生后无始无终。

  “你看这副对联可以吗?”高云念完对联洋洋得意地问。
  段乔似乎还没走出那段甜美的回忆,脸上依然挂着陶醉的笑容,直到高云又重复了一遍时才如梦方醒,接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梦总是美好的,梦又总是短暂的!”
  “不!美好的梦决不会消失!美好的梦将永世长存!”高云语气坚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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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第二天晚上加班的时候高云对向欣欣说:“反正新规刚开始执行,很多人都完不成任务,你晚上横竖要去那里,不如早点开溜我陪你走一趟。”向欣欣一听满口应承。于是他们把扁担竹箕往草丛里一藏,迈开大步就走。向欣欣领着高云绕开有人的地方尽选一些荒僻的小路走,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废弃的矿洞口,两人打起手电就往里走。进了矿洞向欣欣这才开口说话:
  “谁都不知道我怎么过封锁线,这就是我的秘密。他们怎么打我我也没说,你可得给我把守秘密呀!”
  “那当然,你还信不过我?”高云回答。他很高兴这一次探险,刚才他已经仔细记下路上的诸多特征。
  “我的初恋如果写出来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向欣欣渐渐话多了起来,“她是名牌大学毕业,能爱上我这个一文不名的知青,要有多大勇气呀!”
  “是呀,真正的爱情从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高云说。
  “我们是在书店认识的,那时她刚从播音系毕业分配到矿里当播音员,她很爱看书,一有时间就跑书店。”
  “她爱看那些书?”
  “大多是专业书。她长得很美,看到她读书时那沉迷的样子我立刻就爱上了她。于是我主动上前和她搭讪,我说我家里有很多书可以借给她看,她一听十分惊喜地望着我说:‘我们刚认识,你不怕我把你的书拐跑吗?’我说:‘不还才好呢!好书只配给你这样美丽聪慧的姑娘看。’她一听笑得脸上开出两朵桃花。分手时我们约好下次见面的地方。第二次见面我把《寒夜》借给她,里面夹了一首特地为她写的小诗,不过没署名,我看时机还不成熟。”向欣欣渐渐陷入往事的回忆,脸上满是真挚的爱意,温馨而甜蜜。
  “你们的交往还真诗意。”高云说这话时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听到这里高云不禁想起那个以丑为美的荒谬的海岛,难道人们说他疯就是因为他真诚而热烈地爱一个人吗?
  “还书的时候书中果然夹了封信,不,说一张纸条更确切。纸条是这么写的:‘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希望你把你的情况真实详细地告诉我。’下一次借书时我把三张信纸写得满满的,说了我是知青,家庭出身地主,父母是矿工,还有个弟弟也是知青。信中还特别详细地说了自己想当做家的梦想。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向我借过书,有时还躲着我,但我对他的爱却并没有因此而终止。”向欣欣说。
  “她为什么不愿再见你呢?”高云对他的遭遇很同情,不说是找对象,就是找同性朋友家庭出身也有很大影响。有一次高云回长沙探亲,在车上和一位年轻军官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在后来的通信中高云无意中提到父亲过去的经历,从那以后联系便中断了。话谈到这里高云总算看出了一点端倪。
  “她肯定要面对社会家庭的多重压力,这我理解。如果我能凭自己的努力改变目前的处境,她那些压力就不复存在了。”向欣欣说。
  “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爱她,你还得了解她是不是爱你。”高云说。
  “她当然爱我!真爱一旦产生永远也不会消失,就像我对她的爱一样。”
  “你从哪里看出她爱你?”
  “从她说话的语气。每当她在广播中说‘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那种关切的语气深情的暗示没有哪位播音员能模仿出来。还有‘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我听得出那也是专门对我说的。尤其是她朗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时寄托的爱更多。”向欣欣慢慢露出一幅陶然心醉的神情。
  “你没想过那也许不是对你说的?”高云心里猛然感到一阵伤痛,为一个如此单纯如此渴望爱的同龄人而伤痛。
  “怎么会不是对我说的?我每次都能听出新内容来!”
  “你每晚下山就是为了去听她的播音吗?”高云这一惊非同小可。
  “也不全是,有时去晚了播音已经结束,我就坐在她宿舍对面山坡上望她房间里的灯光,幸运的时候能看到她出现在窗口的身影,直到她熄灯后我再返回。”向欣欣无限向往地说着。
  “那你怎么吃得消?有二十几里山路呀!”高云说。
  “我们从矿洞走只要十几里,所以我还有时间回去打个盹。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在坚持一个月根本没问题!”向欣欣越说越兴奋,脸上布满无比的自豪与决绝。
  “你没再去找过她吗?”
  “开始我把信投进稿件箱,后来保卫科禁止我这么做,也不准我靠近她。以后我就再没有近距离看过她。爱一个人就要为你爱的人着想,不能老给她添麻烦。你说对吗?”
  高云听到他这么反问有点哭笑不得,这话是梁天祥说过的至理名言,今天竟从他口中说出,高云心里的伤痛此刻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悲哀。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出矿洞,隐隐约约看得到远处矿山的灯光。高云不觉心中一阵狂喜,从这条路逃亡快捷又安全,几乎可以说万无一失!剩下的路向欣欣走得很急促,他一边走一边还抑扬顿挫地背诵起《堕落的路》。高云以前读过那篇短篇小说,现在听他十分流畅地背出来,不得不佩服他惊人的记忆力。高云不禁想:如果向欣欣也和自己一样能看到更多世界一流的名著而不是沉溺在这些三四流的所谓名著中,他的命运也许就会是另一番模样了!
  他们到矿山时晚间播音尚未开始,高云跟着向欣欣走上一座小桥,之间对面过来一位打扮入时个子高挑的年青女子,看她的摸样和气度在这小小矿山称得上首屈一指。高云注意到向欣欣全神贯注死死盯着对面来的女子,渐渐靠近时他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女子走过去好一会,他突然急促地问高云:
  “刚过去的那位女子是长辫还是短发?”
  “是最近流行的那种烫发。”高云回答。
  “哦!那不是她!”向欣欣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位年轻男子,只见那男子一看见向欣欣便大呼小叫起来:
  “向癫子!又来看你的梦中情人?她刚刚过去你怎么不去抱抱她?她早几天剪了长辫烫起短发,多可爱的小妞,你不去抱我可要去抱了!”
  又走了一段路向欣欣猛地停下脚步,如梦方醒地叹了口气说:“原来就是她!”



                        二十七、

  那天高云陪着向欣欣在矿山广播站对面山坡上听完晚间播音才返回。播音一开始高云惊异地发现向欣欣那一口塑料普通话和女播音员的普通话神似极了,除了普通话音准不同之外,音调节奏神态韵味几乎一模一样,可见他这两个月没少下工夫。于是高云问他:
  “你是不是也想学播音?”
  “我做梦都想!”向欣欣一听高云提到播音,两眼顿时闪闪发亮,那两道目光宛如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朦胧而迷幻的神秘极光,“修完水库回队后我就去省电台应聘播音员。”
  听到向欣欣坚定而充满信心的话高云不觉心都揪了起来,连忙问道:“你有把握他们要你?”
  “当然会要!我寄过几封毛遂自荐的信,据说他们也回了信……”
  “你看到信了吗?”高云打断向欣欣的话着急地问。
  “信在矿保卫科,保卫科长说我出身不好扣住不给我,他还说:‘保不定他哪天会在广播里喊反动口号’。这些话是好心人告诉我的,他鼓励我去应聘说我一定能成功。我也坚信省电台会录用我,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嘛!如果我真能到省电台工作,我和她之间的障碍就扫平了!”向欣欣竟然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高云一个劲向他解释别人是在哄骗他,向欣欣却充耳不闻。后来他果然还是去了,临走之前还找到高云队上。那时高云正东躲西藏酝酿外出流浪,见到身无分文的向欣欣执意要去省城碰运气,只好把身上仅有的钱分一半给他,并告诉他如何进火车站如何打溜票。后来听说刚到衡阳他就被人赶下车,沿途乞讨半个月才回到父母家,已经瘦得不成人样,随后一病不起,半年后命丧黄泉。
  回工棚时午夜已过,高云连忙悄悄叫醒梁天祥把情况说了。第二天挑土时他们一一通知准备逃亡的人。等午夜一过人们都沉入梦乡,他们各自扒开墙上的冬茅带着行李偷偷钻出来。高云和梁天祥出来后直奔女工棚,在段乔和何山妹床铺外面扒开一个洞,将她们连行李带人一股脑抱了出来。随即一行十几人悄无声息地随高云离开了那个人间地狱。
  分手时高云和梁天祥再三嘱咐大家一定要避避风头,能回长沙的回长沙,能回郴州的回郴州,何山妹就到远房亲戚家躲一躲。等大家急急忙忙各自分散以后,高云这才想起还没和段乔单独道别,尤其是没留下安全的的联系方式,高云不禁懊恼万分。他本来已和梁天祥约好下山后即刻回长沙去流浪,现在只好谎称有事要梁天祥先去长沙等他。梁天祥说就在这里等。这让高云觉得很对不住他,第一不该骗他,其次不该让他和自己一起冒险留在队上。好在他骗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段乔,他相信梁天祥知道真相后不会怪他,这样也就释怀了。他们各自回到队上以后都不敢住在家里,而是寄住在关系好的农民家,平时深居简出行踪诡秘。高云这样过了几天提心吊胆心急如焚的日子,仍然一筹莫展不知怎样与段乔取得联系,突然有一天谢凌云找到他藏匿的地方,帮高云解开了那个难缠的结。
  “你对段乔是真心实意的吗?”谢凌云开门见山地问高云。
  “我是真心喜欢她,但是……”高云不知谢凌云问话的意思,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如果你以后出名了,你不会像许多名人一样抛弃她吗?”
  “如果真爱一个人我是绝不会背信弃义的!”高云斩钉切铁地回答。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谢凌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如果她曾被自己的继父奸污过你也不在意吗?”
  “我爱的是她的现在不是她的过去。”高云渐渐听出一点门道来,于是不再隐瞒自己对段乔的爱,“我是真心实意爱她,她越是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只会更加爱她呵护她,使她以后不再受到伤害!”
  “那好,我也不隐瞒你了,我决定放弃她,以后你就多多关照她吧。”说了半天,谢凌云终于亮出底牌。高云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于是把自己这几天的苦恼一股脑说了出来。谢凌云一听就说:
  “这有什么难办?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她一来我就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她。你尽管放心和梁天祥出外闯荡去吧!”
  高云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高云推测谢凌云一定是在王霖那里听说的,怪不得他连段乔的面也不见就匆匆下山了。在水库工地高云也曾听说过此事,据王胜玉说是黄鹂告诉她的。王霖肯定是从黄鹂嘴里得知,他们同是脱产工作人员见面的机会多。高云想无论怎样黄鹂也不该把同学的隐私拿出来宣扬,不知不觉对黄鹂产生心存了几分怨恨。
  高云将谢凌云送到村口,回来路过洗衣的小溪时正碰见回家休息的黄鹂在溪边眉飞色舞地对洗衣的妇女一口一个婊子大骂段乔,高云走近时她也没注意,正越说越起劲:
  “你们没看到段乔那婊子和高云手挽着手的亲热劲……”
  高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你在说谁?你再说一遍!”
  黄鹂愣了一下,改口道:“我没说你,我说段乔是谢凌云的相好,你生什么气?不信你问她们。”在场的几个妇女都怕黄鹂,沉默着为她做了伪证。高云见状,放缓了口气好言相劝道:
  “都是几个知青,何必欺人太甚。”
  黄鹂见高云口气缓和下来,心想现在他正在风头上应该不敢把她怎样,加之刚才被吼了一声心有不甘,语气渐渐变得强硬起来:
  “我知道你为了她处处为难我,我今天正式警告你: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叫几个哥哥来剥了你的皮!”
  高云一听此话正好借题发挥,恶狠狠地走上前去顺手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就呆在队上哪儿也不去,有本事你叫人来抓。不过你记住:只要我这次大难不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云说完扔下捂着红肿的脸颊呜呜哭泣的黄鹂径直朝知青大院扬长而去。
  一到知青大院陈静梅第一个发现高云,吃惊地对高云说:“你还四处乱跑,听说公社要来抓你了!”等高云走近看见他脸色不对,连忙问出了什么事。高云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他说的时候有点洋洋得意,满以为陈静梅会夸他两句。谁知陈静梅听完后脸色一沉,厉声对高云说出一句让他终身受益的话:
  “打女人算什么男人?公牛的角是用来顶老虎的,不是用来顶母牛的!不管你有天大的理由你也没权利打女人!”
  高云一下愣住了,脸上渐渐露出几丝羞愧,默默地低下头。陈静梅一看连忙微笑着柔声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段乔,黄鹂欺侮她很多次了,何山妹早说起过,黄鹂那种人是欠打,以后会有人收拾她,不过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该是那种人。还没吃饭吧?就在我家吃吧。”陈静梅这句话高云记了一辈子,以后无论遇到怎样气恼的事他再也没打过女人了。
  这时梁天祥也闻讯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他们一起在陈静梅家吃中饭。刚放下碗,王胜玉走了进来,高云好奇地问她什么事,原来是黄鹂要她请高云和梁天祥去吃晚饭。陈静梅一听连忙劝他们不要去,生怕那是鸿门宴。梁天祥听了不以为然,他认为黄鹂不至于做得这么绝,很可能想和高云和解,于是就和高云两人去了黄鹂家。一进门只见黄鹂正买了只鸡准备杀,梁天祥便过去和她一起杀鸡,留下王胜玉在房里陪高云聊天。黄鹂一边钳着鸡毛一边对梁天祥说:
  “我不知道高云为什么那么恨我,天地良心我在上面从没说过他半句坏话。”
  “这我知道,其实高云一直很感激你。这段时间他可能心情不好吧,我和他说说就没事了。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过去的事不会老放在心上。”
  于是四人在黄鹂家吃吃笑笑,很快就干戈化玉帛了。晚上高云收拾好行囊搬到梁天祥队上两人一起悄悄寄住在刘老汉家。只有谢凌云和陈静梅知道他们住的地方。过了一晚第二天王胜玉又找到刘老汉家告诉他们必须马上离开,黄鹂已得到准确消息明早公社会派民兵来抓他们,黄营长已经到大队布置抓人的事。高云和梁天祥的事已经报到县里,县里将他们定为学大寨的拦路虎绊脚石和破坏水利工程的坏分子,抓住后很可能会判刑。事不宜迟高云和梁天祥当晚就离开大队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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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天终于放晴,高云又可以常常溜到草丛里聊天、冥想和读书了。这天高云和段乔挑完几担土,等身子在阳光和运动双重作用下渐渐变得暖烘烘的时候,他们又偷偷溜到靠近原始森林一侧山岭下那片熟悉的草丛里坐下。段乔已经完全康复,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映照下宛如梦一样美、希望一般明亮。她没有紧挨高云而是离开一本书的距离微微侧身朝着高云席地而坐。坐下时她的脚无意间碰到高云的脚,她一惊连忙缩了回去。
  “五十天了。”高云掐指算了算说。
  “就过了五十天?”段乔不觉惊叫一声。
  “怎么了?你不想早日脱离苦海吗?”高云虽然这么问,他和段乔一样心里也产生了一种既想时间快点过又想时间慢点过的奇异感觉。
  “如果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就想慢点过,如果像生病那几天我就想快点过。”段乔説,“上次听你和老鬼说你们下山后打算沿长江去流浪是吗?”
  “是有这个打算。”
  “你带我一起去流浪好吗?”段乔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高云。
  “那怎么行?流浪生活很苦。有一次我们翻越骑田岭到广东去,硬是将身子绑在树上睡了一晚,那晚上野猪把树拱出了好几个洞呢!”
  “你不想带我去,故意这么吓我。我不怕,我也可以绑在树上,我爬树很快的。”段乔説完见高云没有搭理她,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头也不知不觉越垂越低。过了一会她异常忧伤地说,“我知道我没有静梅姐那么温柔,也没有你这种写诗的才华。”
  高云本想说:“傻姑娘,你就是一首最美的诗呀!”但他没有说,从段乔説要和他去流浪开始他的心就一刻也没有安歇过,宛如突然间一万面鼓同时咚咚咚敲个不停。他的脸早已被接连不断的鼓声震得通红通红。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地傻傻地望着段乔。段乔很久没听见高云回答,终于怯生生地抬起头。当她忽然看到高云热烈而痴迷的目光时,她整个面容顿时像春风拂过的原野,惊喜期待羞涩感动霎时涌满容光焕发的双颊、藏入深沉明亮的双眸、躲进红润柔嫩的小嘴……段乔抿起嘴同样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带着几分娇羞与嗔怪缓缓地垂下眼帘,仿佛慢慢关上自己那扇心灵之窗。与此同时她又微微张开双唇露出另一道通往纯真少女的心灵之门……这时高云再也无法把控自己的情绪,像水手听到海妖塞壬的歌声、像战士听到前进的号角,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将自己滚烫的双唇紧紧贴上段乔那同样期待已久的少女的红唇……
  高云先是感到一阵晕眩,继而又被少女柔嫩的双唇唤醒,一种甜蜜温馨的滋味瞬间传遍全身直达心窝令他陶醉万分。接着他用自己柔软敏感的舌尖迅速穿过她芳香甜蜜的双唇,立刻他发现段乔同样柔软敏感的舌尖正勇敢而又畏怯地寻觅着他的舌尖,当他们的舌尖慢慢交汇在一起时高云仿佛突然触摸到她心灵的震颤,他顿时感到魂清气爽、心花怒放——他终于亲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了亲吻的全部含义!难怪文明的西方人那么钟情于亲吻,原来亲吻是爱最好的表达方式。亲吻既是爱的开始也是爱的最终结果,因为亲吻离心最近,是心灵沟通的最佳途径,而阴茎的插入不过是亲吻的延伸罢了。那些将亲吻仅仅当成性的手段的人何其荒谬!性有边际爱无止境,把亲吻当成性的开始必然也会随着性的结束而变得索然无味。爱的亲吻隽美而永恒,即使你活到一百岁那亲吻的热烈与甜蜜也丝毫不会消淡。
  高云一直吻到他和段乔几乎喘不过气来才松开她。松开手后高云久久地望着依然陶醉在亲吻的惊喜中的段乔,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保护她爱护她决不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他知道对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亲吻一个女人就是对她的最高承诺!
  过了两天高云正在工地吃午餐,王霖找到他说谢凌云到了指挥部想见他,还说想叫梁天祥孙石生段乔都去,他们三人都说太累不想去,高云便独自随王霖去了。一进王霖的寝室高云就看见谢凌云阴沉着脸坐在床上。高云问:“你怎么上来了?”谢灵运没搭腔,自顾自默默地喝着茶。又过了一会他慢腾腾地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直逼着高云说:
  “听说你现在和段乔打得火热,你把我摆在什么位置了?你这样做够朋友吗?我让你上来照顾她,没让你挖我的墙角!”
  “我什么时候挖你的墙角?你问问梁天祥他们就知道,为什么要听外人的闲言闲语?”高云尽管有些尴尬,但仍不卑不亢地回答,“大家整天忙得团团转,哪还有闲工夫谈情说爱?”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谢凌云立刻转换话题,谈起在外面听到的关于时局的传闻,并断定社会马上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三叮嘱高云和王霖早作准备,一旦时局有变就跳出郴州到长沙去干一番大事业。对谢凌云这些高谈阔论高云和王霖都不感兴趣,因为碍于情面只好默默忍受着。坐了一会高云说快开工了便离开了谢凌云,留下王霖独自在那里听谢凌云重复了无数遍的老生常谈。
高云对谢凌云的兴师问罪觉得很可笑,什么年代了还将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属品相互承让!段乔爱谁那是她的自由,你爱不爱她接不接受她的爱那是你的自由,这和旁人毫无干系。不过高云心里仍然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谢凌云爱段乔在先,还为她写过不少诗,只是高云对谢凌云的诗不以为然,和王霖的诗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谢凌云自视很高,认为高云没有读懂他的诗。有一次谢凌云偷偷将自己几首诗掺和在王霖诗中,高云瞄了一眼就把那几首诗一一拈出,弄得谢凌云尴尬不已。高云也不没说穿只说王霖新写的这几首诗不如从前。
  高云的忧虑还在于段乔以前爱过谢凌云,那种少女朦胧的爱是因为有人爱自己才萌发的,是感恩在起作用,正如陈静梅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缺乏平等。不过以后他们究竟会怎么发展高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高云很后悔当初不该接受谢凌云那双七成新的半筒雨鞋,如今让自己陷入不尴不尬的两难境地。于是他决定留充分的时间让段乔自己做出选择,如果她选择自己他绝不谦让即使和谢凌云翻脸也在所不惜,如果她选择谢凌云他即刻退出绝不纠缠。这样决定以后高云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再不去自寻烦恼。对段乔他依然一如既往,只是暂时维持现状不大胆进攻。
  那天晚上谢凌云没有到工棚里来找段乔和梁天祥他们,这令高云心中暗自欣喜,谢凌云越是对段乔表现出冷漠,高云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谢凌云在王霖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任何人打招呼。
  就在谢凌云走后,高云遇见了那个令他唏嘘不已的知青兄弟向疯子,一个大家都敬而远之高云偏偏要和他亲密接触的向欣欣。

                    
                          二十五、

  在所有被押上大坝游行示众的众多“罪犯”中,只有向欣欣最让高云过目不忘,这不仅因为他胸前牌子上措辞奇特新颖还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神情。高云见过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如“逃跑犯”“磨洋工犯”“出工不出力犯”“谩骂领导犯”,却从没见过比向欣欣更冤更无辜的罪名——“不回工棚睡觉犯”!于是高云好奇地去问向欣欣大队的人,无论问知青还是当地社员他们都众口一词地说他疯了。理由是他每天完成任务后会神秘失踪,第二天又准时出现在工地照常挑土。有人说他回二十几里远的矿山了,有人说他躲到哪个山洞里练普通话去了。大家都惊叹他超人的精力,两个月居然没被拖垮。抓他游大坝是因为领队的支书和民兵营长晚上睡得不踏实,虽然向欣欣的任务每天都会完成,但他不回工棚睡觉使他们总提心吊胆,生怕他哪天一去不返。
  向欣欣身材魁梧英俊潇洒,是个标准的南北方混血纯爷们。他的年纪与孙福生一般大,从离水库工地二十几里远的一处矿山下放。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高云去过那座蜗居在四面高山围拥的山坳中的矿山,看到七八千人挤在一个那么狭小的空间里高云简直感到马上就要窒息,所以无论朋友怎样挽留他住了一晚便匆匆离开。那地方实在太闭塞太单调了,再不走高云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发疯!向欣欣一点不像其他游坝的人犯那样低头认罪垂头丧气,他高昂着头鄙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场人间闹剧与他无关似的。押行的背枪民兵伸手几次去按他的头无奈个子矮没成功,只好任随他昂首挺胸傲视群雄。他执拗而飘逸的眼神有些朦胧又有些浑浊,仿佛受难的普罗米修斯降临人间。
  第二天高云挑着土紧跟在他后面,只见他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高云仔细听了听,原来他正用南方矿山独有的一种塑料普通话在反复背诵广播里常常听到的《毛主席语录》和诗词,如“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类。有一回当向欣欣再次背完诗后高云立刻接了下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向欣欣听了神情专注地望高云一眼,随即放慢了脚步,于是高云毫不理会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和向欣欣攀谈起来。他们谈到了各自喜欢的书谈到了爱情理想,从向欣欣的言谈举止中高云丝毫感觉不到他的癫狂与混乱,这让他深感困惑,同时也让他的好奇心空前高涨起来。
  过了一天他们再次遇到一起时,向欣欣显得特别亲近,看得出他已经将高云当成自己百年难遇的知心朋友。向欣欣脸上显得有些疲惫,眼神中却流露出神采飞扬神清气爽的样子。
  “昨晚又没在工棚睡吗?”高云关切的问道。
  “嗯。”
  “你为什么不在工棚睡?”
  “那是我的宿命!”向欣欣有些神秘地说。高云本想再说点什么,见他闭口不谈晚上睡觉的事,于是转化话题问道:
  “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巴金。我尤其喜欢他的那篇《堕落的路》,我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不信?哪天我背给你听。”向欣欣说。
  段乔对高云和向欣欣的交往十分担心,不止一次提醒高云多加注意,别被疯子伤害了。梁天祥倒不以为然,他说:“对那些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来说,向欣欣才是一本最值得读的书。”后来听说高云打算晚上和向欣欣一同去探龙潭虎穴时才担心地劝道:“白天和他聊聊天倒没什么,顶多就是别人看你的眼神怪异罢了。晚上风险太大,还是别去的好。”段乔更是一个劲流着泪央求高云不要去。高云虽然为之动容,却依然我行我素定要打破沙锅探到底。
  在谢凌云走后的第二天,一场灭顶之灾骤然向水库工地上的知青们袭来。起因是这样的:一天早上指挥长破天荒起个大早,信步来到工地。那时浓雾还没散,挑土的劳工却早已干得热火朝天,大家都想趁着浓雾多捞几块竹牌。办法是这样的:挑着担子领完竹牌后在大坝上绕个圈又返回去再领竹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复进行直到浓雾散去才倒掉土离开大坝。这一幕恰巧被指挥长看到,于是立即增派大量工作人员并改变土方量的计数方式。新方式简单得很:担担土方过称!这一下所有漏洞都堵上了。第一天只有高云和周福生勉强完成了任务,段乔只完成任务的一半,何山妹比段乔稍多一点。这样下去根本熬不过三个月轮换期,于是大家开始联络酝酿逃亡,很快有十几个知青愿意加入,在讨论具体逃亡方式时大家产生了分歧。
  “管他娘的,把王支书和黄营长堵上嘴捆起来走就得了。”孙石生说。
  “你怎么出关卡?那里可有枪把守,枪一响看你还往哪里逃?”高云说。
  “要不从没路的地方寻路下山?”周福生说。
  “耽误了时间他们会封山寻人,万一迷路更危险。”梁天祥说。
  “要不这样吧,大家还坚持一天,我明天和向欣欣去一趟矿山。我好像听他说过有一条废弃的矿洞可以直通外面。”高云说。大家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静等高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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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寒潮一过整个工地又沸腾起来。指挥部为了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提出“向劳力要劳力”“革命加拼命”“不填好大坝,不回家过年”的新口号。土方任务在原来基础上翻了一番。病假规定也做了调整,把原来高烧三十九度可以留工地休息、四十度可以下山治病改为四十度以下要坚持出工,四十度以上才能留工地休息。新规一出大家怨声载道,纷纷指着“挑百斤、走百里、超万方”的标语牌说现在每人每天要挑一百斤走两百里才能完成任务,指挥部于是在广播里作出如下解释:土倒掉后往回走时算休息,因为那是空筐。还说每天两万方土与“超万方”意思完全一样,一万再超一万加起来就是两万!对土方量的记录指挥部也做了相应调整,由原来各大队分散记数改为指挥部统一记数,每担土女的不低于八十斤、男的不低于一百斤,少一斤按半担算。统一发竹牌。竹牌有半担、一担、十担、五十担四种,均用毛笔书写盖指挥长私章。此外指挥部还下令大量增加挑土的人数,高云他们工棚七八十人就已人满为患,现在又挤进三四十人,把两排通铺挤得连针也插不下。晚上睡觉谁想翻身必须和左右的人同时用力才行,早上起来两个手臂挤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搓揉半天才能恢复运动。
  新规一出高云和梁天祥便为刘玉兰捏了把汗,他们又去求王支书,希望队上派人来替换她下山治病。信搭到生产队研究了几次也没人肯上来替换刘玉兰,轮过了队长又无权强迫他上山,陈静梅央求了铁算盘好多次也没用。刘玉兰只好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每天照常去工地挑土。梁天祥用萝卜刻了一枚指挥长私章做了一批十担和五十担的牌子后,段乔偷偷递给刘玉兰她却死活不肯接,硬是要拼着命去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结果撑到第八天便晕倒在工地上,在知青们强烈要求下指挥部这才派车把刘玉兰送到城里治病,医院立刻下了病危通知书,第二天刘玉兰的父母赶来医院将她接到长沙看病,最后刘玉兰转为严重肾炎,打鸡血针、喝童子尿、生吞蛇胆、活吃蚂蚁什么稀奇古怪的招都用上了,还是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十年才留下半条命。
  指挥部规定每大队由一名副支书和民兵营长带队,他们不定任务,记数员由他们指定。王支书是个老实忠厚的农民,看到任务这么重有心让下面多派人上来瞒着不报指挥部而分担一点大伙的任务,别的大队也有私下里这么干的。黄营长却死活不肯,一定要如实上报人数和各人完成的任务,完不成任务的就批斗和挂牌游大坝。为了防止人员逃跑,他们一人守一个门,晚上把木板横在过道上睡。有晚上拉稀的他们就守在厕所外看守。渐渐工地上开始出现偷逃下山的,但第二天无一例外会就被捉上来五花大绑游大坝。据说有个人是躲在运货的车盘底下出逃的。抓了几次以后出逃的人就渐渐少了。高云他们有梁天祥做的那些竹牌,每天可以偷偷溜到荒草丛中去休息聊天。高云有时还偷偷带本书躲在草丛里读。那天他带的是《普希金短篇小说集》,正读到《村姑小姐》时王胜玉忽然凑到他身边来。她红着脸半天没开腔,高云问她:
  “你有什么事?”
  “你不生我的气吗?”王胜玉低着头说。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我告诉黄鹂你摸我的奶。”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是你说的?”
  “是黄鹂对我说的。她说她告诉你了。”
  “没关系,我不生你的气,你说的是真话又没撒谎。”
  “真的吗?你真的不生我的气?”王胜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我拆散了你们你也不怪我?”
  “真的不怪你,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高云回答。这时王胜玉将身子往高云身边靠了靠,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也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她突然拉开衣服抓住高云的手按在自己乳房上。高云的手很凉,他立刻抽了回来说:
  “别这样,会冻着你的。”
  “不怕,我喜欢你摸!以后我对谁也不说了。”王胜玉果决地说。
  “我又不能和你结婚,会害了你的。”
  “不会!我知道你是好人你绝不会害我。你就不能像梁天祥对何山妹那样对我吗?我永远也不会怪你!”王胜玉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大胆地望着高云说,又一次抓住高云的手往自己怀里塞。显然何山妹把她和梁天祥的事告诉了她。
  “不,不能那样!我怕我会怪自己!”高云又一次抽出手来。
  “是因为段乔吗?”王胜玉沮丧地低下头。
  “那倒不是。”高云说这话时有点言不由衷。
  “是你不喜欢我?”王胜玉说完眼泪一颗接一颗直往下掉。
  “我喜欢你,你是个好姑娘。”高云十分真诚地说。看到王胜玉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高云忍不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我真的喜欢你,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会记得你一辈子的!”王胜玉终于开心地笑了。高云心里顿时感到十分欣慰,为自己也为王胜玉。可是十年后当他再次见到王胜玉时,这种欣慰就变成了揪心的难受。那次他是专程回队上玩,在路上正好遇见何山妹和王胜玉牵着七八岁大的孩子一起去赶圩。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简直有天壤之别,何山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容光焕发,王胜玉却已老态毕现暮气沉沉。高云实在弄不清她们的区别何以会如此之大?她们年纪一般大,小孩一样大,家庭条件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何山妹和梁天祥有过那么一段灵与肉的亲密接触。高云不禁想:“如果当初我也像梁天祥对待何山妹那样对待王胜玉,她的情况会发生改变吗?”高云不知道答案。接着他又想:“如果我当时没有爱上段乔我还会那么对她吗?”高云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因为当初即使没有对段乔的爱高云仍然会去寻觅新的爱情,要他把喜欢当成爱的替代品高云做不到,他宁愿沉浸在幻想中去感受那种对自己真爱之人的奇妙的意淫!他觉得意淫可以消除一个人性的躁动与不安,能极大的温暖心房,使他的心灵获得永久的宁静。至于释放压抑难耐的性冲动高云相信上帝造人之初早已做好妥善安排——那就是给人梦遗的权利。每当高云感觉到力比多眼看就要决堤时他总能在梦见与他喜欢的女人交媾,那种快感丝毫不弱于在现实中和一个陌生女人匆忙性交。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想法高云才会常常梦见和段乔接吻而感到心醉神迷,同时又梦见和王胜玉交媾而感觉神清气爽。离开女人他能过下去,没有了对爱的渴望、没有了那种真爱的感觉,他会像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无精打采。他曾在诗中这么唱过:
   
              我的生命
              是一堆热情的篝火,
                        它爆裂着、呼啸着
                        从诞生直到化为灰末。
                        我的灵魂
                       就在这不断的燃烧中放歌,
                        领受着人生的痛苦与欢乐。
                        啊!包罗万象的生活哟,
                       除了爱,我还懂得什么?  
    
    高云挑土时偶尔会碰上黄鹂发牌,黄鹂经常会偷偷在他口袋里塞上一块十担的竹牌,高云也会感激地望她一眼。但在他心里这种帮助远不如陈静梅悄悄往口袋里塞一个热腾腾的鸡蛋或者段乔在白米饭中夹一块肉来得那么温暖那么贴心,因为他知道黄鹂是出于生存需要,陈静梅和段乔才是因为爱。高云后来对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很感兴趣,该理论把人的需要依次由低到高分成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五类。但高云不赞同马斯洛有时将爱与尊重并列为同一种需要,高云觉得爱绝不能等同于人的各种需要,因为爱有时就意味着为他人而放弃自我需要,简言之“爱”变成了“不需要”!

 


                                   二十三、

 

  第二次寒潮来袭的时候高云他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指挥部又提出“晴天猛干,小雨大干,大雨小干”的新口号,任他冻雨菲菲工地一天也不准停工!有些男人把麻袋薄膜草席统统裹在身上,有些女孩相互拥抱躲在避风的土坡下靠彼此体温取暖,也有烧烂竹箕取暖的……工地上只见一片狼藉,到处是生与死残酷搏斗的痕迹。发竹牌的工作人员和背枪巡视的民兵都披上指挥部统一发的军大衣和长筒靴,高云他们虽然有足够的竹牌应付上面,但十几个小时呆在寒风刺骨的大坝上即使挑着空担子四处游走也难敌严寒。于是高云便带着段乔满工地转悠去寻找那些能遮风避雨的角落,但无论哪个角落也不能呆得太久,于是他们挑着空竹箕这里站站那里看看,实在冷得不行了就去挑上一担土暖和暖和。
  在路过一处山坡的转角处,高云看见一位身上裹着麻袋冷得瑟瑟发抖的老人正在那里烧烂竹箕取暖,于是领着段乔凑过去烤火。
  “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女也不来替你吗?”高云问那位老者。
  “我只有一根独苗,上个月才下去的,我怎么忍心再叫他上来?”老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脸红得很怪异,根本不是火焰烤出来的那种鲜活的红晕,而像是一股烈焰从里往外烧出来的死沉沉的烫伤的暗红色。
  “你病得这么重,没去医务室看病吗?”高云关切地问。
  “看了,四十度还差一点医务室硬不肯开病假条。”老人回答。仿佛要应征他这句话的正确,高音广播里此时正反复播送着一条表扬稿,说某某某高烧四十度依然坚守工地不下火线。高云呆了一会看烂竹箕烧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找来一个扔给老人然后带着段乔离开。等他们再次转悠到这里时火早已熄灭,老人空洞洞的双眼死死地瞪着那道吃人的大坝,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咦!他怎么睁着眼睛睡觉?也不怕冻着。”段乔好奇地轻轻叫了一声。
  “他死了!”高云沉沉地说了一句,连忙拖着段乔离开。他知道这位老者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这座即将倒塌的大坝殉葬的人,能够在严寒与劳累双重夹击下仍然健康而愉快地活着的只有那些广播里虚拟的劳模。
  很不幸在目睹那位老者死去的第三天,段乔也被这场寒潮击垮了。开始她还只是咳嗽流鼻涕,接着就发起三十九度高烧,连走空路也东倒西歪迈不动脚步。高云见状立刻和梁天祥商讨对策。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频繁与其他大队知青接触,试图鼓动更多知青和他们一起罢工或逃跑。高云他们对指挥部的抵触情绪在当地农民中也普遍存在,但农民的要求只局限于取消晚上加班和减少任务。两种相同而又有差异的抵触情绪彼此碰撞相互融合终于在段乔生病的第二天爆发了。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劳工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工作,慢慢沿着那条唯一的公路朝工棚方向移动。工地尽头通常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在值班,看见人群向他们涌来顿时慌了神,恰巧高云公社的刘部长正巡查到那里,民兵立刻向刘部长求援,刘部长一看劳工们竟敢违抗在工地吃饭并加晚班的命令,立刻拔出手枪高高地举过头顶高声呵斥起来:
  “我看谁敢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农民立刻停住了脚步,梁天祥和高云带领一群知青连忙往前面涌,一边走一边大声鼓噪:
  “他敢开枪今天就锤死他!”
  看到人群毫不畏惧地继续朝前涌,刘部长最终收起了手枪,命令民兵退到路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
  那晚的加班就这么无形中取消了。第二天指挥部也做出了新的政策调整:寒潮期间取消加班,任务减少百分之二十五,这就意味着任务不再翻番而是翻一半。这件事给了高云很大的启发,当晚他带着段乔去找王支书和黄营长请假,王支书一直没吱声,黄部长一口一个不行。第二天高云就要段乔在家休息养病。那天晚饭后,黄营长在男工棚召开大会对违抗纪律的段乔进行批判。高云和梁天祥早就暗地里和知青串联好,如果他们敢动段乔大家就对着干。黄营长说了一通大道理后几次用眼睛示意平时爱拍他马屁的人,却始终不见一人敢站出来附和他,一怒之下就宣布要段乔在大会上作深刻检讨。段乔顶撞道:
  “我是真病又不是装病,我有什么要检讨的?”
  黄营长一听马上命令两个平时很听话的民兵拿绳子去捆段乔,那两人看了看怒气冲冲的知青拿着预先准备好的绳子一动不动,黄营长气呼呼地一把夺过绳子自己动手去捆,段乔挣扎着一边哭一边大声骂黄营长是畜生。这时高云冲着黄营长说:
  “说就说,捆什么人?她又没挖你的祖坟!”
  “做事不要做得太绝了,小心招报应!”梁天祥也紧跟着说了一句。接着知青们都跟着起哄。黄营长一看这架势,立刻联想起最近临近大队的民兵营长被人暗地里捅了一刀至今还躺在医院抢救,凶手也不知是谁。于是收起绳子说了声“散会”就灰溜溜地走了。段乔便继续留在工棚里休息,黄营长也没再催她去工地,就这样段乔一直在工棚里呆到感冒痊愈。
有一次高云挑土正走上大坝,碰巧又遇见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憨厚的管工程的张工程师,高云曾在工地见过他几次,两人很聊得来。连续七八天阴雨地面从没干过,新填上去的土又湿漉漉的,弄得整个大坝就像一块大海绵,踩在中间四周都跟着颤动。高云指着坝面对张工说:
  “这豆腐渣一样的土层就不怕以后垮吗?”
  “我也很担心,可决定权不在我,我只有建议权。”张工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说雨天施工不能保证大坝质量,你猜指挥长怎么说?他说起话来比吃豆腐还轻松:‘以前建房还用水夯法呢!何况我们现在还有推土机在压,你放心,绝对没问题的!’”
  在段乔生病的那几天,王胜玉的哥哥上工地将她换了下去。走的那天她红着眼睛来和高云告别,她的声音很小很轻,但在高云心中却很响很重。王霖也上了工地。一天中午王霖穿得整整齐齐来工棚找高云,随即向黄营长说指挥长要高云去接受新任务。原来王霖一上来就给广播站寄去一篇广播稿,广播稿播出的当天指挥长就把他叫去让他接手宣传组,主管广播墙报以及油印的工地小报。难怪这几天高云总觉得广播稿的内容有些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语病成堆错误百出。王霖对高云说他现在正缺一名副手他想推荐高云。
  “写诗不能当饭吃。”王霖把高云让进指挥长办公室隔壁的广播室,倒了杯热茶递给高云,“鲁迅说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温饱第三求发展。我们也只有先改善生存环境,才能设法去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房间里烧着木炭,热烘烘的与外面冰火两重天。房子是征收来的原大队部民房,里面家具一应俱全。
  “我可能写不来这些东西,你能把段乔弄进来吗?她现在正在生病。”高云说。
  “那很难,这里要的是能耍笔杆子的,不是打杂的。”
  “你可以让她当广播员呀!”
  “那更不行了,现在的广播员和指挥长的关系铁得很呢!”王霖说,“我说你呀,别太固执了,人只有善于变通才不会吃亏,你再考虑考虑吧。想通了明天就来上班。我也好有个伴聊聊天。”
  第二天高云依旧上了工地,他虽然感激王霖这番好意却对他很失望。高云很喜欢王霖刚下放那两年写的诗,觉得他写诗的天赋远在自己之上。在王霖写下的十几首诗中高云最喜欢《白云》,他认为那正是他的写照:

         

          一朵莲花似的白云,
               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飘行。

 

              你圣洁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样轻盈?
               即使你自身没有重量,
               难道也没有一点负担一丝愁情?

 

              你流浪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么来去匆匆?
               莫非这广阔的世界美妙的人生,
               竟找不出任何事物使你留恋?

 

              你固执的白云啊!
               如此不停脚步地昼夜兼程!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你吸引你,
               奔向更加雄浑壮丽的境界?
              
               一朵自由的白莲花,
               在诗的境界里航行……

 

  高云后来和王霖渐渐疏远了。修完水库后王霖调到县文化馆当了一名文学干事,后来升至馆长,一生平平稳稳无妄无灾,但他再也写不出像《白云》那样的好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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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高云和梁天祥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十里山路背着行李整整走了五个小时。高云是从翠竹坡离开的,谢凌云要他带条围巾给段乔,还语气凝重地拜托他多多关照,让高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谢凌云见高云带穿的是双破旧的浅口套鞋,便将自己七成新的半筒套鞋送给了他,这令高云十分感动。陈静梅在高云和梁天祥口袋里每人塞了两个热鸡蛋,另外还背着铁算盘偷偷拿了几个带去给段乔她们,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刘玉兰,再三叮嘱高云要多多照顾她。分手时晶莹的泪珠一直在陈静梅眼眶里滚动,像两颗美丽的珍珠让高云十分着迷,一路上高云眼前总是出现陈静梅眼中那珍珠般迷人的亮光。
  一大一小两座工棚建在一片稻田里,竹子搭架,冬茅围墙,稻草盖顶。男人住大工棚,女人住小工棚。床是两排通铺,竹子架底竹跳板铺面,中间过道只有一人宽,两人相遇必须侧转身才能通行。食堂很小,立在两座工棚中间,也是由竹子搭建。食堂旁边掘了一口井,两米见方,很浅。全大队一百多号人喝水全靠它维系。高云他们去的时候大工棚已经住了七八十人,两排通铺早已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便挤在孙石生和周福生中间。
  整片稻田密密麻麻建满了工棚,一直绵延到两边山坡上,最高处的工棚紧挨着高压线塔,正是那座工棚第二年春天一次就被雷电击死十几人。水库设在两千米宽的一条狭长地带里,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山,最高峰达二千米。西边山峰一南一北有两个进出口,均设有哨卡,每个哨卡有两名背枪民兵看守,二十四小时不离人。东边山峰是阒无人迹的原始森林,由恐惧和死亡日夜把守。
  太阳下山以后,工棚外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因为连续晴了十几天,任务完成得好指挥部特下令这晚不加班,还放电影款待大家。段乔和何山妹一见到高云和梁天祥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过了一会两人同时绯红了脸,宛如两朵盛开的山茶花,照得高云和梁天祥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的。吃完饭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同去的还有孙石生、周福生和王胜玉,刘玉兰对段乔说她很累想早点休息。吃饭时高云和梁天祥就注意到刘玉兰很憔悴很疲乏,对她的担忧不由得又添了几分。他们问段乔,段乔説她总爱逞能,本来女的少一点没达标大队不会追究,刘玉兰偏偏要超任务。高云看到王胜玉和何山妹在一起问她为什么没跟黄鹂一起玩,王胜玉说她现在是黄营长的红人,不和她玩了。原来黄鹂一到工地就把姓黄的民兵营长哄得团团转,现在已成为管理人员,专门负责登记每人每天完成的工程量。电影放的是《地道战》,他们已经在农场和大队看过无数遍了,便围成一圈在一旁聊天,不一会就看见人群中有人在打架。孙石生说那是我们大队的刀疤脸带着几个知青扒手与另一大队的知青在打,原因是他们摸了那个大队一位女知青的奶。这种事工地上经常发生,一般摸了农村女孩不会打架,农村女孩会自认倒霉红着脸离开,知青中有人帮忙的就会打起来。不过一般不会动刀,打一下就散了,有时打过反倒成了好朋友。高云和梁天祥就对三位姑娘说你们以后跟着我们不要乱跑。
  第二天大家全上了工地。每人一根扁担一对竹箕,两三人合用一把锄头。大坝设在狭长地带的出口处,两边的青山渐成合抱势,中间只有一百多米宽。坝体已经填了五六十米,土坝上一台老旧的履带式推土机突突突地在来回碾压土方。大坝上立了一行一人高的标语:“挑百斤,走百里,超万方!”标语特别醒目,在数里外的工棚也能看到。这既是口号也是量化指标的依据。大坝附近五百米内的土方早已清空,土方只能从五百米以外的地方取。取土的地方由指挥部统一划定,然后根据距离远近确定每人每天完成的任务。高云队取土处是一千米,一个来回四里路,设定任务是每人每天一百斤的土挑二十五担,如果只能挑五十斤就要增加到五十个来回。通常女孩没完成不会受罚,只要她自始自终都在工地勤勤恳恳挑土。刘玉兰硬是要和男人一样去完成,所以累得晚上连电影也没去看。力气大的男人完成任务也不能回家,还要继续挑,多出来土方量可以补米加餐。高云和梁天祥挑了一天总算完成了任务,但已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晚上他们一合计决定明天到离大坝近的地方去偷土。
  偷土是指到比自己大队近的别大队地盘上取土,一般这是被禁止的,但如果偷土的人强悍,被偷的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高云他们找了一块两队交界的地方偷,那里离大坝只有五百米,路程近了一半,无形中等于减少一半任务。第二天任务很快便完成了,于是他们偷偷溜到偏僻的树丛中去聊天休息,过一天他们又去那里偷土。这一次可没那么顺利,呼啦啦一下子冲上来几十个手持扁担的农民,气势汹汹地把他们团团包围,要他们倒掉土乖乖走人。梁天祥一见立刻叫几个女孩先走,剩下高云孙石生周福生和他站成一圈手持扁担各守一个方向。
“想打架吗?你爷爷好久就想打了!”梁天祥见农民们闹哄哄的突然大吼一声道,眼睛死盯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你打死我只一个,我打死你你老婆要守寡,孩子要遭罪。有本事的就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一听立刻往后缩,梁天祥转而又盯着另一个人,吓得另一个也只朝后退,这时高云、孙石生、周福生一起在旁边齐声呐喊,吓得那群人纷纷作鸟兽散。高云还听到一位很像父亲的老人对身旁的一位后生说:“别去惹他们,他们都是些不要命的。”就这样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抢来的地盘,过了十天快活日子。直到那堆土全部挑完为止。
  在这段偷土的日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这只是对那位死去的农民和高云他们这些目睹那人死亡的知青来说如此,对整个水库工地这不过是件平常事,此类事件已经接二连三地发生过,指挥部也三令五申禁止挖神仙土,可是为了完成任务农民们就是置若罔闻。
  在高云他们挑土经过的地方有一处七八米高的土坡,土坡越高对挖神仙土的人的吸引力越大。挖神仙土就是不按常规从顶上往下挖土,而是先掏空底下让整个土层自然崩塌。这样进度能快五六倍,但风险也随之增加五六倍。高云他们早就注意到了那些农民在挖神仙土,每次路过都要相互提醒。神仙土快倒之前高云还特别提醒挖土的农民要多加注意,谁知等他们再一次经过那里时悲剧就发生了。当时高云紧跟着段乔,高云后面是何山妹,梁天祥又紧跟着何山妹,他们正走在那堆神仙土下时只听见轰一声闷响,整个神仙土像一座山一样倒下来,高云扔了扁担竹箕一把抱起段乔就往前跑,后面梁天祥一个箭步上前抱起何山妹往后转身就地一滚,一块巨大的石头正巧滚在他们刚刚空出来的地方。正当高云他们暗自庆幸自己虎口脱险时,忽然听见“压死人了!压死人了!”的惨叫声。高云忙绕到前面一看:只见大石头下压着两个人,一人压着头一人压着脚,惨叫声正是压脚的那人发出的。大家围着大石头干着急,刚才谁也没料到土层里竟然包着一块几吨重的大石头。压脚的那位农民幸亏只压住小腿以下部分,压的地方下面又是松土,大家七手八脚用锄头撬棍挖开下面的土终于把他的脚拖了出来,但已经脚背朝后了。压头的那位可没有这么幸运,他整个头全被压在坚硬的路面上,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的手脚在动,隔了一会便一动不动了。段乔看到那情形一个劲呕吐起来,高云连忙搀扶着她离开了现场。
  事后高云想了很久,不禁对中国人的勤劳勇敢怀疑起来。记者在报上大肆吹嘘那些在极其危险环境中忘我劳作的人,殊不知他们那勇敢的背后恰恰就是胆怯!正像这个挖神仙土死去的人,他对完不成任务的恐惧已大大超过他对死亡的恐惧!多么可悲的现实呀!对现存秩序的莫名恐惧已经浸入每个国人的骨髓,使他竟然可以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
  高云在巨石惊魂中还感受到了爱的震撼。当高云抱起段乔躲开死亡的一刹那,他心中那根隐秘的琴弦再一次响起。这一次他听得十分清楚:那是爱情萌动的声音!依然和前两次一样清脆、美妙、让他心魂荡漾。他的心已经沉寂很久了,他渴望爱的琴弦再一次响起,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夜晚躺在床上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闻到她的体香,她那么娇小又那么充满活力,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刚强。他猛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再一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让两颗孤独的心灵紧紧依偎。他还想吻她柔嫩、湿润、鲜红的嘴唇,也不是为了让自己阴茎勃起而是想用自己柔软而敏感的舌尖去触摸她那同样柔软而敏感的少女的心。高云喜欢这种爱的感觉,因为只有爱能消弭性的狂躁,只有爱能让一个人即使在地狱也不会感到恐惧与孤单。他抱起她时再一次意识到一个男人的责任,那就是让你爱的人永远免受死亡和痛苦的威胁与折磨。那一晚他在床上辗转反复久久难以入眠,弄得梁天祥几次询问他是否伤着哪里。高云不好对梁天祥说是因为这些感受还太朦胧太脆弱,同时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更何况他和段乔之间还横亘着谢凌云。快天亮时,他的脑海中终于闪现出一首诗来:

                我担心我不会爱上你,
                你是那么热情执着火一般单纯。
                岁月的灰尘涂污了我的心田,
                我怕我再也激不起爱的巨浪情的波峰。
           
            我担心我会爱上你,
                你还是那么年青天真花朵般娇艳。
                寒风随时可能横扫爱与美的花园,
                你是否能始终如一永葆心灵的春天?

                啊!我徘徊在爱情的门外,
                祈求着上天赋予我意志……



                         二十一、

  高山上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冻雨夹着冷雪,冷雪带着霜刀一阵阵仿佛要把人活生生撕裂。不过在水库工地,严寒也有它温柔的一面,那就是让疲惫不堪的人们可以暂时喘息一下而不至于被肩上的重担轰然压垮。但是这种喘息同样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首先是寒冷,零下四五度的低温对那些习惯了南方温暖天气的人简直度日如年;其次是无聊,整天呆在工棚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闷得人简直想发狂。不过对高云他们来说这些困难反而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加有滋有味其乐融融。他们七八个人围坐在被窝里脚抵着脚肩挨着肩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被子上铺一块木板权当桌子,两副扑克牌可以玩上整整一上午也毫不倦怠。这主要归功于段乔何山妹王胜玉三位女孩的加入。他们也常常聊天说笑话讲故事,梁天祥一肚子古今笑话听得女孩们东倒西歪乐不可支,高云的名人励志故事则让她们惊叹之余若有所悟,孙石生偶尔爆出一两个荤段子又会让她们蒙着羞红的脸久久不敢抬头。日子就这样在他们的嬉闹声中一天天度过,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丝毫感觉不到人世的严寒与残酷。
  段乔最大的变化是剪掉了一直视为骄傲的齐腰长辫,水库工地极其简陋的条件根本容不得她摆弄自己心爱的长发。一天上午三位姑娘刚走进男工棚,孙石生就故弄玄虚地问:“你们中间有个人掉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想出来我原物奉还,想不出可别怪我隐瞒不报。”三位女孩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最后孙石生说:“小乔掉了尾巴!”大家这才注意到段乔把辫子剪了。段乔改成两条齐肩短辫丝毫不损她的美丽与可爱。
  最难熬的还是晚上,寒冷让人无法抵挡,于是大家纷纷两人一组合被而眠。孙石生和梁天祥挤一块,周福生则和高云合盖两床被褥,段乔她们甚至垫一床盖两床三人挤一起。即使这样早上起来被子上仍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漏水的地方还会结一大片冰块。后来他们把包被子的薄膜铺在上面才好一点。梁天祥晚上起床怕冷便把竹子打通一头削尖穿过冬茅墙蹲在床头撒尿,这方法一下就在男工棚里推广开来。早上起床只见人们纷纷脸朝冬茅墙面壁思过,那场景煞是壮观。有一天上午孙石生不顾高云的劝阻,偏要蹲在床头撒尿,正巧段乔进来,幸好她不明就里还傻乎乎地问:“孙猴子,你蹲在那里捉鸟呀?”整个工棚顿时爆起一阵哄笑,后来大家便用“捉鸟”代替撒尿。女孩们进门前也要大声问一下:“有没有人在‘捉鸟’?”
  段乔自从被高云抱过后只要一见到他脸颊上总会不知不觉升起两朵羞怯的红云,仿佛朝阳映红的天空。高云每次看见段乔脸红也会不由自主绯红了脸。细心的高云很快发现段乔变了,变得敏感多疑细心体贴变得愈加孩子气。有时高云多和何山妹王胜玉说几句话冷落了她,她会突然扔下牌冲回女工棚,硬要高云过去请才肯过来。高云的扣子掉了或衣服裂了口段乔总会悄悄拿去缝好送回来,这项福利后来还渐渐扩展到孙石生和周福生身上,让他两人感慨不已。梁天祥自然无需段乔操心,何山妹从梁天祥上工地第一天起就是那么做的。段乔变得更爱看书了,还把高云写的诗要去读,那本诗集上最后一篇正是高云那晚为段乔写的,不过诗都没署名送给谁的,那首诗的题目是《给——》,高云心里总在猜她会不会知道那是为她写的。段乔打牌一定要和高云对门,何山妹自然是和梁天祥对门。有一次打升级,段乔和高云打输了,段乔把高云手中剩下的牌翻开一看,气咻咻地说:
  “这么好的牌都打输了!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打电话?打电话又没线!”高云别有用心地说。
  “没线?没线你不会牵吗?”段乔会心地瞟了高云一眼。
  “你就不能牵吗?”高云反问道。
  “我怎么牵?”段乔娇嗔地顶了高云一句,旋即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些话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可几句简单的对话高云却记了一辈子,特别是看到段乔出嫁后那愁苦的样子,再想起这一幕时高云的心会隐隐作痛。不过这一幕在高云一生中所带来的快乐却大大超过它所带来的痛苦。
  有一天段乔哭丧着脸找到高云:“那本诗集不见了,昨天我把工棚翻遍了也没找到。”说着说着段乔的眼泪哗哗哗地直往下掉。高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连忙安慰段乔説:“不要紧,我知道是谁拿了,我一定能要回来的。”说完高云立刻到女工棚找黄鹂。女工棚最里面新近隔出了一个小房间,那就是黄鹂的单独住所,隔房间之前黄营长曾在大会上说隔开一间小房间给工作人员是为了保护每个人的挑土方记录。会后梁天祥说过一句俏皮话:“什么保护挑土记录?是保护他们之间的隐私!”
  黄鹂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嗑瓜子,见高云进来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站起身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
  “你坐,磕几个瓜子吧。”
  “是你拿了那个本子吧?”高云单刀直入地问。
  “是,是我拿的。”黄鹂平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段乔一声?害得她急死了。”高云说。
  “你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你写的那些东西可是要坐牢的呀!她天天晚上拿出来看,要是给人拿到指挥部那可不得了。”
  黄鹂一番话说得高云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高云才重新开口说话,语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
  “以前有些事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见怪。”高云诚恳地说。
  “那不是你的错,都怪我那时太幼稚。听到王胜玉说你摸了她的奶我就认定你是个轻浮的人,接触这么久我才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希望原谅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我们能重新开始吗?”黄鹂同样十分诚恳地说,看到高云迟迟没有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一般的知青交往。”
  “那当然,那当然。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帮忙我一定鼎力相助。”高云马上连声说。就这样高云终于拿回了段乔丢失的诗集。
  在女工棚黄鹂俨然是个女皇帝,女孩们个个见了她像见了猫的老鼠。她睡觉时个个嗫声嗫脚谁也不敢大声喧哗,背地里大家却以取笑她为乐。有一次男工棚里的人没事寻开心,开展了一次匿名投票选美,结果段乔、何山妹和王胜玉中了头三甲,黄鹂听说后只要她们三人不在工棚就对其他女孩大放厥词:“哼!她们算老几?矮的矮、胖的胖,哪个比我强?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人还说我像杨贵妃呢!”从那次以后,大家背地里都叫她“皇妃”。这个绰号有两层隐喻:一是指她自号杨贵妃,二是指她千真万确就是土皇帝黄营长的宠妃。
  高云没有兑现他对黄鹂帮忙的承诺,这并非他不愿意而是因为黄鹂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从水库工地归队后,她又当上了生产队妇女队长,还没等到招工就嫁给一位大她二十岁的解放军团长,后来成了随军家属如愿以偿过上丰衣足食的快乐生活。高云非但没帮黄鹂,后来居然还打了她一耳光,不过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段乔。但他心里始终对黄鹂存有几分感激。
  有一次段乔她们过来打牌高云没见到王胜玉,一问才知道她因为新买的的长筒套鞋丢了正躲在工棚哭。中午吃饭时高云找到本大队的扒手知青刀疤脸说王胜玉是自己的马子,她的长筒套鞋丢了要他帮忙找一找。果然到晚上他就“找”了回来了,高云买了二两酒半斤饼干款待他算是给他的酬劳。当高云把套鞋拿给王胜玉时,王胜玉又惊又喜顿时呆了,只知道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寒潮来临的这段时间,刘玉兰的身体越来越让人揪心。高云和梁天祥带她去医务室看病一测温度三十九度五,打一针拿点药又回来了。指挥部规定要高烧四十度以上才能请假回家去治。后来他两去央求王支书,要他和黄营长说说情让刘玉兰回家去治,黄部长死活不肯,事情就一直这么拖了下来。刘玉兰一直咳嗦发烧,圆圆的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眼神木木的、表情呆呆的,完全没了刚下来时的活泼与倔强。
  阴雨天还有一件让人苦不堪言的事,那就是水井的污染。本来所谓水井不过是稻田里挖了个浅浅的坑,雨雪一来脏水纷纷流进水井,蒸出来的饭上面一层全是黑的,段乔每次吃饭起码要扔掉一半,高云也把最黑的那些扔掉,只有梁天祥说一声“保命要紧”一骨碌全吃下去。很多人吃了黑乎乎的饭都开始拉肚子,高云他们倒还好,兴许是因为他们整天无忧无虑笑开常开,兴许是上天垂怜他们而刻意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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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宋朝诗人方岳曾在诗中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有人说这是毫无依据的弥天大谎,有人说这是悲观厌世的危言耸听。高云却认为这恰恰是切中要害的至理名言!它不但符合人类物质生活的现实,同时也符合人类精神生活的现实。意识到快乐总是短暂的对一个人来说并非灭顶之灾,而是人性的一种升华。如果人生的快乐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带来的绝非人类梦寐以求的幸福,而只能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无聊与乏味,因为真正的幸福必须由痛苦来铺垫,痛苦就像砖块,快乐则是粘合剂,人类精神世界的幸福大厦则是由它们一层层共同垒砌而成。
  果不其然,翠竹坡的知青们很快就遭遇到一场异常严酷的寒潮。那场寒潮是由于县里修建一座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水库带来的。说它史无前例空前绝后不是因为水库大坝雄伟高大,也不是因为水库库容惊世骇俗,而是因为修建大坝的方式原始、野蛮、严重违背科学规律。人类社会的航船已经驶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谁会料到在神州大地上居然还有人采用几千年前最原始的方式修建一座现代中型水库!在枪和行政命令的驱使下成千上万人用锄头扁担没日没夜地移山填坝,一台老旧的履带式推土机便是整个大坝的夯压工具,时间仓促得刚够一个孕妇十月怀胎生下她可爱的小宝宝。难怪这人类的耻辱会惹得老天爷动怒,活生生用一场大雨把眼看就要落成的大坝冲刷得干干净净,连带大坝下那座几十米高的小山和勤勤恳恳碾压了几百天的老旧的推土机。事后高云想找一点残片留着纪念,可是沿途找了几十里连一块完整的残片也没找到,只看见一些倒塌的房屋和新垒的坟茔。高云还想调查一下修水库期间非正常死亡人员的准确人数,可是翻遍了所有资料、文件、新闻报道,到处只见一片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盛世祥和的景象……只有当夜深人静高云偶尔想起那六十天地狱般生活时,那些冻死、累死、病死、土石压死、雷电击死、自缢身亡者的身影才会频频在他脑海闪现,扰乱他宁静的心灵。
  高云和梁天祥是在大坝冲垮前上的水库工地。他们本来可以不去修水库,梁天祥到医院用别人的尿液开了一张肾病证明,高云则用一枚铜钱贴在后背换来一张“体内有异物”的X光片。关于搞假病退回城的事,高云和梁天祥讨论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有人成功回城后。但他们的意见空前一致:绝不做那种有污自我形象的事!凭他们的智商和胆魄他们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但那是他们的自尊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看到过一位女知青为了回城装疯,后来也确实回城了,但回城不久就真的疯了。还有吞锡纸片、吞硬币、吞小剪刀的什么人都有,有的因此致残,有的后半辈郁郁寡欢始终抬不起头来。高云和梁天祥觉得靠丧失尊严获取的解放并非真正的解放,因为真正的解放首先是心灵的解放,一个迷失了自我的人走到哪里也是个任人摆布的奴隶!
  那一年修水库成了高云所在县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谁与之对抗不管是党员还是贫农立马就会沦为阶级敌人,轻则在生产队批斗,重则抓到公社集中培训,培训的项目五花八门,蹲马步、关黑屋、坐飞机、从早到晚不吃不喝面壁思过等等应有尽有。如果你同意上水库工地则天大的问题都可以不予追究。知青自然也不能避免,有些队还动用民兵用枪押着社员和知青上工地的。知青大院最先去的是铁算盘,他听说每天有三毛钱补助,十天吃一次肉,在队上可拿最高工分就第一批报名,干完三个月一天也不愿再呆在那里,趁每人三个月一轮换的机会下来后死也不去了。他说起那里像劳改营一样,两个上山下山的路口日夜有持枪民兵把守,没有指挥部的路条连一只鸟儿也别想飞过去。每天天不亮就出工,三餐饭都送到工地吃,工作时间至少十四小时以上,阴天小雨下雪粒都要出工,只有下大雨才可以休息。
  这几天高云和梁天祥只要一听见铁算盘讲水库的事心就像被他揪着一样痛,铁算盘却毫不顾及他们的感受,每天津津乐道照说不误,陈静梅好几次想阻止他也无济于事。铁算盘反复宣讲过去的苦难是为了庆贺自己脱离苦海,这情形很像一些养尊处优的知青作家反复叙述当年生活的艰辛一样,他们不知道那其实是在朝尚未脱离苦海的人伤口上撒盐。高云以为如果一个人不能反思苦难,不能从苦难中发现善与美,那便是对苦难的亵渎!一个反复念叨苦难的人,久而久之就会变得和祥林嫂一样可怜又可悲。高云和梁天祥不敢听人讲水库的事,是因为早几天段乔和何山妹也去了水库工地,同去的还有刘玉兰、孙石生和周福生。听不到段乔银铃般的笑声,看不到何山妹山花般的笑容,知青大院仿佛一下子沉寂了,沉寂到十几年前的漫漫长夜中。高云和梁天祥几乎是同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去修水库!对他们的决定陈静梅毫不惊讶,倒是铁算盘瞪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那摸样仿佛突然看见两个疯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高云去向队长说的时候队长也很惊讶,他关切地问:
  “你的病没问题吧?”
  “我去复查了一下没问题,是前一次看病的医生弄错了。”高云回答。
  “身体好就好!身体好就好!”队长说,“黄鹂和王胜玉也去了,你去了好好关照关照她们,听说上面很苦的。”
  队长说的黄鹂高云还藏着一个小小秘密,这件事他默默藏在心里已有一年多。黄鹂和段乔是一起下放的同学,刚下来时也和段乔一样单纯好学,常常向高云借书看,也喜欢和高云聊天。高云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又像第一次对朱盈盈那样在书中夹了一首诗,希望再次重温过往的甜蜜与清醇,不过那首诗是对全体女性的赞美,没有特定对象。回信收到了,是一封署名信,但高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信只有寥寥几行:

    高云:
         你以为我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告诉你,
    我绝不会和你这种轻浮的人交往,时间会证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
    人!书还给你,谢谢你曾经借书给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向你借书了。
                                                      
                                 黄鹂

  高云看到信后一头雾水,不知道黄鹂的态度何以前后判若两人?他猜是不是梁天祥队上那妇人在外面说了什么,或是他与李芸那晚被谁撞见了。黄鹂骂他他并不生气,与一张白纸的她相比高云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轻浮,他想证明自己并非她猜测的那么坏,但她从不给他机会,她甚至不愿搭理他。而越是这样高云便越想接近她帮助她,不奢望获得她的爱只为消除她的误解。高云就这样背负着两笔不同的情债登上了海拔一千多米的南岭群山。

                    
                  二十、           

    高云和梁天祥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十里山路背着行李整整走了五个小时。高云是从翠竹坡离开的,谢凌云要他带条围巾给段乔,还语气凝重地拜托他多多关照,让高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谢凌云见高云带穿的是双破旧的浅口套鞋,便将自己七成新的半筒套鞋送给了他,这令高云十分感动。陈静梅在高云和梁天祥口袋里每人塞了两个热鸡蛋,另外还背着铁算盘偷偷拿了几个带去给段乔她们,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刘玉兰,再三叮嘱高云要多多照顾她。分手时晶莹的泪珠一直在陈静梅眼眶里滚动,像两颗美丽的珍珠让高云十分着迷,一路上高云眼前总是出现陈静梅眼中那珍珠般迷人的亮光。
  一大一小两座工棚建在一片稻田里,竹子搭架,冬茅围墙,稻草盖顶。男人住大工棚,女人住小工棚。床是两排通铺,竹子架底竹跳板铺面,中间过道只有一人宽,两人相遇必须侧转身才能通行。食堂很小,立在两座工棚中间,也是由竹子搭建。食堂旁边掘了一口井,两米见方,很浅。全大队一百多号人喝水全靠它维系。高云他们去的时候大工棚已经住了七八十人,两排通铺早已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便挤在孙石生和周福生中间。
  整片稻田密密麻麻建满了工棚,一直绵延到两边山坡上,最高处的工棚紧挨着高压线塔,正是那座工棚第二年春天一次就被雷电击死十几人。水库设在两千米宽的一条狭长地带里,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山,最高峰达二千米。西边山峰一南一北有两个进出口,均设有哨卡,每个哨卡有两名背枪民兵看守,二十四小时不离人。东边山峰是阒无人迹的原始森林,由恐惧和死亡日夜把守。
  太阳下山以后,工棚外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因为连续晴了十几天,任务完成得好指挥部特下令这晚不加班,还放电影款待大家。段乔和何山妹一见到高云和梁天祥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过了一会两人同时绯红了脸,宛如两朵盛开的山茶花,照得高云和梁天祥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的。吃完饭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同去的还有孙石生、周福生和王胜玉,刘玉兰对段乔说她很累想早点休息。吃饭时高云和梁天祥就注意到刘玉兰很憔悴很疲乏,对她的担忧不由得又添了几分。他们问段乔,段乔説她总爱逞能,本来女的少一点没达标大队不会追究,刘玉兰偏偏要超任务。高云看到王胜玉和何山妹在一起问她为什么没跟黄鹂一起玩,王胜玉说她现在是黄营长的红人,不和她玩了。原来黄鹂一到工地就把姓黄的民兵营长哄得团团转,现在已成为管理人员,专门负责登记每人每天完成的工程量。电影放的是《地道战》,他们已经在农场和大队看过无数遍了,便围成一圈在一旁聊天,不一会就看见人群中有人在打架。孙石生说那是我们大队的刀疤脸带着几个知青扒手与另一大队的知青在打,原因是他们摸了那个大队一位女知青的奶。这种事工地上经常发生,一般摸了农村女孩不会打架,农村女孩会自认倒霉红着脸离开,知青中有人帮忙的就会打起来。不过一般不会动刀,打一下就散了,有时打过反倒成了好朋友。高云和梁天祥就对三位姑娘说你们以后跟着我们不要乱跑。
  第二天大家全上了工地。每人一根扁担一对竹箕,两三人合用一把锄头。大坝设在狭长地带的出口处,两边的青山渐成合抱势,中间只有一百多米宽。坝体已经填了五六十米,土坝上一台老旧的履带式推土机突突突地在来回碾压土方。大坝上立了一行一人高的标语:“挑百斤,走百里,超万方!”标语特别醒目,在数里外的工棚也能看到。这既是口号也是量化指标的依据。大坝附近五百米内的土方早已清空,土方只能从五百米以外的地方取。取土的地方由指挥部统一划定,然后根据距离远近确定每人每天完成的任务。高云队取土处是一千米,一个来回四里路,设定任务是每人每天一百斤的土挑二十五担,如果只能挑五十斤就要增加到五十个来回。通常女孩没完成不会受罚,只要她自始自终都在工地勤勤恳恳挑土。刘玉兰硬是要和男人一样去完成,所以累得晚上连电影也没去看。力气大的男人完成任务也不能回家,还要继续挑,多出来土方量可以补米加餐。高云和梁天祥挑了一天总算完成了任务,但已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晚上他们一合计决定明天到离大坝近的地方去偷土。
  偷土是指到比自己大队近的别大队地盘上取土,一般这是被禁止的,但如果偷土的人强悍,被偷的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高云他们找了一块两队交界的地方偷,那里离大坝只有五百米,路程近了一半,无形中等于减少一半任务。第二天任务很快便完成了,于是他们偷偷溜到偏僻的树丛中去聊天休息,过一天他们又去那里偷土。这一次可没那么顺利,呼啦啦一下子冲上来几十个手持扁担的农民,气势汹汹地把他们团团包围,要他们倒掉土乖乖走人。梁天祥一见立刻叫几个女孩先走,剩下高云孙石生周福生和他站成一圈手持扁担各守一个方向。
  “想打架吗?你爷爷好久就想打了!”梁天祥见农民们闹哄哄的突然大吼一声道,眼睛死盯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你打死我只一个,我打死你你老婆要守寡,孩子要遭罪。有本事的就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一听立刻往后缩,梁天祥转而又盯着另一个人,吓得另一个也只朝后退,这时高云、孙石生、周福生一起在旁边齐声呐喊,吓得那群人纷纷作鸟兽散。高云还听到一位很像父亲的老人对身旁的一位后生说:“别去惹他们,他们都是些不要命的。”就这样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抢来的地盘,过了十天快活日子。直到那堆土全部挑完为止。
  在这段偷土的日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这只是对那位死去的农民和高云他们这些目睹那人死亡的知青来说如此,对整个水库工地这不过是件平常事,此类事件已经接二连三地发生过,指挥部也三令五申禁止挖神仙土,可是为了完成任务农民们就是置若罔闻。
  在高云他们挑土经过的地方有一处七八米高的土坡,土坡越高对挖神仙土的人的吸引力越大。挖神仙土就是不按常规从顶上往下挖土,而是先掏空底下让整个土层自然崩塌。这样进度能快五六倍,但风险也随之增加五六倍。高云他们早就注意到了那些农民在挖神仙土,每次路过都要相互提醒。神仙土快倒之前高云还特别提醒挖土的农民要多加注意,谁知等他们再一次经过那里时悲剧就发生了。当时高云紧跟着段乔,高云后面是何山妹,梁天祥又紧跟着何山妹,他们正走在那堆神仙土下时只听见轰一声闷响,整个神仙土像一座山一样倒下来,高云扔了扁担竹箕一把抱起段乔就往前跑,后面梁天祥一个箭步上前抱起何山妹往后转身就地一滚,一块巨大的石头正巧滚在他们刚刚空出来的地方。正当高云他们暗自庆幸自己虎口脱险时,忽然听见“压死人了!压死人了!”的惨叫声。高云忙绕到前面一看:只见大石头下压着两个人,一人压着头一人压着脚,惨叫声正是压脚的那人发出的。大家围着大石头干着急,刚才谁也没料到土层里竟然包着一块几吨重的大石头。压脚的那位农民幸亏只压住小腿以下部分,压的地方下面又是松土,大家七手八脚用锄头撬棍挖开下面的土终于把他的脚拖了出来,但已经脚背朝后了。压头的那位可没有这么幸运,他整个头全被压在坚硬的路面上,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的手脚在动,隔了一会便一动不动了。段乔看到那情形一个劲呕吐起来,高云连忙搀扶着她离开了现场。
  事后高云想了很久,不禁对中国人的勤劳勇敢怀疑起来。记者在报上大肆吹嘘那些在极其危险环境中忘我劳作的人,殊不知他们那勇敢的背后恰恰就是胆怯!正像这个挖神仙土死去的人,他对完不成任务的恐惧已大大超过他对死亡的恐惧!多么可悲的现实呀!对现存秩序的莫名恐惧已经浸入每个国人的骨髓,使他竟然可以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
  高云在巨石惊魂中还感受到了爱的震撼。当高云抱起段乔躲开死亡的一刹那,他心中那根隐秘的琴弦再一次响起。这一次他听得十分清楚:那是爱情萌动的声音!依然和前两次一样清脆、美妙、让他心魂荡漾。他的心已经沉寂很久了,他渴望爱的琴弦再一次响起,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夜晚躺在床上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闻到她的体香,她那么娇小又那么充满活力,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刚强。他猛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再一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让两颗孤独的心灵紧紧依偎。他还想吻她柔嫩、湿润、鲜红的嘴唇,也不是为了让自己阴茎勃起而是想用自己柔软而敏感的舌尖去触摸她那同样柔软而敏感的少女的心。高云喜欢这种爱的感觉,因为只有爱能消弭性的狂躁,只有爱能让一个人即使在地狱也不会感到恐惧与孤单。他抱起她时再一次意识到一个男人的责任,那就是让你爱的人永远免受死亡和痛苦的威胁与折磨。那一晚他在床上辗转反复久久难以入眠,弄得梁天祥几次询问他是否伤着哪里。高云不好对梁天祥说是因为这些感受还太朦胧太脆弱,同时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更何况他和段乔之间还横亘着谢凌云。快天亮时,他的脑海中终于闪现出一首诗来:

                我担心我不会爱上你,
                你是那么热情执着火一般单纯。
                岁月的灰尘涂污了我的心田,
                我怕我再也激不起爱的巨浪情的波峰。
           
            我担心我会爱上你,
                你还是那么年青天真花朵般娇艳。
                寒风随时可能横扫爱与美的花园,
                你是否能始终如一永葆心灵的春天?

                啊!我徘徊在爱情的门外,
                祈求着上天赋予我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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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谢凌云用源于崇尚自然的天性来解释高云对大山的热爱,高云想了一下觉得谢凌云的话虽然对却并没有解决问题。热爱大山和崇尚自然本就是同一个意思,这种说法不过是同语重复。人的天性初生时大同小异,是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才渐渐呈现出差异。高云想了很久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那就是他从小到大受到的社会歧视。小学时成绩好又是班长的他未能第一批入队,中学时品学双优的他既入不了团也无缘升入高中,下乡后只能和地富子弟一起受训而无权参加贫下中农大会。长久的歧视使他渐渐对社会产生一种恐惧与厌恶,总想逃离人群远离世俗的喧嚣。而大山恰像母亲一样敞开双臂欢迎他,为他排解孤独与忧伤。于是他常常跑到大山深处的一处幽静的小水塘边流连忘返。那座小水塘被村民称作‘鬼塘’,因为那里先后淹死了一对父女,村民们谈‘塘’色变宁愿绕道几里路也不敢从水塘边经过,正是由于它出奇的幽静使爱山如命的高云常常在池塘边沉思冥想。据说那父亲是土改时忍受不了毒打投塘自尽的,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却是被四清工作队队长奸污后追随父亲长眠塘底。对此高云毫无惧色,他相信即使有冤鬼也不会加害他这个牛鬼蛇神的嫡系子孙。高云有时不禁想入非非,如果妙龄少女央求他把她的遗骸移植他处,他定然会不辱使命,兴许他们之间还能演绎一场“人鬼情未了”的新传奇呢!
  自从因收枪无端被打以及朱盈盈不辞而别这双重打击降临到身上后,有天高云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地躺在水塘边,头枕着一块黑色陨石,手握着锋利的柴刀,他想如果他用刀在手腕上轻轻一抹会怎么样呢?
  他心中的烦闷肯定会欣喜若狂,仿佛濒死的人看到希望:“哦,去吧,去吧,向神圣的天国迈进!那儿没有金钱和权势,没有刺心的屈辱和骇人的贫困,有的只是湛蓝色夜的幄帐、无边的空虚和永恒的平静……呵,去吧,快快启程,抛开这个累赘、这个愚笨的生命!”
    他心中的欢乐会踌躇一下,随即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因为嫉妒之火正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别再眷恋了,去死吧,趁着在人世的泥沼里还陷得不深。既然人生如此坎坷,理想又那么渺茫,选择这条路……也许、也许倒是一条捷径……”
唯有他心中的痛苦却会带着往日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待声色俱厉地叱责他:“扔掉你的刀,懦夫!你应该生存。难道我忠实地伺候你,就为了看着你用这把刀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对那些爱过你的人,你的报答就是再用这把血淋淋的刀去伤害他们的心灵?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当成卑微的私有财产?它应该是旱季里的一滴雨、黑夜中的一颗星!”…………
  接着高云又想如果他就这么永远躺下去会怎么样呢?是的,他会像时间长河里一个瞬间破灭的水泡,不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熟人朋友会淡忘他,亲人也会慢慢淡忘,只有大山不会抛弃他!他会化为尘土和大山融为一体,他会变成水、变成泥,滋润身下的小草。小草长大开花,他又会变成芳香、变成金子的光芒……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死亡也不再显得么那面目狰狞了。想着想着生与死突然在他眼前渐渐合二为一变得难解难分:时间绵绵不绝、万物生生不息,永恒不灭的物质在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万千形态中循环往复无尽无终……
  夜色降临时,高云猛然将垫在头下的那块黑色陨石扔向塘中,听到一声清脆的“嘣咚”声后他顿时感到异常轻松,仿佛他的肉体已经投向那黑暗的深潭,留下的是他永不死亡的精魂!那天晚上,他再次梦到痛苦时,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悲戚悲催与伤心惨目,而是感到有几分久违的亲切。在他心里痛苦已不再是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巨形磐石,反倒像一块块正在为他垒筑幸福大厦的棱角剔透的青色砖块。醒来时他赶快把梦境中浮现脑海的几行诗记了下来:

            痛苦呵,
                      我忠实的侍从!
                      跟随我吧,
                      度过这平凡的一生。
                   假若没有你,
                   我的生命只是一瞬;
                   因为有了你,
                   我的生命才这么无始无终……

  高云对大山的热爱渐渐到了痴迷的程度,别人逛街市、逛圩场,喝酒打扑克找女人,高云却一个人拿本书带支箫在大山一待就是一整天。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只有无尽的快乐与宁静。生产队放牛是件烦心事,三十几头牛两个人赶进大山看,牛丢了晚上还得去找,又累又饿又渴简直像受刑,给最高工分还是没人肯看只好一人一天轮班来。高云长期揽下看牛的活后,竟然人人都争着去放牛,前提是必须有高云在。高云能把牛看得出神入化,一是由于对大山的热爱,二是由于对牛的热爱,因为爱便有了熟悉。他先是和头牛建立起相互尊重的关系,从不轻易鞭打头牛,再就是降服几头特别顽劣的猛牛。水牛皮厚不怕石头砸,高云就做了副弹弓,再顽劣的水牛挨了几弹便不敢造次了。牛群很喜欢听高云的笛声,只要高云的笛声在哪里吹,牛群就会乖乖地围在笛声四周静静地啃草。况且高云对大山了如指掌,牛群跟着他总能吃上肥美的牧草,再也不四处乱跑。
  还有一件人人谈虎色变的苦差。生产队为了增加副业收入在三十几里外的大山买了一片杉树,砍伐下来等树稍稍干一点就地打棺材。高云下去的时候已经弄了好几年,在那里守木材成了全队社员最头痛的事,没办法也只有男人轮班。高云轮了一次后提出给他一个半人的工分自己一个人守,全队社员立刻欣然应允。于是方圆三十四里范围内便只剩下高云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那十几副尚未出售的空棺材,一到深夜只听见空棺材噼噼啪啪响起木材的干裂声,高云却自得其乐读书吹笛抚箫当起了山大王。两个月的时间里,高云尽情享受着大山给他的关爱与款待,尽情体验着“坐看云起时”的欣喜和“相看两不厌”的甜蜜。
  在大山里他曾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次是他采野果时劈面撞见一头三百多斤的大野猪,相隔只有十余步,当时双方都愣住了。高云没有跑也没有动,眼睛死死盯着野猪的眼睛,对视了约半分钟野猪终于转身离开。等野猪走后高云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全被汗水浸湿了。他细细分析一下当时自己的状况,他发现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尊严挽救了他的生命。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人我绝不能在畜生面前退缩!就是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久久地和凶猛的野猪对视,即使死也绝不倒下!后来结婚有了女儿,他把教育女儿的第一要义放在培养她的自尊心上,后来女儿的成长证明了他这种教育理念的正确。
  还有一次是在采蘑菇时突然与一条一米多高的眼镜蛇不期而遇,这次只有短短五六步,同样也是眼睛的对视——意志的较量。最终还是人的尊严占了上风,眼镜蛇对视了一会收起长长的信子低下高高昂起的身躯匍匐着钻进了草丛。从那以后高云的胆子更大了,有一次村里一个年轻人暴病身亡,坟茔立在一片闹鬼的乱石岗,埋完后第二天大家用一只肥鹅打赌谁敢在坟头呆一夜。高云立刻欣然前往,为了维护打赌的公正防止作弊,有几个村民甚至在乱石岗外蹲守了一夜。后来这只肥鹅让知青大院十余人美美地吃了一餐。


                         十八、

  高云对翠竹坡和睦融洽的知青关系一直心存羡慕与妒忌。他亲历了知青大院从兴盛到衰落的全过程,也阅遍了大院里每一位知青的情路历程与生活轨迹。他从未看见他们争执与争吵,更别说大打出手了。与之相比高云队知青关系却大相径庭,这不禁让高云感慨良多。高云队知青人数与梁天祥队大致相同,男女比例也一样。起初高云以为是缺少梁天祥和陈静梅那样的核心人物,仔细想想又并非如此。高云队也有两位心地善良热情助人的大哥大姐级人物,正是因为有了他俩,高云队所有知青才会义无反顾地拆毁七星灶吃起大锅饭。这情形颇有点类似58年席卷全国的办食堂吃大锅饭热潮。谁曾料到,正是这种生活方式毁了他们原本的快乐与亲密!
  高云队原有分属不同下放时段的三个知青小组和两个单干户,后来大家头脑一热把各自的锅碗瓢盆凑一块组成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他们以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大家庭的家长——男女庭长各一名,再由庭长分派工作。生产队分得的粮食红薯茶油猪肉花生等等食物统一入库,吃多吃少按需分配。此外每人每月上缴两元统一购买生活必需品。刚下放的知青每人每月有二十九斤平价粮和五元补助,除上缴和购买粮食还能余下一两块零花。下放满一年的知青没了补助却则能凭工分从生产队分得食物与现金。男知青负责打柴种菜赶圩挑粮,女知青负责洗衣做饭养鸡养鸭,他们还养了头十斤重的猪仔。干活时十几个人一路高歌一路笑,早请示晚汇报也同样排着整齐的队列,羡煞了其他各队的知青,纷纷列队前来学习取经。这给了他们极大鼓舞,一致决定要在两年内将该模式推向全国。
  高云队十二名知青统统住进了投塘父女那幢青砖碧瓦房,楼上两间分别为男女寝室,楼下客厅兼餐厅,旁边偏房煮饭养猪养鸡。他们还在客厅墙上贴满形形色色的决心书,纷纷表态十年内不考虑个人问题。唯有高云的决心书差强人意:“我保证不建好新农村绝不在乡下结婚生子。”
  “好你个布娃娃!你这点小九九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梁天祥一看高云的决心书就说,“你知道新农村建不好,所以不想在农村结婚,可你没保证不去城里结……”
  高云不待梁天祥说完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他们昨晚还说我的保证有问题,被我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你可别在这节外生枝呀!”听高云这么一说,梁天祥才住了嘴。过了一会高云问梁天祥为什么不学他们桃园经验。
  “我们蛮好的为什么要改?”梁天祥回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们那是桃花源的自然形态,不像你们这种非自然的共产主义模式。再说人不是竹鸡,可以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人是箭猪,必须保持适当距离才会相安无事。”
  最让高云队知青引以为荣的是县知青办得知情况马上将他们树作典型,号召全县知青学习他们扎根农村的新经验。知青办的人还隔三差五来蹲点,他们说得最多的是那扇连接男女寝室的门,因为他们每次都发现那张门是个摆设,女知青压根儿就没关过,更别说从里面拴上了。知青办的人不止一次在小组会上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都是大人了,男女间要有分寸,千万别像有的大队那样弄大肚子给知青办惹麻烦。”接着他们说起男知青弄大女知青肚子一走了之的事,后来那个女知青天天挺着大肚子到知青办寻死觅活,没办法知青办只好出面找医院帮她坠胎。
可是,无论知青办的人说多少次,女知青们就是置若罔闻,知青办的人来时她们把门关一关,知青办的人一走依然又是涛声依旧。她们总觉得一关上那扇门,就感到苦闷孤独恐惧傍徨。久而久之她们只有在男寝室灯光映照下才能安然入睡。高云的床正对那扇门,对关门一事他很纠结。开着门他能清晰闻到女知青醉人的体香,听到她们快乐的嬉闹声;不关门他又担心万一出事他便是第一嫌疑人。经过再三考虑有一天晚上他终于走进女寝室要求她们每晚必须闩门。
  “布娃娃也知道怕丑!”女同胞们突然爆发出的一阵哄笑使高云的脸顿时红得像包公,接着一位年龄稍大的女知青居然还对高云动手动脚,吓得他只好落荒而逃。从那以后高云再也不管那扇门是开还是关了。
  好景不长,高云队知青间的矛盾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开始暴露。以大个子为首的四名出生好的知青,越来越特立独行:不是打柴装病,就是干家务活开溜,那个做木手枪的男知青还将大伙打的柴偷去送情人。后来大家在庭长主持下将各项工作量化到人,这种办法又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但是分配养猪让猪挨饿、分配弄饭让人挨饿的事还是时有发生。最后,矛盾终于爆发了。
  那天高云和几位勤勉的知青带上煮熟的红薯上山打柴,傍晚回家只见家里冷冷清清,中午吃过的碗筷扔了一桌。分配弄饭的两人不见踪影,两个装病的干脆在家睡大觉。高云他们一气之下决定不煮他们的饭菜,等高云他们吃完饭收拾好碗筷,那四人才陆续到厨房找饭吃,接着气鼓鼓地走了。第二天轮到另两人弄饭,热腾腾的饭菜上桌时那四个懒人早早坐在了饭桌旁。这时,男庭长开始发言了:
  “大家既然一起吃饭就要自觉,分配的任务一定得完成。如果大家觉得我这个家长没当好可以重新选。”
  “我也可以让贤,如果要我们当这个家长大家都要守纪律。我提议以后不干家务的不准吃饭。”女庭长立刻附和道。
  “那不行!我的粮食和分配的东西都在一起,一次两次没做事也不能克扣!”这时大个子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他已年过三十,人高马大脾气暴躁,他显然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你凭什么可以剥削别人?”高云毫不客气地说。
  “你这个地主狗崽子,哪轮得上你说话?我警告你: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大个子立刻朝高云骂了起来。
  “你出身好有什么?还不是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三十岁都娶不到老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高云不气不恼地回答,他知道大个子最忌讳别人说他找不到老婆,为这事没少打过人。
  大个子气势汹汹地猛一下冲到高云面前,高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冷峻地看着大个子的表演,仿佛这事于己无关似的。不过在这之前高云已经用眼角瞄了一下放在墙角的柴刀,这不经意的动作被大个子看在眼里,他高高举起拳头立刻停在半空中。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布娃娃何以会变得像电影里的革命烈士那样沉着冷静视死如归。大个子犹豫了一会,捏紧的拳头顺势将满桌子饭菜全都扫到地上。这时很少生气的男庭长索性将桌子一掀,大叫一声:
  “分家!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在两位庭长主持下刚过完一岁生日的大家庭宣告解体。那头养了一年的猪称了称才二十四斤,恰好每人两斤。女庭长提议给农民家养,杀猪时还二十四斤肉,提议很快得到通过。一年后那猪长到两百多斤。大公鸡宰了吃分手饭。六只正生蛋的母鸡拈阄两人分一只,高云、两位庭长和一名女知青组成新小组,两只鸡继续生蛋孵小鸡。没能组成小组的只好将母鸡一分为二杀了吃肉。
  大个子知青招工后年近四十才娶了位哑巴,结婚后经常酒醉醺醺,动不动就打老婆。哑巴老婆不堪忍受带着小孩远走他乡,孤苦伶仃的他最终醉死荒郊野外。生产队的社员听说后都说他是遭报应,因为他们忘不了大个子当民兵排长时将庙里的菩萨扛到晒谷坪当靶子练兵的情形。他要么让大家手持梭镖站一排朝菩萨身上乱戳,要么让大家远远朝菩萨扔假手榴弹。弄得很多社员绕开晒谷坪走,不忍目睹菩萨百孔千疮的惨状。一些地富子弟也记得大个子怎样半夜三更偷走他们笼里的鸡鸭,害得他们每晚只能把鸡鸭拎进睡房相伴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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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第二天晚上刘玉兰死缠着高云要他讲黄国辉的英雄事迹,梁天祥说等下他讲了你又不信他不白费口舌了,刘玉兰再三保证一定相信,高云这才说了几件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
  黄国辉嫁到邻村后过了两年牛马不如的生活,她人单瘦干活迟笨尤其不擅家务,老公嫌她狗屎一样。有一回高云看见她老公拽着她头发从堂屋拖到外面打,那时她已怀孕三个月。高云连忙上前劝止。他们队是高云进山必经之地,高云常常到他家喝喝水歇歇脚,他们赶圩要经过高云队,于是也到高云家喝喝水歇歇脚,一来二去高云就和她老公混熟了。有时她家要买瓶农药买包盐或头痛粉什么的高云常常顺便帮带去。她老公常向高云抱怨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取了个不中看又不中用的知青老婆,本地老婆工分挣得多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像他家乱得像个鸡窝。高云就劝他想开点,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土鸡变凤凰。后来还真被高云一语中的。嫁去的第三年黄国辉老公的叔叔当上造反派头头进了公社革委会,正巧那年要选一个扎根农村的知青典型到北京参加人大会议,那位叔叔便推荐了她。就这样黄国辉一路红到北京红遍了半边天。为了树她这个典型,湖南郴州的新闻记者可没少下工夫。   
  有一次高云进山砍树,见他们村过年一样张灯结彩,全村人都放假在家,人人穿上最好的衣服,个个露出开心的笑脸。那时候他们村还没电,便临时从高云队拉了一根两公里长的电缆线,日夜派人盯守防止被牛踩断被人偷。记者们整整拍了三天,详细拍摄了黄国辉深夜学毛选、社员大会上读毛选、耐心向社员宣讲毛泽东思想等一系列光辉事迹。为了拍摄她犁田的镜头,队长找来全队最温顺的黄牛,叫队上的犁田能手套上犁犁几圈停下来最后让黄国辉扶着犁拍照。这张女知青犁田照充分说明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最感人又最能体现黄国辉无私奉献精神的要数她用自家棉衣堵塞秧田漏洞那件事。山区农妇有把脏棉衣用石头压着浸在水沟里泡几天再洗的习惯,黄国辉也不例外。拍纪录片那几天恰巧下了场雨,第二天有位记者看见秧田田埂上冲出一个洞,洞口有件旧棉衣堵在那,一问是黄国辉家的,如获至宝连夜赶写一篇感动亿万人民群众的新闻报道。那篇报道立刻成了轰动全国的爆炸性新闻,还因此被评为当年十大优秀新闻报道,记者本人也成了全国十佳优秀记者。正是在那天黄国辉老公特意留下高云吃午饭,感激高云在他绝望的时候给他鼓励,现在他已梦想成真当上了村支书。不过十几年后未来并非如他当初想象的那么辉煌,知青招工后黄国辉宁愿放弃县委委员、公社副书记、大队支书的头衔三番五次要求调回长沙,最后如愿以偿招工到长沙一家毛巾厂当车间主任。
  刘玉兰听完后疑惑不解地问:“记者怎么能那样做呢?”
  高云反问她:“如果不那样做,又怎么能够树立典型呢?”问得刘玉兰哑口无言。
  “新闻媒体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记者和报道,这有什么可大惊下怪的?”梁天祥说,“就拿知青下放的动机和目的来说吧,报上说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一辈子。我可不是这样,我下放纯粹是为了不让领导为难我的父母亲。”
  “我也是怕烦才下来的。”陈静梅接着说,“居委会大妈天天上门跟你念经,念了三天我头都大了,再不下乡念也会被她念死。”
  “我下放就是为了好玩,在城里玩腻了我想换一个地方玩玩。”孙石生说。
  “我是送同学的时候跟来的。看着同学们都上了车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落单的孤雁,糊里糊涂就跟着来了。行李和户口还是学校带队的老师后来帮我送过来的。”段乔説。
  “我下来是为了磨炼,但不是报纸上说的锻炼。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要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就要敢为人先,我相信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未来的政治舞台必为我们知青占领,因为我们是吃过大苦受过大累的人。”谢凌云踌躅满志地说。
  “谁占领政治舞台都一样,如果不是选民直选上去的。王洪文不是占领了政治舞台吗?陈永贵不也占领了政治舞台吗?现在有三千万知青,即使不改朝换代有知青经历的人也可能出现在未来的领导层。”高云说,“我下放的动机和你们又不同。中考落榜后我只想马上离开那个饱受羞辱歧视的伤心地,如果我的成绩和表现不那么好的话,我也许不会那么伤心。我下农村是想找一个不受歧视的地方,谁知到了广阔天地还是鸡笼里跳到鸭笼里。”
  梁天祥看到周福生一声不吭就问他:“你为什么要下放?”
  “我以为我和弟弟下了领导能放过我父母,结果他们还是下放了,我家不但
有知识青年还有知识老年呢!”周福生说。他已经渐渐走出死亡的阴影,和知青的关系也慢慢融洽起来。
  “这样看来,不是没有一个人是响应党的号召下来的?”梁天祥说。
  “谁说没有?我就是响应党的号召来的,我决心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刘玉兰有点生气地说。
  “好好好,就算你一个。现在先下的开始招工走了,你一个人响应号召又有什么用呢?”梁天祥说。
  又过了一天刘玉兰忽然接到一封“母病速归”的电报。她一看电报就哭得泪人一样,陈静梅一边跟着流泪一边帮她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快出院门时细心的陈静梅从刘玉兰手中接过电报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陈静梅忽然破涕而笑:
  “弄错了!弄错了!这是那个刘玉兰的电报!”
  高云也接过电报看了看,转身对刘玉兰说:“你帮别人当了一回孝顺女儿!”
原来山区的信和电报都送大队部,大队部再交读书的学生带回生产队。大队共有两个叫刘玉兰的,知青平时都称大刘玉兰和小刘玉兰,这封寄给大刘玉兰的电报阴差阳错送到小刘玉兰手中。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替代了悲悲切切的哭泣声在知青大院上空回荡,高云在笑声的陪伴下急急忙忙朝大刘玉兰所在队奔去。

 

 

                                    十六、      

 

  偷梨事件发生后翠竹坡的“拉练”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孙石生和梁天祥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形势的发展对他们的工作十分有利。首先是农场的农工开始闹着要回城。他们原本是当工人招来的,到农场后发现自己和下放知青差不多,所以宁愿给梁天祥当眼线也不愿去讨好农场领导。有了内线的梁天祥和孙石生干起“活”来更是如鱼得水,连续几个月都是十拿十稳没出过一点纰漏。特别是有次把保卫科长整了以后,更没人敢小觑这伙梁山贼寇了。
  那天高云梁天祥孙石生一起去赶圩,路过农场时看见扬言要扁死梁天祥的保卫科长正带着妻儿迎面从马路上走过来。梁天祥朝高云和孙石生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成散兵状拉开距离,本来马路很宽他们拉开距离后已容不下六人并排了,梁天祥趁机故意撞向保卫科长,保卫科长被撞后破口大骂:
  “你是哪来的二流子?小心我把你抓到保卫科去?”
  “我是地狱来的你的爷爷!”梁天祥大声回敬道,“你神气什么?今天你当官,保不住明天就下台。”
保卫科长一看来者不善,望了望四周想找几个帮手,认识梁天祥的农工知道他们在寻事赶快走开了,留下保卫科长一家孤零零面对他们三条大汉。
  “我就是你要扁死的老鬼,我今天就是来让你扁的。不过敬告你一句,要就一下扁死,扁不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打不了坐几年牢,坐牢还能吃饱饭。”梁天祥眼睛直瞪着他声色俱厉地说。保卫科长一下愣住了,一米八的个头居然开始瑟瑟发抖。他们于是扬长而去,保卫科长从此再也不去管翠竹坡的事了。
  与此同时高云的伐木计划也进行得有声有色,他砍回来的杉树樟树已经锯成板做箱子卖了好几个,这些钱大大缓解了知青大院的财政压力,使知青大院里每一位知青都能过上比当地村民更好的生活。而且他们还时不时接济一下那些生病的村民,久而久之村民已不再畏惧鬼屋,在有些人心里它居然还是一块小小的福地呢!
  不过很快一场灾难就降临到知青大院。
  那晚,当孙石生匆匆忙忙带着两个小兄弟手持铁棍砍刀赶到知青大院时,梁天祥因母亲生病回家去了,谢凌云也一起去长沙疗养,只有高云一人在守屋。公社打击乱砍乱伐的运动已开展一段时间,刘部长亲自带领工作组在大队督促,别的生产队已经抄了几家。孙石生听说大队今晚要来知青大院抄家所以叫人来帮忙。
  “不用他们,你叫他们回去,人多了反而麻烦。”高云对孙石生说。
  “人少了被他们抢走木料怎么办?”孙石生显然很不乐意。
  “这事只能靠智慧不能靠蛮力,走一步看一步吧。”高云说。梁天祥临走时再三嘱咐孙石生要听高云的,不能莽撞,于是他把那两人叫走了。天完全黑下来时公社武装部刘部长气势汹汹地带着三十几个背枪的民兵大呼小叫地闯进了大院。
  “谁是梁天祥?听说你这里盗砍窝藏了很多非法得来的木料!”刘部长高声喊道。
高云迎上前去自报家门并说了梁天祥的的去向,然后说:“刘部长,说话可要有凭据,不能乱冤枉好人。”
  “谁没有凭据?我们有很多举报!”刘部长狠狠瞪了高云一眼说。
  “举报内容是否如实你核查过吗?”高云毫无惧色据理力争。
  “今天就是来核实的!我有县里红头文件又有群众举报,还奈你们这几个知马子不成?”刘部长说着说着恼怒起来,大声呵斥手下人四处搜。这时高云才注意到来的民兵都是些陌生面孔,只有大队民兵营长和梁天祥队的队长是熟人,民兵营长一直默不作声,队长更是蜷缩在队伍后面。看来本大队的民兵要么和知青关系好,要么不敢得罪知青,尤其怕得罪会打汗拳的梁天祥。孙石生看见他们把木条和木板纷纷往车上装一下急了,一边骂着“土匪抢东西”一边上前阻拦,只见刘部长使了个眼色,立马上去两个彪形大汉抓住孙石生的双臂,任他怎么挣扎谩骂就是不松手。眼看木料就要拖到公社去了,高云灵机一动对刘部长说:
  “老鬼房间里还有两个做好了的箱子你敢拿吗?”
  刘部长正在兴头上根本来不及思考便说:“我有什么不敢?去他房里搜!”立刻就有几个民兵冲进梁天祥屋里,高云也跟了进去,并对其中一人说:“楼上还有。”那人想也没想就到楼上去背了一口已经钉好箱扣准备卖的箱子。等车子装好大家准备离开大院的时候,高云忽然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地说:
  “你们都看到了,今天拿走的这些木料都是知青花钱买的,有人还趁梁天祥不在家跑到他楼上翻箱倒柜,梁天祥回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刘部长,以后你可要为今天的事负责!”
  刘部长一听愣住了,犹疑了一会最后对队长说:“这些木料暂时就放在你们队,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说完带着队伍走了。
  过了几天梁天祥一回,立刻和高云两人一起去大队找刘部长。孙石生想要跟去,梁天祥说:“又不去打架,你跟着干什么?”一到大队部,刘队长正在会议室主持会议,梁天祥二话没说径直走进去对刘部长说:
  “你打击乱砍乱伐怎么跑到我家里抢东西?你抢走的那个箱子里我放了一百五十块钱和五十八斤粮票,你看这事怎么办?再说那些木料很多是知青放在那里要我做木箱的,别人如果问我要我也会带来找你的。”
  刘部长想要发作,看见梁天祥和高云毫无惧色,一时没了主意。梁天祥接着又说:“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我只好去找县里,我想最好还是在基层解决,免得影响你的前程。”刘部长阴沉着脸不答腔,转身对开会的人说:“今天会就开在这里。”说完就想开溜,梁天祥和高云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他,他一见甩不掉只好说过几天再给答复。结果他走了以后再也不来大队了,梁天祥和高云又去公社找过也没找着。又过了几天还是没音信,梁天祥去找队长,队长说没接到通知不知道怎么办。木料有刘老汉白天黑夜守着一块板子也没丢,梁天祥就对队长说:“你去告诉刘部长就说我们要砸门了,看他怎么说。”队长风急火急地跑到公社去找刘部长,刘部长既没说让他们砸门也没说不让他们砸门。梁天祥听了马上砸开门喊大家一起将木料搬回了知青大院,后来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通过这件事高云第一次看到了智慧的无穷威力。母亲从小教导他要讲道理,不能动不动使用暴力。如今他更深深地体会到:暴力只能摧毁人的肉体,对人的精神毫无作用,更多的时候反而会使人的精神更坚强,所以老子才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高云相信崇尚暴力的人都是因为缺乏智慧,一个人越是崇尚智慧就会越加厌恶暴力。暴力通常与恶与丑连襟,智慧才是善与美的温床。暴力即使能赶走恶与丑,善与美也会一同消失;暴力即使能带来善与美,恶与丑也会随之同来。用暴力手段反抗暴政虽然十分奏效,但胜利者往往容易变成新的暴君,因此只有理性的非暴力手段才是终结暴政的唯一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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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知青大院最后下的长沙知青叫刘玉兰,矮矮的胖胖的傻傻的十分可爱,她的可爱在于她像所有前辈们刚下放时一样单纯执着和真诚。梁天祥去大队接她时说的一句话让她气了很久,直到后来梁天祥和高云冒着生命危险去她房间捉鬼才原谅了他。那天梁天祥见到她就惊叫一声:“怎么又来一个童工?!”顿时所有的眼光都射向了她,不过她毫无惧色,狠狠瞪了梁天祥一眼回敬道:“你才童工呢!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老幼,是骡子是马以后走着瞧!”梁天祥当时真被她大无畏英雄气概吓蒙了,顿时联想起面对铡刀的刘胡兰,于是给她取了个刘胡兰的绰号。刚叫时高云怕她忌讳,毕竟刘胡兰未活到成年。刘玉兰却欣然接受,从此便以刘胡兰自居。
  一到知青大院她乐得像只刚找到家的迷途小鸟,叽叽喳喳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爱打听。晚饭时举办了欢迎宴会,菜是各家各户凑起来的,大家都围拢在桌边时,梁天祥见谢凌云还在楼上就对刘玉兰说:
  “你嗓门大你叫一声谢凌云下来吃饭。”
  谁知刘玉兰转过身就朝楼上大声喊:“谢凌云快下来‘屌拐’!再不下来就没‘拐’‘屌’了!”
  陈静梅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将她拖到屋里。原来又是孙石生使的坏。刘玉兰一来频频听见孙石生和铁算盘说这句郴州本地痞话,觉得很好听就问孙石生,孙石生告诉她是吃饭的意思,她就来了个活学活用立竿见影,谁知闹出个天大的笑话。顿时大院里像炸开了锅,爆笑声响成一片。不过很快大家就笑不起来了,菜全上了桌宴会的贵客却死活不肯上桌。后来还是梁天祥的话起了作用:“不该吃饭的是孙猴子,今晚罚孙猴子不准吃饭大家说好不好?”在大家一片叫好声中刘玉兰终于上了桌。
  吃饭时梁天祥为了不让大家盯着刘玉兰笑,故意和高云抬起杠来。
  “你不准夹肉?”梁天祥用筷子按住高云夹肉的筷子说。
  “我为什么不准吃?你说赢了我就不吃。”高云回答。
  “你不是说白菜和肉一个味吗?你只准吃白菜。”梁天祥又搬出这个老话题来。原来高云新创了一套“差不多理论”,说什么有钱没钱差不多,青菜荤菜差不多。理由是有钱人没钱人死的时候都是赤条条走,人饿的时候吃什么都一样。
  “既然白菜和肉一个味,我吃白菜和吃肉又有什么区别?‘白菜和肉一个味’与‘准吃什么不准吃什么’不是同一个问题,大家说是不是这样?”高云几句话把梁天祥说得搭不上嘴了,于是他立刻转移话题。
  “我讲个刘胡兰真实的故事给大家听,那是我串联到刘胡兰故乡听到一位老人说的:‘那年白狗子清剿到俺村,把俺们集中到村口长成一排叫道:“是干部的站出来!”结果俺们都向后退了一步,刘胡兰反应慢被杀了。唉,可惜呀!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娃是个好娃,就是迟钝了一点!’。”
  刘玉兰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听完梁天祥的故事后认认真真地问:“这是真的吗?那个讲故事老人是贫下中农吗?”
  “当然是,不是贫下中农他敢在那里讲故事吗?”梁天祥斩钉切铁地回答。
  “那我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刘玉兰疑惑地说。
  “你不懂的事还多着呢!所以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向前辈们学习。”高云说。
  “那是的,那是的。”刘玉兰连声说道。
  “你知道董成瑞临终前说了什么话吗?”高云问。
  “他高喊‘同志们!为了胜利,前进!’”刘玉兰十分肯定地回答。
    “你说的是写书的人瞎编的,他临死前骂了句‘连长,你混蛋,两面都有胶!’因为出发前连长对他说炸药包只有一面有胶,你只要胶在上面拉完引线就跑。”高云接着说。
  “那不可能,连长怎么会骗自己的战士呢?”刘玉兰较真地和高云争辩着。
  “别听他们的,他们都是在瞎编。”段乔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对刘玉兰的说。自从刘玉兰来后段乔像个大姐姐一样一直在帮她忙着铺床叠被,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没有一点城府的小妹妹。
  “是不要听他们瞎编,我来讲个真实的故事。”孙石生说,“文革跳忠字舞那
阵,我们村有位老太太唱歌跳舞学得特别快,于是被请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过她吐词不太清楚,尤其在唱‘毛主席在我心上’时总唱成‘毛主席在我身上’,无论教多少遍也改不过来。后来,只好专门为她将歌词改成‘毛主席在我胸口里’。”
  “死孙猴子,没一句正经话!”陈静梅说。
  大家说说笑笑,时间一溜烟就过去了。
  没过几天刘玉兰屋里闹起鬼来。她住的那间正是何大善人老五死的那间,因为那是最后一间空房了,只好把刘玉兰安顿在那里。段乔以为她是害怕,特地陪她睡了两天,结果段乔也说那屋里有鬼,一时间弄得整座大院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于是梁天祥就和高云约好去捉鬼,一天晚上他们两人背了架梯子靠在床边,因为闹鬼的地方主要是床顶上。他们手握柴刀静静的守在床边,到了半夜果然听见床顶上悉悉索索响了起来,高云马上沿着梯子轻轻地爬上去,打开手电一看之间两只硕大的老鼠正旁若无人地在用来挡灰的报纸上卿卿我我打闹嬉戏。原来杂屋是单层的没装倒板从下面能看到一排排瓦,为了怕掉灰梁天祥就在楼枕上铺些竹条垫些报纸。这正好成了老鼠度蜜月的安乐窝。高云立刻将柴刀扔了过去砸在一只老鼠身上引起一阵惨叫声,但很快两只老鼠就失去了踪影。第二天梁天祥把报纸换了在上面铺上木板,陈静梅也捉了一只猫回来养。从那以后“鬼”就不见了。
刘玉兰执着地向英雄们学习,无论田里土里天晴下雨她都勤勤恳恳和男社员一起干活,不是手起了泡,就是脚划伤了,要不就是磨破肩头,看得陈静梅和段乔心痛得不得了。几个月下来原本又红又白的脸硬是晒成了一块猪肝,要她和妇女一起出工做点轻松的农活死活不肯。更有甚者她居然叫段乔一道上山打柴,闹出一场惊天动地的事来。
  本来她烧的柴高云已经全包了,吃的菜梁天祥经常给她,蛋则由陈静梅家母鸡供给,陈静梅还要她在她家搭伙被她拒绝了。那天她趁高云和梁天祥赶圩去了,学着高云的样子将高云的刀套系在腰上把柴刀插在身后,固执地要一个人上山砍柴,段乔和陈静梅劝她劝不醒,还说“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陈静梅当场回敬她说:“不要男人你能养出崽来吗?”她当时竟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后来段乔和她一道进了山。等高云和梁天祥回来知道她们进了山,高云到山口接了她们几次也没见人影,等天完全黑下来时大家慌了神,整个知青大院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不一会就打着马灯手电筒分成三个小组在高云指挥下全体出动进山找人。后来何老汉和何山妹也带领全村社员手举火把前来支援他们。大家找遍了全村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头始终不见她们的身影,最后还是高云小组凌晨时才在邻近大队的一个山坳中找到了她们。她们正蜷缩在一块大石头下,刘玉兰头埋在段乔怀里抽抽噎噎哭个不停,段乔双手紧紧搂着她一边不断念叨着:“梁天祥和高云就会找到我们了!”,一边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叭叭叭直往下掉。找到她们时刘玉兰的鞋也弄丢了一只,段乔把自己的鞋子给她穿上,光着脚丫站在冰凉的石板上。回来时刘玉兰惊吓过度已经累得走不动了,是高云和周福生轮流将她背回了家。第二天梁天祥把刘老汉送的那只生蛋的鸡婆杀了给她们压惊,鸡婆一直寄养在陈静梅鸡窝里,鸡婆一杀整座大院就只有陈静梅一家有家禽家畜了,那天早上梁天祥就拿这事和陈静梅打趣。
  “你屋里可是六畜兴旺呀!”梁天祥对陈静梅说。
  “没有哇,哪来的六畜?”陈静梅仔细算了算回答。
  “怎么没有?鸡、鸭、鹅、大黑、小花……”梁天祥说到这里故意卖个关子不说了。
  “是呀,才五畜,哪来六畜?你的算术肯定从小就不及格。”陈静梅得意地揶揄起梁天祥来。
  “你忘了还有小鑫!”梁天祥这时终于亮出他的底牌。
  “死老鬼,就会损人。”陈静梅说,“我屋里是六畜兴旺,你屋里就是狼狈为奸!”
  小鑫在一旁听见陈静梅骂梁天祥,立刻用梁天祥帮他做的那把木手枪指着陈静梅说:“不准骂老鬼伯伯,你再骂我把你抓起来!”
  高云对小鑫说:“好哇,你敢抓你妈妈!小心晚上妈妈打你屁股。”
  “我不怕,我有枪!”小鑫回答。高云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小小孩子就知道枪的功效,难怪大人们一旦拥有了真枪便会暴殄天物荼毒生灵。看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并非什么新东西,不过是丛林原则的现代表述罢了。
  “我又没惹你,你怎么骂起我来了呀?”谢凌云听到陈静梅说狼狈为奸的话,也强烈抗议道。
  陈静梅愣了一下,看到高云正在一旁笑,连忙指着高云改口道:“我说的是他,谁让他和梁天祥共裤连裆!”高云听了不仅不恼心里还甜滋滋的。这时段乔不服气了,在一旁帮高云打抱不平:
  “高云又没惹你!你怎么骂起他来?”
  “骂他你心痛了吧?我倒杯茶给他陪个不是得了!”
  陈静梅一句话把段乔羞得满脸通红,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帮梁天祥钳鸡毛去了。这时高云猛然惊了一下,仿佛心中那根最隐秘最敏感的琴弦被一根看不见的神秘手指拨动了一下。他发现羞红了脸的段乔此刻美得像个新娘,也许是昨晚找到她们时段乔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她光着脚像个母亲一样搂着只比她小两岁的刘玉兰不停地念着哄着,脸上挂着的泪珠闪闪发亮,那泪珠比世界上所有的珍珠玛瑙更能衬托出一位女人的美丽。人们总以为男人爱的是青春美貌娇艳妖娆,其实对那些真正的男子汉来说能打动他们心的是仁慈善良母性的温情。他突然觉得她有些地方和陈静梅已经十分相似了,他感到又欣喜又欣慰。高云这些细微的变化陈静梅都看在眼里,脸上流露出由衷的赞许和欣慰。看到陈静梅脸上流露出的赞许与欣慰高云的脸上同样也流露出了赞许与欣慰。
  热腾腾香喷喷的炖鸡刚端上桌,大黑忽然朝着院门外拼命吠叫起来,梁天祥打开院门一看,是嫁到邻村的瘦子黄国辉回娘家了。
  “你是闻到鸡香了吧?”梁天祥打趣地说。
  “她在北京吃了国宴,还稀罕你这只土鸡?”高云看到黄国辉有些不自在连忙帮她解围。知青们早已知道黄国辉作为郴州的知青代表参加了四届人大当选为中央委员,还在国庆节那天登上天安门和伟大领袖一一握手。
  “我昨晚听说你们找段乔,今天特来看看。段乔她们没事吧?”黄国辉没有一点中央干部的架子,还是那么朴实忠厚。她穿一件深蓝色卡其布干部服,胸前戴着一枚老大的红彤彤的像章。像章上毛主席他老人家正随着她胸部的起伏颤动目光炯炯地环视着眼前这群尚未脱胎换骨亟待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分子”。
  “你就是黄国辉?”刘玉兰连忙揩干净手上前紧紧握住黄国辉的手不停地磨搓,仿佛要把黄国辉曾被毛主席握过的手上尚存的余温全吸引到自己手上。紧接着刘玉兰目光虔敬地像80后崇拜歌星那样痴痴呆呆地仰视着黄国辉,一刻也不想离开,要不是段乔扯开她,她保不定会拉着黄国辉的手呆上一天。
  吃饭的时候黄国辉看见大黑在她身旁嗅来嗅去边说:“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才走了不到三年。”
  “是你见到了毛主席,把他老人家的杀气带来了。”梁天祥打趣道。
  “可能是你这身干部服,大黑可是从没和干部打过交道的,今天它算是开了眼界了。”高云说。
  “别叫我干部,那样就生分了,我们只是革命分工不同。你也要早点找老婆成个家,更好地扎根农村。”黄国辉像个大姐姐一样关切地对高云说。显然她还记得在她最艰难的时候高云对她的帮助。
  “就是找到我爱的人我也不敢结婚呀!”高云说。
  “为什么?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黄国辉说。
  “我怕我的孩子步我的后尘。”高云说,“广阔天地只是个托词,真正大有作为的只是凤毛麟角。”
  “你还是那么直率,以后讲话注意点,免得给自己惹麻烦。”黄国辉诚恳地劝高云道。她环顾了四周一下又接着说,“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一定会帮的,毕竟我们是一个锅里吃过饭的战友嘛。”
  这时梁天祥接过她的话说:“没有国会国家救不了我们,没有宗教上帝救不了我们,要救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
  黄国辉听了有些尴尬,没有搭腔连忙起身告辞了。刘玉兰一直依依不舍地将她送两个大队交界的地方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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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高云从梁天祥那里了解到何山妹的心思后,特地找何山妹谈过一次。他是在不泄露秘密的前提下委婉地问她对婚姻的看法,何山妹毫不掩饰自己对梁天祥的喜欢,对周福生的追求也深感荣幸和感激,只是再三表示自己还小没有结婚的打算。通过与何山妹的交谈高云感受到农家姑娘的善良与纯洁,他不无遗憾地想:要是王胜玉是何山妹就好了,他觉得何山妹有点苔丝的影子。不过即使那样他也不会像梁天祥那样去做,更不会娶她。接着高云便开始着手解决周福生的事。
  一天晚饭后高云将周福生叫到自己家中。高云先说了自己绝不会在农村结婚,再委婉地提到何山妹对梁天祥的喜爱。周福生一听便用陈静梅劝高云找段乔那些话反驳,高云只好单刀直入问他:
  “你是不是打算在农村结婚?”
  “没这种打算。”周福生回答。
  “那你追求何山妹毫无道理!”
  这回轮到周福生哑口无言了。沉默了好一会,周福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们真的是玻璃瓶里的苍蝇——前途光明没有出路!什么‘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尽是骗人的鬼话!我们这辈子是没有希望了。”
  “政治宣传怎么会有真话?‘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这样的政策本身就犯了逻辑错误,你还能指望它给你出路吗?”高云深有同感地说,    “不过有没有希望倒说不定,人不死饭不烂,活下去总会有希望。”
  “招工招不上,在农村结婚又不敢想,你说希望在哪里?”
  “希望靠我们自己去争取。现在我们不是过得比别的知青好吗?”
  无论高云怎么劝,周福生总是长吁短叹,高云便问他最近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周福生这才说出家中的变故。原来还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他父母和小妹也被公社供销社下到了农村,他原以为自己和弟弟已经下放,父母和妹妹总不会下了,谁知竟全家被赶下农村。
  听到这里高云才意识到周福生追求何山妹只是烟幕弹,他真正的打算是死。周福生一见高云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索性将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再三嘱咐他不要告诉他人,他害怕那会影响自己的家人。高云顿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为周福生、为自己、为民族、为这个荒唐的时代。把不满现实而自杀的行为定为一个人的政治污点,这种政治伎俩真是荒谬绝伦!人死万事空,政治污点从何说起?说穿了这不过是株连九族的一种现代翻版罢了!
  不管高云如何苦苦相劝,周福生去意已决毫无所动,他甚至还故作轻松地背诵了叶赛宁的绝命诗:

              再见,朋友,不相握、不交谈,
              无须把愁和悲锁在眉尖——
              在这样的生活中,死并不新鲜,
              但活着,当然,更不稀罕。

  第二天,高云风急火燎地赶到翠竹坡,把周福生想轻生的事告诉了梁天祥和陈静梅,让他们多劝劝、多留意一下,当然他对周福生真正的理由闭口不谈。在这以后,高云还劝过周福生一次。又过了几天,惨剧真的发生了!
  高云走进知青大院时,整座大院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家家房门紧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高云高声叫了几声梁天祥的名字,才见陈静梅打开门将他迎进屋,一进门又把房门紧紧关上,仿佛这座大院重又回到了它阴森凄惨的过去。
  “你到底来了!他们一早就抬周福生到郴州抢救去了。”陈静梅顾不得给我让座忙不迭地说了起来,“昨晚他还蛮好的,谁知道今早就吃了安眠药!”
  从陈静梅的诉述中高云知道了这几天知青大院发生的事。原来从高云透露周福生轻生的念头起,梁天祥和陈静梅没少操过心。他们一方面用“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格言劝周福生想开,一方面劝何山妹哪怕不接受他也要热情些。善良的何山妹还真做到了,昨晚他们有说有笑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白天周福生特地去公社买回一大堆吃的,段乔还当着周福生的面笑着对何山妹说:“你就是想跟他,也不要答应早了,免得我们没东西吃。”何山妹只是笑不搭腔,梁天祥和陈静梅以为周福生没事了。陈静梅说段乔很遗憾高云没在,特地给高云留了一包糖果。发现周福生不在家是今天早上,陈静梅见他房门大开,喊又没人应,便叫梁天祥进去看看。结果家里没人,屋中间有一大堆烧过的纸灰,于是他们预感到出了事,连忙四处寻找,结果在竹林外的一片草地上见到了他,那时他已经不省人事,四周的草地被蹂躏得一塌糊涂,地上还留下一滩滩呕吐物,看样子他在那里挣扎了半夜。
  那天高云就留在了知青大院,一来等消息,二来免得剩下的知青害怕。当天下午铁算盘就回来了,他是被陈静梅骂去的。又过了两天,另两位知青也会来了并带来了好消息,经过抢救周福生已经脱离危险,留下梁天祥继续在那儿照顾,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医生说幸好他安眠药吃得多,如果少吃一些就不会呕吐和挣扎,那样更难抢救。十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梁天祥终于搀着脸色惨白的周福生回到知青大院。从那以后周福生便得了个“情圣”的绰号。
  周福生自杀后村里有一种流言,说周福生是鬼魂缠身,吓得很多社员都不敢来了。但刘老汉和何山妹仍然来,何山妹不但自己来还不顾父母反对把小她一岁的弟弟也拖来玩。孙石生自然是无不畏惧,段乔本不敢来,看见高云天天守在鬼屋,也不怕了,她那银铃般的的笑声吓得鬼魂直到知青全部离开也不敢前来。梁天祥回来后,知青大院的笑声更嘹亮了,慢慢地人们便淡忘了那件事。知青大院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与热闹。
  为了冲淡鬼屋的悲凉气氛,谢凌云曾提议为知青大院献诗,高云每次一提起笔眼前尽是陈静梅的影子,写出来的诗竟成了一首首情诗,交卷那天他硬着头皮拿出一首:

      你是葱绿的小岛,
      美丽而庄重;
      我是沸腾的大海,
      勇敢而热情。
      白天,我把千条哈达,
      频频向你献呈;
      夜晚,我虔诚地守护着,
      轻轻拍你入梦……

  孙石生一听马上说:“老实交代这是写给谁的情诗?”高云红着脸极力辩解,陈静梅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段乔拿起诗抑扬顿挫地读起来,读着读着,孙石生忽然大叫一声:“一定是写给小乔的!”说得段乔用诗稿蒙着脸跑到院子外面去了。谢凌云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梁天祥望着这一切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后来,还是王霖为高云解了围,算是报答他那次偷梨的宽恕之恩,他说:“把知青大院当情人来写也未尝不可。”



                          十三、

  春暖花开的人间四月天,梁天祥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上午高云正在梁天祥房里看书,一个身材修长的年青农妇走进来,她两个乳房挺得老高,仿佛不是和身子一起长大而是另外用面灰捏上去的。她一进屋就反锁了门,径直朝床边走来。两只黑眼睛里欲火正熊熊燃烧,那火焰仿佛要让高云和她一起燃烧,又仿佛要把高云吞噬。
  “你是老鬼的朋友吧?是他叫我来的。”她笑嘻嘻地边走边说,“现在来吗?”
  “别,别,等一下……”高云结结巴巴地说,他不知道该怎样进行下去。那妇人不由分说,一到床边就麻利地脱光衣服爬上床。看见高云还呆呆站在书桌旁,她一把拽过高云就解他的衣服。蓦然看见一个女人白花花的全裸在自己面前,高云全身的血液都在喷张,激荡的血流中仿佛隐约听得见荷尔蒙发出的呲呲声。可是等他脱光了压到那妇人身上时,意外一幕发生了:高云根本无法勃起!就这样一场风流韵事刚开始就草草收了场。看着那妇人一声不吭地失望而去,高云顿时萎靡颓唐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比中考落榜那一次还要惶恐沮丧。这时,梁天祥走了进来。
  “怎么样?没中状元吗?”
  “我身体可能有问题。”高云颓丧地把经过说了说。
  “你摸王胜玉的时候是这样的吗?”梁天祥关心地问。
  “那倒没问题,那次鸡巴硬得铁棍一样。”高云接着讲了草堆里和那妇人的事,“当时也一样硬,别说有洞,就是没洞也能插进去。”
  “那就是心理问题了,没关系的,不要放在心上。我也碰见过这样的事,那是在这个女人家里。有次她男人不在家她硬要我去,结果我怎么也硬不起来,可能是害怕引起的。我在自己家里就绝对没问题,完事后一个小时又可以硬起来。”
听梁天祥这么一说高云终于放心了。回家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鸡叫头遍时高云渐渐从这两次邂逅中理出了头绪。他没将摸王胜玉那次算在内是因为他只摸了她的乳房,而且时间很短,又没敢掀开衣服看。为什么两次邂逅高云的反应有所不同?高云认为是动机和感觉的原因。草堆那妇人原本熟悉,她和高云都没有交媾的动机。那妇人觉得高云纯洁可爱,想让他早点变成男子汉。高云也无邪念,只是好奇心使然。第二次却不同了,高云只想占有那个陌生女人,在他眼里既没有爱也没有美,只有一个可以消解性饥渴的阴毛覆盖的黑黝黝的肉洞。那女人也一样,没有关心也没有欣赏,只渴望一根肉棍不停在自己的肉洞中来回穿插。如此一来,前一次感觉才会无比美好,后一次才会索然无味。而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高云身上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理反应。
  这种失败的性体验高云后来还经历过两次。一次就是举刀砍自己头的那个有夫之妇,还有一次是和一个妓女。谢凌云招工回城后在派出所当了个小萝卜头,分管辖区内的特种经营,其中包括按摩院。众所周知长沙的按摩院除了纯医疗的,绝大部分都是赤裸裸的妓院。那天高云跟着谢凌云进了一家颇有规模的按摩院,里面一字排开十几名按摩小姐。谢凌云的理由是“不嫖妓不算文人,没有生活写不出伟大作品,按摩院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最大特色,缺少这一块就不能表现社会主义时代的本质特点。”高云去并不是被他说服,而是人类对罪恶的好奇心使然,是好奇心战胜了道德感的又一例证。人类的好奇心实在了得,有多少伟大的事件——无论好坏——都是好奇心所赐。逛一回按摩院本是高云多年的夙愿,正如到农场偷梨那次一样,以前只苦于缺乏安全感才迟迟未能付诸行动,现在有谢凌云坐镇,无后顾之忧高云这才敢欣然前往。在大厅里尽管受到老板的热情款待,高云一刻也不想多呆,立马挑好一位个子高挑乳房挺拔的北方小姐进了房间。高云在小姐吩咐下穿条短裤躺在硕大的床上,小姐戴着胸罩穿条短裤双腿横跨在高云腰间,肥大的屁股轻轻压在高云生殖器上面。她的短裤又薄又窄,身子一动便春光外泄。她胡乱按了两下就问高云要不要全套服务,高云问多少钱,她说一百。见高云没反对,她眨眼间就把胸罩短裤脱了,顺带把高云的短裤也脱了,速度之快堪比风驰电掣的高铁。高云要她躺下聊聊天,她却焦急地用肥硕的乳房在高云胸脯上来回揉动,想尽快让高云勃起。按行规男士不能如愿射精价格要减半,如果脱衣不是男方的意愿而是女方强行所为小费则可以分文不给。高云并非不想勃起,安全套都带了,无奈他发现这次情况和上次一样,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勃起。那小姐俯下身子想用嘴吮吸他的生殖器,吓得高云连忙制止,索性承认自己有心理障碍,要她别忙活,等下点时会给她一百元小费。小姐这才安心躺在高云身边陪他聊起天来,一直聊到高云离开。
  后来高云将三次失败经验综合考量又悟出不少道理。通过与两位陌生女人的性交失败他得出如下结论:美妙正常的性交离不开情感的参予,没有情感的参予人的性能力会大大下降,乃至于只能靠药物或虚情假意来维持。一旦停药或虚情假意拆穿双方的性能力就会顷刻间消失殆尽。通过与那位自己深爱的举刀砍头的有夫之妇的性交失败他得出了另一个道理:美妙正常的性交还受到观念的制约,有负罪感的人永远无法走进性的极乐世界。高云并没有为这几次性交失败感到沮丧,反而觉得那是一种荣幸,他觉得那是上天冥冥中给他的警示,是上天通过肉体在告诫他并非所有女人都能给男人带来性的愉悦与快乐。高云对性的极致之乐的体验则要等到当他的初恋重新焕发勃勃生机的时候,只有在那时他才深深领悟到爱的参予可以使性的愉悦达到怎样登峰造极的美妙境界。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飘落的时候,高云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艳遇。这一次既说不上美妙也称不上乏味,高云感觉好像云里雾里扑朔迷离五味杂陈,直到十年后他才回过神品出味来,并不止一次怀着无限的惋惜和无望的挚爱忆起那位已经芳踪难觅的美丽的少妇。
  李芸是高云队上一位男知青的妹妹,年龄比高云小一岁。她下放的高山林场条件极其艰苦,大雪封山后常常一个多月与世隔绝,每天只能熬粥度日。她自幼父母双亡,和哥哥相依为命。武斗期间长沙很多知青用枪逼着派出所工作人员上户口,她也将户口迁回了长沙,并闪婚嫁给一位号称五虎十三太保之一的造反派头头,那人是码头工人,很快因武斗判刑五年。李芸的户口也随即取消,返回林场后遭到林场造反派批斗吊打,还剃过阴阳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到哥哥这里来养伤。她长着一张明星脸,能歌善舞,公社汇演时我看过她的表演,颇有专业演员的风范。她哥哥胆小怕事,十几天后见李芸身体已经康复便催她回林场,高云极力劝阻,说要回就回长沙,千万不能回林场。又住了几天李芸哥哥见李芸不肯走有些恼怒,她万般无奈只得收拾衣服准备动身。李芸刚来时高云要梁天祥过来帮她看过伤,梁天祥说没伤着筋骨,比高云那次轻多了。草药是高云帮她去挖的,她对高云充满了感激。临走前几天她在高云房里呆的时间特别长,扫地叠床洗衣缝补忙个不停。做完事就要高云拉二胡伴她唱歌,她的声音特别清脆,唱起来满村子都能听见。社员开玩笑说高云捡了个媳妇。约定去长沙的前一晚,李芸显得愈加依依不舍,言谈中总往男女情爱上扯,不停打探高云和女人的关系,得知他至今还是处子身时李芸叹了口气说:
  “还是你好,没经过那事不会想得难受。”
  “你瞎说,没经过才更想、更难熬。”高云说出这话后浑身燥热起来,后悔不该接她的话。
  “我没瞎说,你随便问谁,都会说是过来人难熬。”李芸毫不掩饰眼中的欲火,边说边朝高云身边靠过来。高云当时正坐在床边,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李芸见他没有退让,猛地抓住高云的手往自己怀里塞:“不信你摸摸看,看谁更热?”高云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李云怀里摸了起来,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手更热还是李芸的乳房更热,他尽情地抚摸了一会,等李云两个乳头开始坚挺起来时,他忽然住了手,打开抽屉拿出纸笔来抄诗。这一招果然灵,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此时的思绪很混乱,既不想就此堕落丧失自己的处子之身,又担心无法勃起被李芸笑话。时间已经很晚了,李云看到高云专心致志地抄书,神情落寞地离开了。李芸离开后,高云又高兴又沮丧,高兴的是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沮丧的是明天她一走这百年难遇的天赐良机便会和她一同消失。
  第二天高云带着几个红薯上山砍了一天树。晚饭后点起煤油灯正准备看书,李芸突然又出现在门口。
  “咦,你还没走?”高云吃了一惊,心里又喜又忧。
  “我昨晚忘记拿你的信了。”李芸回答,她显然为自己找到借口而高兴。原来高云曾要求李芸回长沙后帮他送封信去家中,昨天两人都忘了。于是他们又像往常一样聊天唱歌,李芸一边唱歌一边还帮高云洗完泡在桶里的脏衣裳。夜深了,整个村子已经沉睡。高云又习惯地拿出抄书的纸笔摊在桌上,当他抬起头看了看充满期待的李芸时忽然推开纸笔,往条凳的旁边让了让说:
  “你坐吧。”
  “你不赶我走了?”李芸欣喜地挨着高云坐下来,微微侧着身子将乳房紧紧贴在高云身上。高云终于不再犹豫,吹灭灯,左手紧紧搂着李芸柔软的腰肢,右手伸进怀里尽情地抚摸起来。突然李芸站起来,走到门边将门拴好。没等她走过来高云迎上去又把她抱住,再次摸了起来,等李芸两个乳头渐渐坚挺时,高云伸手去解李芸的裤带,李芸本能地用手紧紧压住,高云试了试没解开,便松开手到桌上摸索着找火柴点灯。这时,李芸凑到高云耳边,笑着说:
  “真没用,解女人的裤带都解不开!我自己来!”说完李芸脱光衣裤钻进了被窝。高云立即脱光了扑到李芸身上。他高兴地发现:他的阴茎硬得可以顶穿床板!起初他不顾一切地朝李芸大腿间猛插,不料竟插到床板上。接着他改变方向往上一点再插,却依然无所适从。这时李芸动了动身子将大腿朝两边分得更开,让自己湿漉漉的阴户正好迎向高云坚硬的阴茎,两人同时一使劲,高云的命根子便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李芸那柔软、潮润、温暖的洞天福地……高云意识到他已完成从处子到男子汉的演变,兴奋不止狂喜不已,怀着胜利者无比的自信与豪迈,在被征服者的花环与甘露的簇拥下,不断向那片臣服他的美不胜收的奇妙领地频频挺进,直到她发出情不自禁的呼喊与呻吟,直到她的身躯开始剧烈而欢快地颤抖,他才将生命的源泉一泄千里,完成一个男人传播生命与快乐的神圣责任。
射精后高云突然沮丧万分,他茫然无措地坐了起来,脑海里反复闪现一句话:“我堕落了!她偷走了我的纯真!”高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愤恨不已,对自己、也对李芸。这时李芸不顾自己光着身子,连忙找衣服给高云穿上。她一边柔情万种地帮高云穿衣,一边温柔关切地连声说:“快穿好衣!别冻着了!”高云却像个任性的顽童,爬起来气呼呼地自顾自坐在凳子上不再答理李芸。李芸怎么穿衣、怎么出门他全视而不见,只当她是个看不见的幽灵。一小时后当高云的阴茎重新勃起时,高云这才想到了李芸,但他强迫自己打消再去找她的念头,他宁愿忍受欲火的煎熬,将精液射到还留有李芸余温的被窝里。再次射完精后高云在心中暗暗发誓:今生永不再见她!
  第二天高云一直躲着李芸,信也不想给她了。李芸满村寻找,喊声响得几乎要把整座村子震垮,高云这才不得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回家将信递给她。高云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李芸一眼,不知道她的表情怎样,从李芸小心翼翼地和高云说话的语气里高云似乎感觉到李芸有一种深深的歉疚,仿佛她欠了高云八辈子债似的。从那一别高云再也没有见过李芸,只有在每年回家探亲时听到妈妈一个劲夸李芸,说高云要能找个李芸那样的老婆这辈子就有福了。高云不知道李芸究竟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药,只听说她帮母亲做过好多事,高妈妈长高妈妈短叫得高妈妈甜到心窝里去了。又过了几年有人看见她浓妆艳抹出现在闹市,据说已经沦为了娼妓。十年后当高云终于想通再去找她时,早已是人去楼空芳踪难觅了。李芸家住的地方已经改为游人如织的橘洲公园了。高云这时才愧疚不止悔恨不已,他不敢想一个没有户口、爱人身陷囹圄、亲人冷漠疏离的年青女子怎么度过那些缺衣少食饥寒交迫的漫漫长夜!每当高云回想起那晚、回想起她像母亲一样说的那句话:“快穿好衣!别冻着了!”他就会为自己对她曾经的怨愤和冷漠痛苦万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如此简单的道理他竟然要悟十年才能明白!他怎么也不明白一个女人将自己最美好纯真的一切无偿奉献给他,他却将她当成盗走自己美好和纯真的罪人!
  人啊人,究竟还有多少谜团隐藏在人性的凶涛恶浪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善良与美好要被懵懂的愚人误读误判?要到哪一天人类才能不再惩善扬恶?要到哪一天人类才能揭晓覆盖在爱情神像上那些世俗的重重伪装?
  高云一直为自己对李芸的情感困惑不已,即使到了两鬓涂霜的暮年仍然还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是友情、亲情、同情还是爱情?抑或是人类尚未命名的某种奇异的情感?十年后他去寻觅她既是为了向她表达歉意更是想弄清这个多年困扰自己的谜团。对爱与喜欢的判断,高云根据自己的经历总结了三个客观标准:是否想亲吻她是否为她写诗以及是否梦中交媾。前两项肯定后一项否定即为爱情,前两项否定后一项肯定则为喜欢。高云爱朱盈盈或陈静梅,因为他既写过诗又渴望亲吻,却从未梦见与她们交媾,在梦中她们永远是那样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衣着靓丽。高云不止一次梦见与草堆丽人或王胜玉交媾,那种感觉妙不可言,醒来见到她们时高云却丝毫没有亲吻和写诗的冲动。唯有对李芸,高云一想起来就云里雾里不知情为何物了!他清晰地记得她怎样把自己带入温柔乡使自己成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但他同样忘不了当她想亲吻他时他移开了嘴唇,他宁愿疯狂地吻她的乳头也不肯吻她的嘴,正是这一点让高云迷惑。他只想单方面向她的肉体挺进,全然不像后来他与朱盈盈云雨时那样在阴茎挺进的同时也用舌尖从另一方向挺进,形成上下同进前后夹击全方位超时空作战态势,从而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占有她的肉体和精神,使她和自己真真正正水乳交融。他和朱盈盈那时已经四十七八岁,丝毫没有感觉到岁月带来的沧桑与衰颓,他们就像两个情笃初开的少男少女迸发着年青的激情与快乐,沉浸在爱的甜蜜与性的狂欢之中,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他们年逾花甲。有人说时间是性的无情杀手,那完全是个天大的误会,偷走性的快乐的并非时间而是随着岁月流失人们无意中丧失了爱与激情,倘若两个人能像初恋时那样永远怀着白璧无瑕般纯真的爱和烈火般纯净的激情,即使年逾花甲他们的性能力依然会蓬勃如初,他们的性快乐依旧会陶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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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过了十几天,高云见事态并未恶化,趁着夜色偷偷溜进知青大院。大院里人都在,段乔也来了,大家一见高云立刻大声欢呼起来,弄得高云满脸通红,看来他们已经从孙石生那里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段乔那晚特别兴奋,绯红着脸一个劲缠着高云问长问短。
  “你当时不怕他们打吗?”段乔像仰望英雄一般问高云。
  “怕什么?我挨过打了,知道那种滋味。就是开始疼几下,以后就麻木了。当叛徒的并不是肉体受不了而是精神垮了。”高云回答。
  “你怎么能那么冷静?”段乔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之情,恨不得问一个晚上。
  “这有什么做不到?我相信大院里每个人都能做到!”谢凌云不等高云开口便抢说。这话如果出自高云之口也许不会有那么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陈静梅同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不过她在看到段乔毫不掩饰的仰慕时眼中平添了几分温情。这细微的变化高云全看在眼里,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几天来的担惊受怕此刻竟变得有些可爱了。
  “不过大家要注意,农场已经注意这里了。那天他们审了一天就是想打开缺口。我听到他们私下里议论,说得最多的就是老鬼。保卫科长还扬言:‘要就别让我抓住把柄,抓住了就扁死他!’”高云说。
  “怕什么?‘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梁天祥依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小心不为多,还是注意一点好。”陈静梅说。
  这时高云突然想起梁天祥和段乔打赌的事,连忙问他们。经他这一提大家才想起打赌的事来,原来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坎坎坷坷大家都把打赌的事忘了。高云马上找出那张报纸,梁天祥到楼上拿来那个梨子王,一比真有那么大!大家立刻逼着段乔叫爷爷,段乔推辞不过只好冲着梁天祥连叫了三声爷爷,笑得大家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一天上午大家正在庭院里晒太阳,孙石生一路小跑而来,还没进园门就兴冲冲大声嚷嚷: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赖支书被抓了!”
  大家一听齐声欢呼起来。女知青背地里都叫赖支书赖色鬼,这一次赖支书被捕是一位被他奸污了的女知青招工后告的。听说她本不打算告,后来发现怀了孕,家人一气之下怂恿她去告。
  “他还不知道害了多少女知青呢!”陈静梅愤愤不平地说。
  “这样的干部多抓几个就好了。”高云紧跟着说。
  “抓一个又上一个,不从根本上改变坏蛋永远抓不完!”谢凌云也深有感慨的说。
  “从根本上改变可没那么容易,能抓几个坏蛋总是大快人心的事。”高云又和谢凌云卯上了劲。
  “再过五年肯定会有大变化。不能大变还不如让世界烂下去,就像闻一多《死水》里说的:‘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谢凌云说起来振振有词。
  “细节决定成败,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也如此。没有一点一滴的积累,大的变化永远也不可能到来。”高云也针锋相对当仁不让。
  梁天祥见他们争起来照例是不插嘴的,陈静梅却丝毫不肯相让:“能把这些坏蛋抓起来,至少能给受害者一个交代。”高云听到陈静梅替他说出了这句话,充满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此刻他还不知道朱盈盈的突然失踪正是赖色鬼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一手造成的!那个秘密的揭晓他还要等待漫长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
不知是因为赖色鬼的被捕,还是自己受到英雄般的礼遇;不知是段乔的真情袒露,还是陈静梅对段乔真情袒露的赞许;抑或是冥冥中由赖色鬼的被捕他隐约预感到自己和朱盈盈的误会终将消除,预感到自己十七岁开始的纯洁初恋终将死而复生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晚饭时高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下了三小杯酒,第一次产生一种晕乎乎暖烘烘的奇异感觉,这感觉特别温馨愉悦,总想开怀大笑。饭后段乔余兴未尽一个劲邀高云玩扑克找朋友,高云说自己醉了在旁边看他们玩。看了一会,小鑫要听故事,他就抱着小鑫到门口去讲故事。陈静梅已收拾好碗筷,正坐在门口织毛衣。这两天铁算盘到另一个大队帮朋友锯木板去了。锯木板是很累人的活,他这次是去还工,他结婚时那位朋友帮他锯了三天木板。
  高云讲大灰狼的故事吓得小鑫直往怀里钻,高云一把抱起小鑫使劲亲他柔嫩的小脸,亲得小鑫咯咯咯笑个不停。一抬头高云猛然发现陈静梅正红着脸痴痴地望着他微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他知道她已看穿他的心思,他亲小鑫时想到的是她。高云曾无数次在幻想中亲吻过陈静梅,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可以激发他的快感,使他沉浸在一种无比美妙的意淫中……
  不一会小鑫在高云怀里睡着了,高云便抱起小鑫随陈静梅走进睡房。当高云小心翼翼地将小鑫递到陈静梅怀里时,高云的手无意间碰到陈静梅柔软的乳房。高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仿佛一道电流霎时流过他全身每一根神经,他有点难以自制,想再一次将陈静梅紧紧抱在怀里。但他很快镇静了下来,他不敢也不愿再次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这种亲密无间温馨甜美的关系。他很宽慰她的晕厥在那次谈话以后再没犯过,他很高兴自己能在对她的思念中获得那么多快乐,他不想毁掉这种幸福的宁静。
  陈静梅手忙脚乱地把小鑫放到床上,羞红的脸始终不敢抬起来,在安顿好小鑫后她竟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看见高云朝客厅走去这才如梦方醒,心慌意乱地跟在高云后面出来送他,快到门口时陈静梅怯怯地问了一句:“不坐一会吗?”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仿佛丝带飘落在绸缎上。高云听了心里酥酥的麻麻的,像吞下一勺纯正的蜂蜜。于是他在客厅坐了下来。
  “段乔好像对你很感兴趣。”陈静梅镇静下来后说。
  “她要和你一样就好了。”高云回答。
  “每个女人都是一座金矿,就看男人懂不懂得开采。”陈静梅说,“你千万别小瞧她,她将来肯定会成为贤妻良母。”这句断言几十年后果真又应验了,段乔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但相夫教子奉献了一生。丈夫中风瘫痪后,她无怨无悔地照顾他十几年。她弟弟得病去世后,她把弟媳和两个年幼的儿女接到身旁,抚养照顾侄儿侄女读书成家。几十年后当高云想起陈静梅当年说的这番话时心里感慨万千,她怎么会具有如此高超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呢?后来他终于想通了:原来对人性的认识不能单凭头脑,还得靠心灵。陈静梅就是凭借一个善良女人的直觉认识世界、认识周围的人的,她的认识比那起些熟读诗文的文人学士要高明深刻得多!
  “她喜欢谢凌云。”高云说。
  “你不关注她,没有发现她的可爱之处,你多关心她一些她肯定会爱上你的。”
  “谢凌云也喜欢她。我怎么能插足呢?”
  “你真傻呀!一女百家求,他们又没结婚,好女人就该男人拼命去追。他们俩成不了,谢凌云心太大,段乔对他是一种兄妹情,她有畏惧感,爱情是应该平等的,他们之间缺少平等。我看她和你倒很相配,你信我的没错,我怎么会害你呢?我知道你还惦记着朱盈盈,人必须朝前看,不能沉溺在过去无望的情感中。”
  陈静梅越是真诚地规劝高云,高云越是固执地对她念念不忘不离不弃,他既不敢破坏她生活的平静,又不甘心这样碌碌无为撒手而去,他不能想象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怎么能不经历一次爱情就徐徐老去!他更不愿去想一个如此可爱的女人怎么能在没有爱情的卧榻上度此一生!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像于连那样勇敢地推开她的房门走进她的心灵。不过他对她更多的还是感激和敬重,这种感激和敬重使他最终选择和她保持一种心心相印纯洁无邪的男女精神情伴的关系。多年以后,高云在经历另一次情场风波时终于明白他当初的选择多么英明!
  那一次高云同样爱上一位温柔贤淑的有夫之妇,他想弥补过去的遗憾,奋不顾身地牵着她一路前行,结果使自己陷入一片更深的情感泥沼。第一次是在一片阒无一人的漆黑的园林,高云初次吻她后她惊恐万状地说:“别,别这样!到处都是眼睛!”第二次是在高云家中,高云再次吻她后她猛然举起菜刀朝自己头上砍去,高云连忙阻拦手被划破一道口子。最后一次是在旅馆,高云终于如愿以偿把她紧紧压在身下,然而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勃起,他们最终无缘享受爱情的甜蜜与欢乐。而且,在第一次亲吻后不久,她就突然罹患癔症和陈静梅一样常常晕厥。后来他们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使双方慢慢恢复正常。从那以后高云再也不敢轻易挑战温柔贤淑的有夫之妇的道德底线了,直到二十年后再次遇见朱盈盈。


                          十一、

  周福生和孙石生是同学,性格迥然不同,周福生拘谨偏执、寡言少语,见了异性词不达意错误百出,孙石生常常以此取乐,久而久之两人见面连招呼也不打了。周福生家庭出身地主,胆小自卑得如同穿山甲,在野外遇见人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在屋里他会将一米八的大个头蜷缩成一团藏在某个角落,让所有人忘记他的存在。整个大院只有梁天祥和陈静梅偶尔找他说说话,和他两说话时他思维明晰、吐词准确,但只要有第三人出现他会像受惊的贝壳一样立刻闭紧双唇死活不再开口。自从认识高云后他常常去高云的住所,高云因此得以发现他聪慧敏感的另一面。高云的棋术在全大队首屈一指,争强好胜的铁算盘几次败倒他麾下,不得不在大冷天脱鞋到秧田走一圈,引来全大队知青的哄堂大笑。但是高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周福生那两匹马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对于自己高超的棋术周福生讳莫如深,甚至要高云为他严守秘密。
  这几天周福生一反常态,主动和何山妹打起招呼来。只要何山妹一到,他铁定守在屋里哪也不去,不是和她打对门就是整夜看她打扑克,当起“桥牌公司经理”。每逢赶圩周福生还会常常买些瓜子糖果来哄她开心。按理说一个农村姑娘能找个像周福生这样高大魁梧知书达礼的知青也是桩美事,可偏偏何山妹不领情,高云和陈静梅几次想从中撮合都无功而返。这时高云才注意到何山妹看梁天祥的眼神有些不同,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于是劝周福生另寻目标,周福生却固执地我行我素。有一天高云发现何山妹红着眼睛从楼上梁天祥房间出来,第二天两人单独聊天时高云故意提起周福生追求何山妹的事。梁天祥说:
  “何山妹是个好姑娘,昨天我还劝她跟周福生,她硬是不肯。”
  “她是不是爱上你了?”高云问。
  “我对她说了我不可能在农村结婚。”
  “你喜欢他吗?”
  “喜欢是喜欢,但不是我渴望的那种爱。”梁天祥说,“不管爱一个人还是喜欢一个人都不能害她。有些事如果能给双方都带来快乐又不会留下后遗症还是可以干的。”
  “是呀,这可是道德底线。”高云深有同感地说,“但是在一个喜欢你的女人面前有时很难控制自己的冲动。”接着他们谈到了本大队几个和农村姑娘有瓜葛的知青,有的没办法只好结婚,有的闹出事就跑。
  “那些害农村里纯洁姑娘的人简直是畜生!”当我提到我们队那个弄大女孩肚子一走了之的人时,梁天祥气愤地骂了句粗话。那人仗着出身好,女方父母没办法,大队也没卡他,让他招工走了。后来那位坏了名声的姑娘嫁了个二婚的,年龄还大二十岁!
  “拖久了就怕出问题。”高云劝告他道。在这个问题上高云可是过来人,于是他讲了自己前不久和队上一位农村姑娘的故事。
     高云队上有位结了婚的兼职当记工员的知青要回长沙探亲,请高云代他记一段时间工分。记工分一般都在早请示晚汇报的老祠堂里集中登记,隔三天登一次。有位叫王胜玉的姑娘总在第二天天黑后来高云家登记,问她就说昨天有事。她刚满十八岁,长得红润结实,圆圆的脸很像一幅木刻画中的农村姑娘,平时高云很喜欢和她开玩笑。频繁的登门使他们更熟悉了,这却给高云出了个难题。看到她很随便的样子,有时还帮高云烧烧火摘摘菜;有时隔着件薄薄的单衣,有意无意地用丰满的乳房在高云身上碰擦,弄得高云心慌意乱惶恐不安。高云不止一次暗示她自己不会在农村结婚,但她依然如故。有时高云想如果她是苔丝他就娶她,但一想到要在农村呆一辈子立刻不寒而栗起来。有天晚上高云无意中说了句:“你又今天来,昨天睡懒觉去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红着脸冲出一句:“和你睡觉!”这句话把高云和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一扭头红着脸跑出了门,工分也不登。第二天她又来了,穿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衣。这一晚她更胆大,高云登记工分时她用柔软温暖的乳房在高云身上来回擦动。高云鬼使神差地将手搭在她肩上,她趁势一骨碌滚进高云怀里。高云将手伸进她怀里一摸,发现她根本没戴乳罩,坚挺的乳头像两颗圆润的珍珠不停地在跳荡。就这样高云平生第一次抚摸了女人柔软的乳房和坚挺的乳头……那一晚高云失眠了,他怕自己一时贪图色欲做出可能悔恨一辈子的事。第二天他思前想后拿出一张女同学的照片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她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高云说家里为他找了女朋友,今天寄来了照片。接着高云诚恳地为昨天的事向她道歉,希望她不要怪他。从那天起她再没去过高云家。她没有哭闹也没对任何人说,对高云依然很热情,高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并对她满怀感激。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我比你走得远。”高云话一停,梁天祥便说。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高云一听焦急万分地说。
  “我能把控自己。我既不想害山妹,也不想委屈自己。我什么都没隐瞒山妹,她说她不怪我,只求我别赶她走。你只摸了王胜玉的乳房,我摸遍了山妹全身,除了没破她的身我能做的全做了,我还让她达到了高潮。”梁天祥心有成竹地回答道。
  这时高云才知道在性的问题上梁天祥比他老练多了,于是问他:“你手淫吗?我看过一篇郁达夫的小说,讲一个手淫者后来自杀了。我怕手淫会伤害身体。”
  “适度就不会,弗洛伊德说性压抑会导致很多心理生理方面的疾病。”
  “我也在书上看到过,说长久没有正常性生活容易导致性功能障碍。你不怕这样下去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伤害吗?”
  “还有个解决办法:找一个双方都能得到快乐又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女人。”
  “你是说偷农家妇人?要是被她爱人知道麻烦可大了。”
  说到这里高云突然想起堆稻草的那件事。南方农村的稻草堆放在牛栏上面,这样有四个好处,一是可以保暖,二是方便拿草,三是不怕淋雨,四是充分利用空间。堆稻草是从横梁往上慢慢码高,靠墙边留个簸箕大的洞一个一个往上递捆扎好的稻草,全部堆满后再用梯子将上面的人接下来。有一次高云和村里长得最标致的那位妇人在上面码草,堆了一半下面喊休息,但又不拿梯子让他们下来,直说开工时再叫他们,就这样高云和那位摸样标致的妇人成了孤零零与世隔绝的夏娃和亚当,上面很窄只够两人并排躺在稻草里,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和丰满的身躯高云真想扑上前去摸个够,但是他不敢,只能红着脸拘束不安地等待开工的信号。这时那妇人笑嘻嘻地问高云:“你和女人歇过吗?”高云的脸更红了,连连摇着头。那妇人再问:“摸过女人吗?”高云还是摇头不说话。其实那时他已摸过王胜玉的奶了,说谎使他的脸红得快要燃烧起来。那妇人又问:“想不想摸?”她一边说一边掀开衣服露出两个白花花的大乳房,紧跟着她抓住高云的双手按在自己丰硕的乳房上,这时高云才麻起胆子去摸那两个暖和润滑柔软的神奇肉团,抚摸的感觉让高云神魂颠倒乐不可支。后来那妇人扯开裤裆抓住高云的手塞进她的大腿间,高云平生第一次摸到女人的阴户,绒绒的暖暖的湿湿的,他第一次发现女性肉体的无穷魅力,并为这种发现感到深深震撼。以后再看到那妇人高云的脸总是涨得通红通红,心里对她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激。
  “当然不能乱找人,弄不好当成流氓还可能判刑。我们队有个三十岁的妇人,有两个小孩,男的阳痿怕她离婚对她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只允许她找知青,还说知青是流水的兵,过几年就会走的。你如果想试试我哪天叫她过来。”梁天祥说。
  高云一听血直往头上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时知青中已经流行手抄本,前不久他就看过孙石生给他的《少女之心》,对那种毫无文采的赤裸裸的性的描述他很反感,但又忍不住去看,而且看了还不止一次。梁天祥的提议激起了他性的渴望,对性的初次尝试他既爱又怕,隐约还有几分负罪感。
  从这天起高云和梁天祥之间再没有一个隐秘的角落需要向对方掩饰,真正成了无话不说坦诚相待的知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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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每年中秋都是知青大院最热闹的时候。刚过响午大家全聚集到大饭桌旁,说说笑笑吵吵嚷嚷比台湾国会辩论还热闹。那天王霖也来了,高云特别兴奋,他很喜欢王霖的诗,每次王霖来他都会虚心向他请教。正当高云拿出自己的一首新作请王霖点评时,院子里突然爆发一阵哄堂大笑。高云回头一看,只见小鑫正全副武装出现在大家面前:腰间系着一根老长老长的皮带,上面插着一支闪闪发亮的五四手枪,肩上威风凛凛地斜挎着一条武装带。大家笑的正是他那条武装带,原来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条崭新的月经带学着电影里军人的样子斜背在身上。陈静梅一见羞得满脸通红,连忙跑去抢月经带,小鑫却一溜烟躲到高云身后,这时孙石生一个箭步拦住陈静梅的去路,连声说:
  “你敢欺负解放军我们和你没完!”
  高云有心帮陈静梅又不想扫大家的兴,便转身对梁天祥说:
  “好呀老鬼!你又开始私造枪支了!上一次害得我们挨了打,这一次看是谁该倒霉了。”
  “小鑫还是儿童,要抓当然抓他的监护人!”梁天祥又把矛头指向了陈静梅,陈静梅索性红着脸躲进屋里去了。
  “监护人只负民事赔偿责任,私造枪支可要负刑事责任呀!”高云继续向梁天祥开炮。
  “谁说是我制造的?你问问那把手枪,看它应不应你?”梁天祥一句话把高云顶得半天开不了口。
  隔了一会,高云趁大家不注意时抱起小鑫走进梁天祥房间,在里面找了条皮带换下月经带。
  后来吃饭时大家仍然忍禁不俊,几次笑得喷出饭来。陈静梅为了转移话题便说:
  “你们不知道昨晚多好笑。小鑫得到新手枪兴奋得半晚没睡,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躺下前对我说:‘妈妈,你以后不要叫老鬼了。’我问他:‘不叫他老鬼叫什么?’小鑫一脸严肃地央求道:‘你也叫他老鬼伯伯好吗?’他好像欠了老鬼天大的人情,自己还不了赖着我来还。”
  大家又为小鑫的天真烂漫和知恩图报大笑了一番。那一刻所有的忧愁和烦恼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
  晚饭后,陈静梅的丈夫照例打着他的铁算盘邀了几位喜欢打牌的知青赢他的烟去了。剩下的人则围坐在桌旁唱起歌来,第一个节目雷打不动是合唱《南京知青之歌》。接下来梁天祥唱《三套车》,陈静梅唱《红河谷》,谢凌云唱《满江红》,孙石生东一句西一句搞了个大联唱。高云一会儿笛子一会儿箫一会儿二胡地担任起全场伴奏。
  夜深了,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月亮大家毫无睡意。于是在谢凌云提议下开始了一场人生价值的大讨论。
  “向雷锋张思德同志学习就会有价值。”孙石生首先发言,从他揶揄的语气看得出他并不赞同此话。
  “雷锋是政治斗争的工具,他的价值体现在政治斗争上,如果政治斗争错了,他的价值便成了负数。”谢凌云说。
  “雷锋做好事还是有价值的吧?”段乔的话虽然说得底气不足,但也足以让谢凌云哑口无言。
  “雷锋对同志像春风般温暖的确有些价值,但他对敌人像严冬般冷酷却产生了负价值。正负抵消他的价值也就所剩无几。因为敌人经常由某个人或某群人随意指定,它的总数有时比同志还多呢!”高云能言善辩,特别喜欢思考问题。
  “张思德勤勤恳恳烧木炭总该有价值吧!”段乔不依不饶地说,这一回她可底气十足。
  “张思德烧木炭是为了政治集团的利益,只有当历史证明了那个政治集团的价值时,他的价值才能体现。”高云回答。
  “人生的价值在于为祖国奉献毕生精力!”谢凌云斩钉切铁地总结道。
  “那未必!”高云忽然亢奋起来,“祖国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假祖国之名行卖国之实!”
  “那我换一种说法,为社会的进步奉献毕生精力。”谢凌云改口道。
  “那也不行!社会进步的标准谁来定?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却破坏了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是进步还是倒退谁也说不清。”
  王霖看到老同学有些难堪,连忙出来打圆场:“人生的价值在于追求美。”高云本想问:“美就不抽象了吗?”但他想起了他的诗,便忍住了。
  “人生的价值在于爱。”这时陈静梅忍不住红着脸说。高云听了本想这样说:  “并非所有的爱都有价值,不恰当的爱只会姑息养奸让对方堕落。溺爱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他同样忍住没说,因为他想起了她对儿子和对他的爱。
  热烈的讨论引起了梁天祥的兴趣,他猛地站起来,表情严肃地说:
  “生命的意义在于快乐,给自己快乐是生命的初级目标,给他人快乐是生命的终极目标。只会给自己制造忧愁与麻烦的人是可怜的,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与灾难的人是可悲的,他们都迷失了生命的方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平心而论对梁天祥的发言高云的赞同度是最高的,但他仍然想问:“人类应该追求的快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当然他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说了这么多,你认为人生价值是什么?”谢凌云不甘心自己身处下风,突然起身冲着高云问:
  高云立马冲口而出,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很久了。“人的价值在于一个人必须成为他自己,而成为自己的关键就在与众不同!事物存在的依据是差异,是它独一无二的差异……”
  “希特勒也与众不同,他的价值是正数还是负数呢?”谢凌云打断高云的话反唇相讥道。高云一时语塞,谢凌云见状高声教训起高云来:
  “你那是历史虚无主义!你的思维太混乱了,我劝你好好学学形式逻辑。”
  高云虽然不服气但看到大家对这些问题根本不感兴趣,便不再反驳,任由谢凌云独自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刚巧段乔坐在他身边,他于是问段乔的看法,段乔回答:
  “我赞成静梅姐的意见。”
  多年以后,高云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症结:任何一种真理都是有懈可击的,人生的价值不是惨白的语言所能表述的,它需要一个人用他的生命去诠释。

                    

                        九、

 

  每一次聚会都是开心的,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旦席散人孤,所有的忧愁和烦恼又会一窝蜂涌上心头。对那些流落异乡招工无望的黑五类知青来说,这些忧愁和烦恼更是难解难分难抑难消。他们不但要担忧政治的压迫、柴米油盐的匮乏,还要焦虑明天的归宿,此外还有爱的烦恼、性的饥渴、成长的困惑等等一系列剪不断的乱麻在死死纠缠。
  这段时间梁天祥也开始为一日三餐伤起神来。他有门手艺生计本不是问题,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日益深入渐渐堵塞了他的财路。以前他用萝卜或肥皂刻个公章就可以时不时带高云出外当盲流赚点零花钱,现在电话普及到每个大队,盲流也不那么好当了。看来科技的进步不一定都能促进人的自由与幸福,有时反倒会大大降低人的自由度和幸福感。仅仅给本大队知青做活计是难以维持生计的,知青大多很穷,顶多吃餐饭而已,只有极个别家境宽裕的才讲工钱,一般按行情减半收取,那点可怜的收入根本不够维持知青大院的开销。于是梁天祥开始将目标瞄准了翠竹坡前面的农场和后面的十万大山。有天晚上他悄悄把自己的计划对高云、孙石生和谢凌云说了。他的计划是一边到山里砍杉树和樟树回来做箱子卖,一边到农场偷些水果蔬菜改善伙食。他还特地编了一段顺口溜:

 

            要吃喝找农场,
            要钱花找大山,
            生产队里去要粮,
            翠竹坡上把歌唱。

 

  “孙猴子天生是偷鸡摸狗的料,农场的货就我和孙猴子去弄。高云人高马大,对大山又了如指掌,大山里的活我和高云两包干。谢凌云身体不好,就留守翠竹坡负责后勤保障。你们看这样分工行吗?”
  孙石生和谢凌云一听齐声称好,高云说还是多砍些树,多花些时间弄自留地,别去偷农场。孙石生一听就大声嚷起来:
  “要我种菜我不干,我打了娘肚子里出来就没挑过大粪。偷国家的不算偷,那只是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山上的树也不能多砍,现在虽然抓得不紧,大家都在砍,说不定哪天搞运动,家家户户来抄家。”梁天祥说。没想到果真一语成懴,一年后高云辛辛苦苦砍的木料被公社武装部从外大队调来几十个背枪的机械民兵一夜全抄走了。
   “那就这样吧,山里的事我为主,砍树倒树不要你们管,我砍好树再叫你们一起去背。”高云最后说。
  就这样在梁天祥的带领下翠竹坡的知青开始了一场生存保卫战。农场的全称是某部队后勤农场。那段时间不知哪位领导头脑发热要在河滩上养马,于是栽了一大片牧草,养了几十匹军马,后来由于水土气候不宜养军马,很快就没搞了。不过看到几十匹军马在河滩上撒蹄狂奔的样子倒别有一番情趣。孙石生和梁天祥把到农场偷菜称作“拉练”,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和农工混熟了,光天化日也敢去,像摘自家蔬菜一般。慢慢地鸡鸭也捉,有天晚上去农场看电影,回来时他们居然用外衣裹着抱回一头半大的猪!秘密很快在知青大院里传开来,别的知青也跟着他们一起去 “拉练”,热情最高的要算陈静梅的丈夫铁算盘,他有时一晚上可以去两次!
  从那以后翠竹坡知青们的脸上重又恢复了红晕。日子就这么平静而惬意地流淌着。
  又是雪花梨大丰收的年成,赶圩回来的梁天祥显得异常兴奋,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说:“我今天特意去看了‘梁场长特供树’,那个梨子王已经有这么大了。”他边说完边用手比划出一个足球大的圆形。大家听了都不信,特别是段乔,拼命笑他吹牛。梁天祥就和段乔打赌,输了的叫对方三声爷爷或奶奶。为了便于验证,高云找来一张报纸按梁天祥比划的大小画了个圆圈。碰巧那天王霖带着一位朋友来玩,听到‘拉练’的事十分兴奋,谢凌云趁机用体验生活怂恿他,结果王霖动了心。接着谢凌云又来游说高云,高云见在座的都去无奈地同意了。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从众心理的强大与可怕,第一次尝到了被裹胁的苦涩滋味。
  晚上十点一过,一行十人便浩浩荡荡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出发了。一色的黑衣黑裤软底鞋,每人肩上搭着个硕大的化肥袋。这次“拉练”在翠竹坡的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以前最多没超过六人。真如战斗片中描述的那样大家先是凭着本能一个接一个鱼贯而行,接近封锁线时则一字排开,在电筒光的晃荡中匍匐前进。越过封锁线后梁天祥直扑那株“梁场长特供树”,高云则紧随其后。临行前梁天祥再三劝高云放弃,高云却执意要试一次,并且保证下不为例。梁天祥便要高云紧随自己。梨子又大又多,高云和梁天祥很快就摘满了袋子,悄无声息地循原路越过封锁线。到达安全地带后,陆续又回来几个人,个个都满载而归,只不见谢凌云和王霖。梁天祥便叫大家先把梨子背回去,他留下等。高云和孙石生折回来时已经没看见梁天祥,原来他又返回去找他们了。忽然南边果林传来一阵喊声,很多守夜的农工纷纷朝那边涌去,正在这时只听见北边果林传来梁天祥响亮的吆喝声:“我在这里!你们来抓呀!”守夜的农工一听纷纷又往北边涌。隔了不久谢凌云和王霖终于趁乱冲出了封锁线,每人背着半袋梨子。高云和孙石生就要他们赶快回去,他两留下接应梁天祥。
  鸡叫头遍时仍然不见梁天祥的影子,高云和孙石生便到北边封锁线外的山头去寻找。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草间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忽然发现草地中隐约有道亮光从地底朝天上射去。他们摸过去一看原来亮光是从一座荒废的地窖中射出来的,他们忙压低声音朝地窖里喊,梁天祥一听是他们的声音这才敢答应。原来他是逃跑时掉进了这个废地窖,也多亏这个地窖农工们没找着他。高云问梁天祥摔伤没有,他说没伤到,只是地窖太高出不来,要他们想办法。孙石生提议将两人的皮带接上,这办法果真管用,不一会就把梁天祥拉了上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高云累得精疲力竭,径直回家去休息。正睡得迷迷糊糊猛然听见一阵砸门声,原来是两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在大队民兵营长的陪同下前来捉他。他二话没说跟他们去了农场场部,一到那里就看见王霖和另一名知青沮丧地蹲在地上,前面摆着两个盛满梨子的笆篓。隔了一会孙石生也被带进来,他一路骂骂咧咧说他们乱抓好人,高云一见这情形大致猜到几分,当保卫科的人来审问他时立刻承认了偷梨子的事。他说昨晚看电影时遇见他们三人,然后他回去拿来两个笆篓,四个人摘了这些梨子。问他还有没有梨子藏在哪里他说没有就偷真么多,捉高云时曾搜过高云的家并没有发现梨子,审问到这时便陷入了僵局,再怎么问高云总是重复这几句。孙石生则一个劲和审问的人对口大骂,否认自己偷了梨子,即使保卫科长将我们三人的口供摆在他面前他依然矢口否认。审问整整进行了一天,中午扔了两个冷馒头给他们算是一天的食粮。天黑以后农场派了两个人押送他们去公社。去公社的路有七八里,天很黑,他们轮流背着两笆篓梨子累得气喘嘘嘘。后来高云突然发现孙石生一边走一边偷偷扔梨子,也扔了起来,到公社时两笆篓梨子扔得只剩几个了。当公社干部问他们时他们说就摘了几个,送他们的战士说他们撒谎,可是等他一看笆篓便傻了眼。公社干部见他们只摘了这几个梨子也没怎么说,只要他们以后别去摘了,他们连声保证,事情就此完结。因为天色太晚公社干部要他们在招待所住一晚明早再走,笆篓也由他们带回。把招待所的门一关,他们立刻欢呼雀跃地将剩下的梨子一扫而空,吃饱了梨子高云才想起问王霖被抓的经过。想不到那还是一幕惊险的反特场景呢!原来那天一清早王霖他们背着梨子想赶在农工上班前穿过农场,谁知农场战士早已严阵以待。因为昨晚实在偷得太多了,农场全场戒严搜捕偷梨贼。他们偏偏送肉上钉板,刚走到河滩上,一队骑兵风驰电掣地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从没见过这种架势,只好供出高云和孙石生来。孙石生听了气得骂起来:“你们怎么这么没用?就说买了过路农民的什么事都不会有。要是打仗你们肯定是叛徒!”王霖听了连声道歉,说当时实在吓懵了。高云马上安慰他说:“没说出翠竹坡就不算叛徒,如果那些梨子全搜出来可够得上判刑了。我们反正是洞庭湖的老麻雀——经过大风大浪的,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他们各自回了家,分别时高云特别叮嘱孙石生这段时间千万别去翠竹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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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关于梁天祥绰号的来历高云问过谢凌云,据谢凌云说好像是初三叫开的,谁取的?为什么取?大家都一头雾水,也从没人探究过,仿佛梁天祥天生就该叫老鬼。高云知道有些绰号是因为形貌,如他们一起来的女同学胖的叫胖子、瘦的叫瘦子,段乔因为小巧玲珑而称小乔;有的是因为行为与性格,如孙石生叫孙猴子,陈静梅的丈夫叫铁算盘;还有因为某种特殊技能的,高云学校高年级有位极具文学天赋的同学就因为能把小小玻璃珠子玩得出神入化被人叫做弹子脑壳,他打弹子本领无人能及。说他百发百中还贬低了他,多人混战时他一弹能先后击中对方的两颗弹珠!刚下乡时高云有个外号“布娃娃”,那是因为高云年龄和个头都最小,而且性情温和胆小怕事的缘故,后来随着身体长高长大高云的性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外号便很少有人叫了。高云思来想去觉得老鬼绰号的形成一定源于他性格的早熟。高云见过梁天祥的妈妈,是位悲天悯人慈眉善目的老人。从高云遇见梁天祥第一天起,梁天祥仿佛从未变过,既善解人意宽厚待人,又嫉恶如仇恩怨分明;既热爱生活娱乐人生,又胆大妄为视死如归。只要有他在场,欢笑声总会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每次聚会高云从没见梁天祥闲过,只要屋里屋外还有一个人站着,他绝不会先坐下来,不管是社员还是知青,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他都一视同仁视若亲人。弄菜弄饭扫地洗衣他当仁不让,梁天祥和谢凌云都是美食家,炒得一手好菜,不过谢凌云只在有客人时露一手,梁天祥则整天在厨房转,像个管事的老妈妈。高云不会弄菜,他认为花那么多时间搞饭菜简直是浪费生命,他认为反正饭菜进肚要混在一起,不如早点混在一起来得爽快,所以他只能帮帮忙打打下手。后来段乔来了,也常常到厨房帮忙。但是只要何山妹在,高云和段乔就会知趣地把打杂的工作拱手相让,于是厨房就成了梁天祥和何山妹的两人世界。
  自从梁天祥搬到鬼屋那天起,高云也把那儿当成了半个家。梁天祥和谢凌云楼上楼下共有四间住房,两位女同学走后,他两人每人一个单间,另一间做客厅,剩下一间做客房。梁天祥本想要高云住客房被高云拒绝了,高云和谢凌云虽然兴趣爱好十分相近,但性格却和梁天祥贴近。况且谢凌云常以领袖自居,梁天祥在公众场合也让他几分,这样一来在外人眼中谢凌云俨然成了知青大院的首领。只有高云知道真正能把四面八方的人凝聚到一起的是梁天祥和陈静梅。高云觉得自己反正离得近,来去十分方便,此外他也想让自己留下更多的独立空间,这样才能更好实现自己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梦想。孙石生入伙后,那间客房成了他的卧室,段乔来时让给段乔睡,孙石生就和谢凌云梁天祥挤一挤。孙石生从下放那天起从没连续出过三天以上工的,他胆大包天出身又好,队干部只要他不在村里捣乱就谢主隆恩了,哪还敢去捅这个马蜂窝?队长好几次推荐他招工,都被公社以下放年限太短拒批。
  高云和知青大院的不解之缘除开精神联系外还有物质的原因,那就是高云把自己的自留地和梁天祥他们的连在了一起。两队之间那片荒地本来界限就不清不楚,他们一起开垦成菜地后便成了两个队共有的。高云原本老老实实在队里干活,刚下放那年还被评为全公社的犁田能手,年终分了八十几块钱,第二年高云他们自己管理生产工分挣得更多,分了一百多块钱。他们被批斗后生产队的生产直线下滑,一年下来不但分不到钱还要欠队里的债,于是高云也学梁天祥和孙石生当起了甩手族。特别在李庆林上书后,中央下达了改善知青生活环境严惩奸污女知青的不法干部的系列文件,加上“湘江风雷”已经平反。高云队的知青早窝了一肚子气,工作组一撤他们也来了个秋后算账。先是将队长家的菜地一夜间夷为平地,接着朝整他们最凶的那家人鸡窝里撒了一把1059浸过的米,一夜毒死十几只鸡。队长和死了鸡的人家告到公社,公社派人下来调查,高云他们矢口否认,调查人员查无实据也拿他们没办法,最后队长和那户人家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反倒请高云他们去吃饭,这才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第二年换了位新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整顿整顿生产队的秩序,定下一条新规:不出工的一律不发粮食。高云他们索性来了个吃大户,五六条大汉坐到队长家连吃两天,队长叫来大队支书也没用。高云他们横下一条心:如其被饿死不如被打死,有本事你们送我们去吃牢饭!从那以后不管出不出工知青的口粮一两也没少过。就这样高云也成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法无天的“脱产干部”了!
  这天高云又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去知青大院报道。刚过菜地他便听见庭院里人哭狗吠闹翻了天,原来是三岁的小鑫因为爸爸去公社卫生院看病没带他在大闹天空,他家养的大黑则在一旁和小鑫比试谁的声音更大。
  “别哭了,我带你去找爸爸。”高云过去一把将小鑫抱起来边说边往外走。等小鑫止住了哭,高云又问:“爸爸干什么去了?”
  “打针。”小鑫一边抽噎着一边回答。
  “你怕打针吗?”
  “怕。”
  “你要是找到了爸爸,医生捉住你打针怎么办?”
  小鑫一下傻了眼,高云趁机说:“那别去了,我们骑马好吗?”小鑫连声说好。于是高云把大黑叫过来让小鑫骑上去,扶着小鑫在院子里打起转转来。高云瞟了一眼陈静梅,只见陈静梅一直柔柔地甜甜地望着他和小鑫,顿时觉得心里痒痒的暖暖的。玩了一会,高云发现大院里气氛有些异样,便放下小鑫让他自个去玩。随后高云独自朝梁天祥的房间走去,这时陈静梅把高云叫到一边,紧张兮兮地告诉高云说梁天祥他们正准备去打架,还说带了刀和镪水。高云一听连忙去找梁天祥问情况。原来又是孙石生惹的祸,前不久他和那两兄弟与隔壁队的一伙出身好的知青为一个女知青争风吃醋起了冲突,约好今天到西河滩上一决雌雄。
  “这种事你管它做什么?”高云说。
  “本来我不想管的,那天孙猴子提到我的名字,你猜那些人怎么说?他们说:‘我们就是要教训教训一下那班地主狗崽子!’我不是为了孙猴子,我是为这句话才去的,我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梁天祥说。
  “听说你们还带了刀和镪水。”
  “是谢凌云和孙猴子要带,我什么都不带,那些人又不是阶级敌人,何必弄得你死我活的。”
  “但是打起来就很难把握分寸了。”
  “你放心,分寸我拿捏得准。”
  见梁天祥执意要去高云说也要同去,梁天祥立刻说:“你去了我还得担心你。谢凌云叫了我们队的几个人都被我拒绝了。我从不让别人为自己的事担风险。你别担心,我会点到为止。带家伙的人是因为内心不够强大,想用刀剑给自己壮胆,我要像师傅那样用目光去震慑他们!”
  孙石生和他同学一到,他们一行五人便雄纠纠气昂昂出发了,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气势。他们一走我和陈静梅便坐立不安起来。我想看看书怎么也看不进,于是便到菜地里捣弄了一会,中午我们根本无心吃饭,陈静梅胡乱炒了个蛋炒饭给小鑫吃,下午实在饿得不行了我们每人吃了两个冷红薯。等啊等啊,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才见梁天祥他们五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怎么样?没伤着谁吧?”陈静梅打老远就忙不迭地问。
  “有我孙猴子在,他们敢把我们怎样?”孙石生大大咧咧地夸起海口来,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姜还是老的辣,老鬼出马一个顶三!”
  接着孙石生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起打架的全过程:那边一共来了八个知青,清一色的红五类,个个拿着刀和棍。两军一对阵,梁天祥赤手空拳走上前去,用炯炯冒火的眼光直逼中间那位带头大哥,嘴里却笑嘻嘻地问:“谁想见一见我这个地主狗崽子?”那位带头大哥没见过这阵势,一下愣住了。接着梁天祥目光威严地依次扫过其余七人,并用冷得令人发颤的语气说:“都是些知马子,未必硬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就凭两句话两道目光,便将对方的意志彻底瓦解。那位带头大哥见状立刻改口说久闻大名想来会会,于是邀请梁天祥一行前去圩场吃午饭,算是不打不相识——交了个朋友。一场危机终于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七、

  高云经常往知青大院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谢凌云有很多文革前出版的世界名著,那是谢凌云文革武斗期间从大学图书馆里淘到的。高云闻讯赶去时早已人去楼空,只剩满地文革后出版的文化垃圾了!读书对高云来说是仅次于爱情和友谊的又一永久渴望。下放后高云曾暗暗积攒了一些图书,大多都是他用劳动、大米或友谊换取的。高云最爱的是老同学送的《普希金抒情诗选》,那可是他初中三年热情为老同学补习功课取得的成果,一本崭新的书不到三年便被高云翻得快要掉页了。《古文观止》是高云帮社员打了三天土砖换来的,没打过土砖的人不会知道,那可是农村最累的活计!当然更多的只有借书看,文革破四旧几乎把所有好书付之一炬。高云只要听说哪里有书,不管是好是坏都要前去瞧一瞧,走上四五十里是常事。有一次高云到邻县去玩,在一位知青那里 发现一本无头无尾的外国小说,它的主人视若珍宝不肯外借,高云硬是不吃不喝一天一夜将那本书看完,十年后他招工进城在书店才得知那本爱不释手的小说是《红与黑》!高云立刻花了半个月的伙食费买了下来,终于让自己如愿以偿地知道了于连最后的结局。不过比起谢凌云淘到的藏书,高云就十分寒碜了。高云在谢凌云那里如获至宝地借到了《悲惨世界》《九三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苔丝》等一大批顶尖级文学名著,使他饥渴的心脑享尽一次次饕餮大宴。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高云正和梁天祥在楼上聊天,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哀嚎声,好不容易他们才分辨出那声音是在叫“梁师傅”。他们十分诧异,不是最熟悉的知青,大黑通常会叫的,今晚大黑一声不吭,传来的声音又那么凄惨,听得他们还真有点毛骨悚然。高云和梁天祥下楼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前不久抬到郴州急救的土改根子何老汉。只见他双手杵根拐杖,东倒西歪地倚靠着门框,脸色惨白骨瘦如柴,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踹个不停,六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像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他们连忙将他扶进屋里坐下,冲了一杯糖开水递给他。何老汉好不容易止住了喘息,颤颤巍巍地说:
  “梁师傅,你一定要救救我呀!”
  “你不是去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的?”梁天祥和颜悦色地问道。
  “他们查不出原因,要我回家等死!我猜肯定是有人打了我的汗拳。听别人说你会收汗拳,你一定要救救我!”刘老汉一个劲地哀求道。
  梁天祥沉吟了一会,立刻拿出三根筷子彼此平行地立在盛满清水的瓷碗中,接着又在一张毛边纸上用毛笔画了个符,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地忙活了一会,最后他让刘老汉喝下那杯水。过了一会梁天祥又从楼上拿出一个重重叠叠包裹着的小纸包,等他一层又一层打开后,高云才发现原来那是前不久小鑫肠胃不适时梁天祥到公社药店买给小鑫吃剩的两片酵母。纸包打开后,梁天祥神秘兮兮地将前后门打开探头探脑地查看一番,确信没人偷听后才压低声音对刘老汉说:
  “你的汗拳我已经帮你收了,为了保险,我再给你一颗美国来的灵丹妙药。这是我逃到台湾去的舅舅千辛万苦从美国弄来给我救命的,一共三颗,那次我瘫痪吃了一颗,后来有人出一万块钱一颗要买我没舍得卖,今天你拿一颗去吃,我留一颗以防万一。这药很厉害,千万不能过量。你把它分成八次,碾碎了兑开水喝,一天一次,平时还要多喝水、多休息,尤其不能生气,每天多和孙儿孙女玩一玩、笑一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保证你的病会好的。”梁天祥怕刘老汉记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还反复叮嘱他别对任何人说,好了以后也不能对别人说。最后高云和梁天祥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将刘老汉送回了家。
  回来后高云不无担忧地对梁天祥说:
  “他看来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知道这对他有没有作用。”
  “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我看过弗洛伊德的书,知道有些不治之症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实在好不了也没办法,那是他命中注定。我就当为他做了一次临终祈祷吧,横竖不会有什么坏处。”
  这事过去了一个月,碰巧还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高云和梁天祥准备吃饭时刘老汉又来了。这次他没用拐杖,脸上有了些微红晕,手里提着一只正在生蛋的大母鸡,兴冲冲地直接进了屋。刘老汉一进门就梁师傅长梁师傅短地说个不停。原来他吃完那颗酵母片后身体奇迹般好了起来,吃完那一颗他又向梁天祥去讨另外一颗,两颗酵母片一吃完,现在居然能出工下地了。今天刘老汉是特地送鸡来表示感谢的。梁天祥再三推辞,见他有些生气了才答应收下,但一定要留他吃完饭再走。几杯酒下肚,刘老汉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从谈话中高云和梁天祥得知刘老汉和鬼屋主人很熟悉,便央求他说说鬼屋的故事,刘老汉迟疑了一会终于满足了他们的请求。于是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听到了一个悲惨凄凉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鬼屋之所以能在方圆百里鹤立鸡群夺人眼球完全归功于何大善人的勤勉与聪慧,他原来也是穷苦人,育有五儿两女,全家人在何大善人带领下勤勤恳恳省吃俭用积攒下这份家业。何老汉七八岁时帮何大善人看过牛,他说何大善人对长工和下人都很和善,还经常接济乡亲,久而久之乡亲们给他取了个何大善人的绰号,叫得多了大家竟忘了他原来的名字。土改时何大善人戴着土豪劣绅的高帽被枪决在鬼屋的前坪,当晚他的大儿子便吊死在院门上,大儿媳妇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没多久刚结婚的大女儿疯了,成天不是哭就是笑,一刻也不停歇,后来有人看见她跟一个跑江湖的郎中走了。过了几年三儿子被活活打死在批斗台上,三媳妇带着一根独苗改嫁他人。再后来没儿没女的二儿子和二媳妇双双病死在鬼屋。四儿子是上树摘野果子时摔死的。如花似玉的小女儿被患不育症的大队民兵营长抢去做了填房,两年后有人看见她在城里做鸡婆,据说是民兵营长把她卖给了人贩子,也有说是她自己跑的,民兵营长四清时被整死后,她的下落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最惨的要数五儿子,他孤苦伶仃地守着亲人的骸骨一直熬到过苦日子,后来人们很久没见他出工,队长邀了几个最胆大的青年结伴前去查看,推开东厢房储物间只见他斜倚在谷仓旁,眼睛鼻子嘴全被老鼠啃成几个大洞,身上百孔千疮惨不忍睹。从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敢跨进鬼屋一步了。有人将鬼屋的荒废归罪于当年的土改工作队,说如果没将何大善人枪决在大宅前坪,就不会有大儿子吊死院门的事,也就不会有分到大宅不敢住宁愿祖宗三代挤破茅屋的现象发生。
刘老汉说完故事后一再恳请高云和梁天祥不要对外人讲,仿佛他是在泄露一桩天大的国家机密似的。正像刘老汉至死信守了承诺一样,梁天祥和高云也牢牢守住了鬼屋的秘密,他们倒不是怕触犯刑法身陷囹圄,而是担心这么凄惨的故事会使女同胞们失去往日的安宁。刘老汉虽然没将梁天祥救命之事告诉任何人,但他心里一刻也未曾忘记,一年后公社抄没梁天祥家的木料,正是他不顾天寒地冻日夜守在临时堆放木料的娱乐室,这才使那些木料得以完璧归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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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经过知青们年复一年的努力,昔日萧森恐怖的鬼屋终于焕然一新,以它别具一格的崭新面貌出现在社员和知青惊诧而欣羡的眼光中。沿着庭院外栽了一行桃、李、梨、石榴等果树,庭院里种满了芙蓉、月季、蔷薇、腊梅等花卉,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交相辉映,风一吹院里院外芬香扑鼻。坍塌的院墙处插了两排锋利的枳壳,屏障着院墙内的欢乐与安宁。中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拱形院门,拱门顶上用杉树皮覆盖,造型古朴酷似东方隐士的茅庐。拱门两侧由竹木相间组合而成,新颖奇巧透出几分童话世界的迷幻韵味,活脱脱一道新婚伉俪梦寐以求的喜庆之门。庭院中间用断墙残砖搭起了一张足够十几人同时聚餐的硕大饭桌,时刻提醒门外的看客这儿人丁兴旺其乐融融。居住在这里的知青通常都保持在十人以上,结了婚的一家一伙,没结婚的二三人合伙,最多时整个大院有十五人之多,还不算像高云孙石生这样的常客。有些知青招工、嫁人、病退回城了,很快又有新来的知青填补空缺。厨房不够就将猪圈牛栏统统改造成厨房,做饭时炊烟袅袅、你呼我叫,奏起一首欢快的锅碗瓢盆交响曲,简直热闹非凡。但逢节庆日,每家每户将各自的菜肴统统端上庭院中的大饭桌,十几个人有说有笑闹翻了天。全然没有一点流落异乡的寂寞与凄凉。渐渐地当地村民也会常来串个门凑凑热闹,久而久之还以能受到知青邀请深感荣幸。不过他们仍习惯称鬼屋为屋角上,从不叫别的什么名字。知青中则叫什么的都有,因其高称它知青大厦,因其大称它知青大院,有叫鬼屋的,有叫知青乐园的,也有叫它桃花源的,暗地里甚至有人称它小台湾,因为在这里你能透过嘈杂的干扰声从半导体收音机中听到海峡对岸传来关于政局的不同声音,能听到邓丽君动人心弦的美妙歌声,那歌声最能抚慰远方游子,让你顷刻间忘掉所有人世的痛苦与忧伤。《南京知青之歌》也是从收音机中听到后传开来的,只有三段,后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又凑出一段有关爱情的歌词:

          告别了你,可爱的姑娘,
          揩干脸上的泪水,
          抹去心头的忧愁,心中的悲伤。
          啊,心爱的人儿离开我去远方,
              爱情的花朵在心中幸福地开放……

  像高云这样的常客另外还有四位,有两位是69届郴州本地下放的。男的叫孙石生,外号孙猴子,性格开朗,慷慨仗义,长得一表人才,但是为人处世缺乏规范,调皮捣蛋无法无天。女的叫段乔,大家都叫她小乔。长得小巧玲珑、活泼可爱,梳一条齐腰的长辫,特别惹人注目。笑起来像澳大利亚的笑翠鸟,极富感染力。第三位是本村的农家姑娘何山妹,面容姣好,文秀温顺,甚是惹人怜惜。最后一位是梁天祥下在另一个大队的同学王霖,性格沉静寡言少语,但新诗写得特别棒。
  高云和孙石生的芥蒂是从那次悬挂庭院大门对联开始的。梁天祥做好院门后,谢凌云提议写一幅对联挂上,于是相约每人写一幅。挑选对联那天,除了高云和谢凌云其他人都交了白卷。高云的对联是:“人鬼情未了。战天斗地鸡变凤;脱胎换骨鬼成人。”谢凌云的对联是:“走着瞧。卧薪尝胆岂无期;扬鞭吐气终有时。”王霖觉得自己是另一大队的不便参与。两幅对联刚摆出来,孙石生开口就说高云的对联俗气:
  “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是一群党的好儿女呢!”
  高云听了根本不屑向孙石生解释,他抬头望了谢凌云一眼,谢凌云默不作声,显然没有帮高云解释的意思。后来,还是梁天祥帮高云解了围。
  “我觉得这幅对联蛮好的。鸡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凤凰是虚无之物,‘战天斗地鸡变凤’暗示了现在无米下炊,是绝妙的讽刺。如果下联把‘鬼变人’改成‘人变鬼’就更好,不过那样肯定会被人上纲上线惹麻烦的。‘人鬼情未了’用在这幢鬼屋上很贴切。”
  经梁天祥这么一说,其他知青都一致赞同将高云的对联挂在院门上。谢凌云后来就把他那幅对联挂在了他和梁天祥的住房外。
  还有一次芥蒂则是由打牌引起的。那时大家对钻凳子、贴纸条、刮鼻子、喝凉水等惩罚方式已经感到十分乏味,于是孙石生想出个“掏颈窝”的点子,就是赢家把手伸到输家颈窝里去,他和谢凌云玩过几次,弄得段乔和何山妹狼狈不堪。高云一听极力反对,孙石生便将了高云一军:
  “那你想个有趣的办法来!”
  那时正值芙蓉盛开,高云一见满枝头的芙蓉花灵机一动说:
  “来点诗意的,输了的含花怎么样?”
  谢凌云立刻随声附和,大家也觉得新鲜刺激,于是便开始实行扑克牌史上最浪漫最文雅最谦谦君子的输牌方式。打了几轮下来输的人才品味到个中滋味,这实在是一种最最残酷的惩罚方式!刚开始含花的时候倒没什么,红花映衬着脸蛋使男人显得风流倜傥、女人显得婀娜多姿,但是含了不到三分钟口水就哗哗地直往外流,胃也恶心得直想吐,那种难受与狼狈简直无法形容。等到每个人都尝到那种滋味后游戏自然玩不下去了,但是大家也因此笑得东倒西歪乐不思蜀。最占便宜的要数陈静梅,她静静地坐在一旁边织毛衣边看大家打牌,后来笑得椅子也坐不住,蹲在地上只嚷肚子痛。
  收好扑克牌后已经很晚了,大家却毫无睡意。于是围坐在煤油灯前聊天。
  “老鬼,讲一个贫下中农的笑话听听。”段乔对梁天祥説。知青聊天有个永恒的话题,那就是拿他们的老师——贫下中农开刷,也许是青年学子的逆反心理吧,但久而久之这种即兴创作竟然变成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项丰硕成果。
  梁天祥夸张地干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天方夜谭:
  “话说有位贫下中农去城里亲戚家做客,回村后别人问他吃得如何睡得好不好,他先夸了一通亲戚家如何有钱如何豪华,接着说:‘就是不该床上没席子,害得我在床板上睡了一宿。’别人问他冻没冻着,他说:‘那倒不会,盖的东西太多,热得我还掀掉了几层。’原来大山里农民一年四季穷得只能垫席子,他把床罩、床单、垫毯、垫被统统当成被子了!”
  “我也说一个。”孙石生说,“有个贫下中农去城里看病,打针时护士要他把裤子脱下一点,他一下全脱了,气得护士骂了一声‘畜生’,他以为护士问他‘家庭出身’,连声答:‘是贫农,是贫农!’”
  “还有个贫下中农更有趣。”高云也来了兴致随口乱编起来,“一天他坐装沙的翻斗车进城,卸货时司机忘了车顶上有人,踩翻车斗后才想起,吓得连忙下车救人,谁知那个贫下中农从沙堆里爬出来后竟连连向司机道歉:‘师傅对不起,我下车时力气太猛把你的车踩翻了,我这就帮你把沙子铲上去。’”
  像这类笑话梁天祥最会编,日积月累高云渐渐收集了几十个,他原打算以后编一本笑话集出版,后来转念一想:贫下中农也是政治的受害者,于是便将已经编好的笑话统统付之一炬。
  高云和孙石生最严重的那次冲突是在圩场上。那天高云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小个子男知青有意撞向一位娇小的女知青,女知青被撞后随口骂了声“流氓”,那男知青举手就要打她,高云正巧在旁边,伸手就抓住那人的手。小个子男知青见高云比他高大,悻悻而去。不一会他就带着孙石生和另一名男知青前来,原来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同学,下在另一个大队,尊孙石生为大哥。小个子上来就伸手打高云,被高云一下捏住手背动荡不得,另一位想上前帮忙被孙石生拦住了。
  “别打,别打!怎么回事?”孙石生拿出大哥的派头问道。高云见状也松开了手。小个子忙不迭地说高云打他,高云将经过对孙石生说了一遍,然后告诫道:
“欺负女知青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去柬埔寨打仗去。”那时已经有知青越境去柬埔寨加入红色高棉的队伍帮着打越南人,我知道邻近大队就有一个,后来一直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她先骂我的。”小个子极力狡辩道。
  “我亲眼见你先撞她。你还耍赖!”
  孙石生将高云拖到一边,息事宁人地要高云给他一个面子,高云正在火头上得理不饶人,一定要小个子向那名被欺负的女知青认错,谁知那位女知青见势不妙早已不知所踪了。孙石生见高云不肯给面子也来了火,叫高云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眼看他们就要打起来的时候,几个认识高云的知青忙上前扯架,孙石生一看架打不成,气汹汹地约定明天上午十点去西河滩头决一胜负,高云毫无惧色地满口应承。第二天高云孤身前往,却只见孙石生两位小兄弟。小个子一见高云便说:“孙大哥母亲病了。他说以后再约。”过了几天高云一直没接到战书,后来在知青大院再见孙石生时也没见他提及此事。当然高云是不会提的,因为颜面扫地的人不是他。这事便搁置下来,不过高云心里总有些纳闷,依孙石生的性格他绝不甘心就此罢休。直到后来陈静梅的一番话才解去高云心头的疑惑。
  一天晚上陈静梅找了个机会将高云叫到一旁问:
  “你那天和孙猴子他们差点打架了,是吗?”
  高云把事情原委对陈静梅说了,陈静梅听完后忧心忡忡地劝高云道:
  “你以后别太冲动了,打了谁都不好,再说他们年龄小不懂事,穷极无聊找点刺激,也不会干很出格的事。要不是那天晚上老鬼骂了孙猴子,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你没看到那晚老鬼的样子有多吓人。他是从别的知青那里听说这件事的。当时他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骂得孙猴子一声都不敢吭:‘我在那里也会狠狠教训那家伙的,以后你叫他小心点,再欺负女知青我剥了他的皮!’”高云这才知道化解这场冲突的原来是梁天祥。
  陈静梅接着告诉高云说梁天祥那晚再三警告孙石生,说高云是他最好的朋友,谁敢碰一下高云他和他没完。高云听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为正在燃烧的友谊也为已经冰封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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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高云队的政治斗争也逐渐从触及灵魂转向了触及肉体——高云和另外几名知青被公社武装部以收枪之名押送到城里毒打一顿。后来有一位知青忍受不了毒打谎称有枪,带军分区的人去水库边起枪,趁大家忙着挖地找枪的时候,五花大绑的他纵身跃入水库,一边跳一边还高声呼喊“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幸亏当时水不深,他很快被救上岸,没有沦为文革千千万万冤魂中的一员。这以后高云他们被放了回来。
    回到生产队后高云独自窝在家中默默悲伤,除了肉体的痛高云心中的伤更重。心灵之痛是他交往了三年的朱盈盈不辞而别留下的。他们尽管交往不多,而且又极其隐秘,但彼此的情感却是真切的。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像绿蒂,并因此一见钟情。可是他害怕被拒绝,害怕受羞辱,于是偷偷写了几行诗夹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中想试探她的心思。诗是这么写的:
                 
        拿起你的笔来,
        冲出一道感情的长河。
        只要是你写的,
        “黑”字也能发光。
        只要是你说的,
        “苦”也能给我带来欢乐。
        我不畏惧恨的漩涡,
        我渴望爱的微波……

      书还回来的时候高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封信,但看完后他又很失落,信同样没有署名,更没有提到爱,甚至连一丁点能让人产生联想的暗示也没有,只是单纯叙述一位少女下乡后的感受。他们从此便开始了一种像爱情又不爱情的语言游戏。信的传递每次都是偷偷夹在书中完成,从没有当面递交过,因此他们的手从来也没有触碰过。但是读到对方的经历与感受,他们的心却不止一次地在偷偷碰撞。他们也曾有过一些别的交往,例如高云会时不时挑一担柴送给朱盈盈,朱盈盈也会在高云口袋里偷偷塞上一把糖或者几个热腾腾的鸡蛋。整整三年朱盈盈只去过高云家一次,而且还是几个人一块去的,那次是冬天高云队围山打猎捕获了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高云特地叫上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同庆贺。高云去朱盈盈那里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都无法单独相处,但是他们能在夜深人静彼此读对方的信时出双入对携手同游,他们能在眼光偷偷对视后脸上倏忽出现的红晕中感到彼此心的温暖。
    尽管没有牵手也没有承诺,但高云却认定了朱盈盈就是他的初恋情人,她的突然离去使高云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他把这些痛苦和绝望统统写进了一首叫《夜莺》的诗中:

        我看着她,
        像看着整个宇宙。
        她歌唱着,
        亭亭地立在枝头。
        忽然,我摔了一跤,
        摔得头破血流,
        可是,当我爬起来,
        她已笑着飞走……

    那一天,梁天祥找到独自在家默默忍受精神和肉体双重煎熬的高云,说了一句让高云铭记终生的话:“朋友是什么?就是天塌下来,可以一同去顶的人。”梁天祥这话是在责备高云不该拒朋友千里之外后说的,当时梁天祥眼中的热泪极大地温暖了高云的心。于是高云听从了他的劝告,前去翠竹坡疗伤。
    高云在知青大院住了十几天,身上的伤被梁天祥用草药和友谊很快治愈了。心中的伤却是被陈静梅的关心与宽慰治愈的。高云一说起朱盈盈的名字陈静梅立刻想起朱盈盈第一次来翠竹坡的情形。那次还是高云领她来的,陈静梅一见到和她一样文静贤淑的朱盈盈便一见如故,两人亲热得像一对油盐坛子。当时陈静梅瞟了高云一眼打趣地对朱盈盈说:“你干脆来做翠竹坡的干女儿算了,翠竹坡已经有了个上门女婿,正缺一个配得上他的乖巧女儿。”说得朱盈盈的脸刷一下红得像熟透了的富士苹果。陈静梅在听完高云的失恋故事后安慰他道:“你不要怨恨她,也许她有她的苦衷。”事实果真如她所料,二十七年后高云再次见到了已经身缠万贯却依然温柔娴淑的朱盈盈。后来当高云得知是自己错怪她时,他们初恋的火星死灰复燃终于燃起熊熊烈焰。那时高云想起了陈静梅这番语重心长的贴心话,不由得不对她的先见之明和菩萨心肠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高云和朱盈盈一起专程前去拜访过陈静梅,陈静梅和朱盈盈又一次成了亲密无间的知心姐妹。当然高云和朱盈盈之间的秘密他们隐藏的很深很深,所有和他们亲密接触的知青朋友谁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谁也不会相信两个年近半百的昔日恋人会重新燃起青春般的炽热爱情。
    随着交往的增多高云对陈静梅的敬重也与日俱增。高云忘不了大家一起谈各自初恋时,陈静梅说她没有初恋,高云当时愣了一下,看到陈静梅一脸真诚的样子他终于相信了。后来高云问陈静梅为什么嫁给现任丈夫时,陈静梅说她担心他会自杀,因为他在追求她时曾不止一次说过“没有你我就死”的话。有一次高云和陈静梅单独在一起时,高云问陈静梅:
    “你爱过什么人吗?”
    “我爱我的小鑫。”陈静梅显然在回避高云的问题,眼神不停地在躲闪。
    “还爱过谁?”
    “爸爸妈妈。”
    “还有呢?”高云穷追不舍地追问道。
    “没有了。”陈静梅说这话时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畏怯与愧疚,接着很快被一阵羞红掩盖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羞红顿时把高云的心照得通明透亮。
    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高云发现偌大庭院里只剩陈静梅独自在家。梁天祥和谢凌云到另一个大队串门去了,两位女同学中瘦的那人嫁了当地农民,胖的那人迁移去了长沙近郊农村。陈静梅的丈夫则带儿子回长沙去给父亲拜寿。还有几个知青也都不知所踪。高云本打算去梁天祥屋里自己弄饭吃,他知道钥匙插在哪个墙缝中,后来陈静梅要高云去她家吃饭。
    高云默默地往灶里塞着柴火,静静地聆听着陈静梅一边弄饭一边哼唱的《红河谷》。那柔情似水的歌声一阵阵撩拨着高云的心弦,让他沉浸在一片爱的暖流中……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家乡,
                  真怀念你微笑的目光。
                  有人说你一去,带走阳光,
                  是它把乡间的道路照亮。

            可知道离开后你的村庄,
            没有你多寂寞多凄凉?
            可知道你一走,有人心碎,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听着听着,高云眼中不知不觉沁满了温暖的泪水。
      “咦,你怎么哭了?”陈静梅好奇地问高云。
      “没、没有,是烟熏的。”高云连忙揩去眼泪,尴尬地说。
    吃完饭他们聊了很久。高云很喜欢和陈静梅聊天,陈静梅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虽然简单明了却能让人忘掉所有痛苦与烦恼。陈静梅也喜欢听高云讲一些不能从她丈夫口中听到的逸闻趣事,还特别爱听高云那些与众不同的经历和内心隐秘的感受。傍晚时分雨停了,高云竟然有些依依不舍,真想就这么和陈静梅聊下去,聊到海枯石烂、聊到地老天荒……出门时,陈静梅忽然发现高云领子下方掉了一颗扣子,于是走进睡房去找针线。高云不由自主跟着陈静梅进了睡房,当陈静梅发现高云时不禁愣了愣,忙叫高云脱下外衣给她钉。高云索性将身子凑到陈静梅身边说:“就这么钉”。第一次和女人挨得这么近,而且还是自己如此心仪的完美女人,高云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血一个劲直往头上涌,高云真有点担心自己会晕倒在陈静梅怀里。这时陈静梅也很紧张,拿针的手不停地颤抖,钉完后咬线头时咬了好久才咬断。隔了一会,陈静梅见高云依然站在那里发呆,便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
    “‘身上连,逗人嫌’,你找不到老婆可别怨我呀!”
    这时高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双手将陈静梅紧紧地搂在怀里,随即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深情地说:
    “只要你不嫌,我乐意让天下所有女人嫌!”
    话一出口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陈静梅在高云怀里既不挣扎也不吱声,安静得像冰河时代的一团冰块。等高云松开双手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严峻得没有一丝表情的惨白的脸。高云顿时惊呆了,立刻惶恐不安地转身离开陈静梅。
    从那天起高云刚刚平复的爱情创伤重又死灰复燃了,而且比上一次来得更加猛烈。他猜不透陈静梅惨白面容代表的含义,他恨自己的鲁莽、恨自己弄砸了自己与陈静梅之间那原本亲密无间温馨愉悦的关系。于是高云将这些经历告诉了谢凌云,他以为谢凌云书读得多,也和自己一样酷爱文学,而且心怀大志,常以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自比。谁知谢凌云听了高云的话以后竟严厉地斥责高云自作多情,还说他去问过陈静梅,她否认对高云产生了爱,她说高云太不谙世事太天真浪漫了。高云的期待彻底落了空,谢凌云不但没帮高云解开心结,反倒火上添油,使高云的心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尤其是谢凌云转述陈静梅的那些话竟然使高云在羞愧之余,隐约增添了几分对陈静梅的怨恨。渐渐地高云和陈静梅的关系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高云不但不和陈静梅说话,碰见陈静梅还要绕道走。后来听说陈静梅近来常常晕厥,高云依然硬着心肠不闻不问。
    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梁天祥的目光。一天晚上梁天祥特意来到高云家,开门见山地询问起高云和陈静梅的事。于是高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告诉了他,诉述中特别提到谢凌云的看法以及谢凌云转述陈静梅说过的话。梁天祥听完后语重心长地对高云说:
    “你怎么这么傻呀?她难道不值得爱吗?像她这样温柔善良的女人值得每个男人爱!我瘫痪的时候她像母亲一样照顾我,帮我喂饭抹身,六年的同学谁也做不到,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却做到了,这是何等的大爱!爱一个人有什么好羞愧的?能爱是好事,不能爱的人才应当羞愧!我也爱她,我会在心里默默爱她一辈子!但是真爱一个人就要为你爱的人带来快乐,而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尽给人添麻烦。”
    高云静静地听着,心中的冰河渐渐开始解冻。
    “我相信她也是爱你的,只是她比你现实比你理智比你更有爱心。你想过没有,她爱你又能怎样呢?她对你不好吗?你能让她抛夫弃子跟你私奔吗?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为了儿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你能让她为了追求你们之间的小爱而牺牲她对儿子的大爱吗?”
梁天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高云茅塞顿开,高云立刻如大梦初醒般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几天来一直重重压在他心上的那些爱恨恩怨瞬间化作一道青烟飘然逝去,此刻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浓浓的温情。这种温情高云曾在自己母亲身上、在梁天祥和陈静梅身上看到过,那是真爱、是大爱,它能熔化私欲、熔化仇恨、熔化所有铁石心肠……
    第二天当高云满面春风来到知青大院时,梁天祥正在家帮陈静梅准备甜酒煮蛋。
    “她昨天又晕厥了,手也摔破了。”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要不要送城里看?”高云焦急地问道。
    “她这病看起来像癔病。女人情感受到强烈刺激时很容易得这种病。过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那些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医生是治不了这种病的,倒是弗洛伊德能用心理分析方法治愈。”梁天祥回答。
    鸡蛋煮好后,高云一把抢过碗火急火燎地给陈静梅送了过去。当高云重新跨进那间曾令他百感交集万念如织的温馨睡房时,他的心中此刻只有温情、只有对她疾病痊愈的殷切期盼。陈静梅静静地躺在床上,见到进来的是高云,眼中顿时掠过一阵惊喜,忙不迭地挣扎着将身子靠到床沿上。
    “你快点好哦,小鑫快回了,看见一个病妈妈可是会哭脸的。”高云一边将甜酒鸡蛋递给陈静梅一边笑眯眯地说。
    陈静梅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在高云的热烈注视下拘束不安地吃完甜酒鸡蛋,当陈静梅把空碗递到高云手中后,抬起头怯怯地望着高云说:
    “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高云辩解道,“我长大了,再不会生你的气了。”
    “是吗?这么快就长大了?”陈静梅柔媚的笑容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与喜悦,于是,他们又没完没了地开始了往日那情趣盎然的交谈。交谈中高云站起来想看看陈静梅的手摔得怎样,陈静梅一边说没事一边慌忙将手塞进被子,高云立刻坐了下来,安静地呆在床边接着陪她聊天。
    聊了很久,看到陈静梅无病无灾开开心心的样子,高云忽然换了一种口气,直视着陈静梅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吗?”
    陈静梅一见高云这架势立马又紧张起来,一边躲闪着高云的目光一边喃喃地哀求道:
    “别,别说那些,求你了!”
    “只问一个问题,以后再也不说了,我保证!”高云固执地说。
    “只一个。”陈静梅终于松了口,大胆地抬起头迎着高云的目光。
    “你到底爱不爱我?”高云用火热的目光看着陈静梅乌黑发亮的眼睛问道。
    “别问这个好吗?”陈静梅畏怯地躲闪着高云的目光,可怜兮兮地再三央求高云。
    “不!你回答我,以后我再不烦你了。”高云不依不饶地坚持着,“再说我就是小狗!”
    陈静梅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最后猛地抬起头来,用同样火热的目光勇敢地迎接着高云的注视,那热情洋溢的目光中高云看到了几分顽皮与狡黠。
    “爱——不——爱——”陈静梅终于用略带娇嗔的缓慢而拖长的语音吐出几个字来。
    高云沉默了,不停地在心中细细琢磨这几个字的含义。越琢磨高云越觉得这几个字扑朔迷离高深莫测,不过最后他终于从中读出三种彼此冲突的结论来:“爱不?爱!”这是他最渴望的结果。“爱?不爱!”这是他最不希望得到的结果。“爱不爱?”这是她对自己心灵的追问……
    高云终于安静下来,这三个字像三声惊雷在高云龟坼的心田久久回荡,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无限遐想的空间。此刻高云仿佛如浮士德的灵魂被天使玛甘泪引导升天一般有些飘飘欲仙。高云突然明白,此刻他所感受到的情感那微不足道语言文字是无能为力的!是的,真正的爱永远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述,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种真爱也是独一无二的,语言文字只能表述那些人类共有的肤浅的情感,真正的爱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永远只有那些亲历者才能心领神会心灵相通心心相印!高云庆幸自己终于读懂了一个女人的心!他再也不会去苛求责备她了,他知道她就是“不爱”那也是一种“爱”的表达!他再也不会自寻烦恼了,他知道不管她是“爱”还是“不爱”,那统统都是脉脉真情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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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过了不久,梁天祥真的开始了他的自我救赎之路。他毫无征兆地一声不吭就失踪了,半年后又猛地仿佛从地底下冒了出来,肩头上多了一副木工工具。原来他是跟耒阳的胡师傅学木匠去了!胡师傅在湘南粤北一代可是响当当出了名的。他五短身材,精精瘦瘦,浑身骨架就像钢筋搭成一般,还没等你跟他交手,你就会被他的力量与威严慑服。他除了一身精湛的木工手艺外,还会武功、药功、精通点打神打。他在高云队做木工活时,高云曾亲眼目睹他的许多绝活。他能用牙咬一满箩米跨几道门槛,能咬根扁担任你拖拉,有一次高云他们连换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仍然纹丝不动。后来他们几个人一窝蜂上前想把他按倒,一眨眼功夫,几个人全东倒西歪趴在了地上,而且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摔倒的。他还会隔山止血,能画水下鱼刺,能把三根筷子立在盛满水的碗中,一天也不会倒,还能把鸡蛋瞬间立在你指定的任何地方。他为人低调,那次是在高云他们再三恳求下才露了几手。他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怒。但如果谁惹毛了他,他两眼一瞪,眼中那两道凶光,再胆大的人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梁天祥学成归来后,业余时间就帮社员知青做家具捞点外快,那时有些年龄大出身又不好的知青已经回城无望开始结婚了。他虽然只学了半年,做起活来却像模像样,全然不弱于那些学满三年出师的徒儿。自从有了一份副业收入,梁天祥当起了农村白领,生活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但是他为人慷慨仗义,正应了“穷单身富寡婆”那句老话,赚来的钱只在手里打了个盹,很快就不再姓梁了。不过他却因此赢得了极好的人缘。
    有天梁天祥买了好酒好菜叫高云过去聚餐,吃饭时高云问他:
    “胡师傅除了自己的儿子从不收外人的,你是怎么让他收下的?”
    “我是看武打小说时获得的灵感。开始我没说要学徒,只是帮他挑挑行李,忙时干干杂活,闲时陪他聊聊天。我谎称想出来看看世界,了解了解手艺人的生活,将来好写小说。后来处得久了,他见我人灵活悟性也还高便收下了我。学了半年他说我可以出师了,便打发我回来。”
    “他那一身本领你学了多少?”
    “武功不是一朝一夕炼得成的,其他的学了一些皮毛。”梁天祥说到这里,特别叮嘱高云道,“你没必要对别人说。”
    于是梁天祥过了一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快乐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他腰部以下突然不能动了。送到郴州地区人民医院住了几天院,医生们束手无策,要他回家请当地赤脚医生开草药慢慢调理。他没找赤脚医生,而是按胡师傅的传授让高云去山里采草药回家熬着喝。这一瘫便是三个月。
    一天出工后高云偷偷溜到梁天祥那里看他。那时高云他们夺得的权又被原来的队长夺了回去,他们的造反组织是“湘江风雷”,正被中央文革小组定为反动组织,而原队长他们的组织是公社武装部暗地支持的“贫下中农革命联盟”。原队长掌权后天天开批斗会,没有什么罪名可安,就称高云他们为“一暴徒”“二暴徒”“三暴徒”。这个把柄是一位出身好的知青留下的。前段时间武斗盛行,那位出身好的知青为了壮胆要梁天祥帮他做了把涂满黑漆的木手枪,乍看起来活脱脱一把乌黑铮亮寒光闪闪的五四手枪。为了增加枪的威慑力,他还在夜间无人时往竹筒里连扔了三发响炮,下的村民半夜不敢出门了。后来中央下令收枪,他一看大事不妙一走了之跑到长沙避难去了,留下高云他们百口莫辨,只能乖乖地背上“暴徒”之名任其批斗。好在高云队有十三名知青,和社员关系也很好,原队长他们也只在会上批一批斗一斗,不敢对高云他们动粗。看到了政治斗争的荒诞与残酷,高云原来的忠诚全部土崩瓦解,只要一有机会便会偷懒磨洋工开小差。
    那天梁天祥照例躺在床上,大伙都出工去了,只有住在与他一墙之隔的陈静梅在家。她刚把一岁大的儿子小鑫哄睡着了,正帮梁瑞祥洗刷弄脏了的被褥。陈静梅和高云同一年下放,她比高云大两个多月,正巧与共和国同时降生。高云是1949年12月30日出生的,严格算来下放时还是未成年人,如果历史真要追究的话,政府当局可是在非法使用童工呀!陈静梅也和高云一样是错过了与同学结伴而行的机会才孤零零地由街道办事处组织下来的。不知是她当教授的父亲未卜先知想出了这个名字,还是她在日常生活中遵从父愿身体力行的结果,她和她的名字简直结合得天衣无缝!她美丽温柔、端庄文静,不过她文静得有点过头,乃至于常常使大伙忘了她的存在,直到一位大她五岁同一年下放的男知青略施小计捷足先登后,其它男知青才注意到她,并对那位工于心计的仁兄心存几分羡慕与妒嫉。看到高云走进院子,陈静梅连忙高声朝屋里喊道:
      “老鬼,快起来迎接贵客!”
    “老虎来了我也起不来!”梁天祥开心的笑声里听不到一丝忧愁。
    “他又尿床了?打他的屁股!”高云打趣地说。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是我大崽!”陈静梅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洗着被褥。她的微笑那么柔媚娴雅,宛如冬日里静静开放的腊梅,给每一位靠近她的人带来无限温暖与遐想。高云看着躺在床上的梁天祥,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极不合时宜的蠢话来:
    “你真好福气呀!”
    “那我们换一换吧!”梁天祥立刻接口道,“我马上去找靡菲斯特让他换,换了你可不要后悔!”
    这时陈静梅也插嘴道:“好人不当想当病人,你今天是起早了撞上鬼了吧?”
    高云顿时满脸绯红,连忙走过去倒水喝,一边暗自庆幸他们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梁天祥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一天早上,他迷迷糊糊下了床,跨出房门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病竟奇迹般痊愈了!可是就在他康复不久,高云却遭遇到人生的一次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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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
                尽管生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这首普希金的诗高云十八岁那年就背得滚瓜烂熟,梁天祥病逝后他想:如果一个人终身都厄运缠身,如果一个人到老了依然一贫如洗,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还会觉得往日的苦难岁月“可爱“吗?是的!他相信梁天祥已经用他的一生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因为他坚信无论灾难如何深重,一个人只要始终怀着赤子之心真诚地去爱他周围的人,友谊和爱情便会将苦难酿成甜蜜、把地狱变成天堂!即使屈辱与痛苦伴他终身,即使贫穷与疾病送他入土,他仍然会怀着无限的憧憬向往那令人唏嘘让人不堪回首的“知青岁月”!
  梁天祥比高云大两岁,梁天祥是66届高中毕业,高云是65届初中毕业。高云当时还是市里的三好学生,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却因为父亲是前朝官吏而名落孙山。梁天祥的情况和高云差不多,没书读了只好下放。和梁天祥一起下的有四位同学,两男两女分在同一知青小组。梁天祥下放的队比邻高云的队,原来梁天祥他们住在村庄的中心,后来搬了新居,便与高云的住所遥遥相望、鸡犬相闻了。那是一幢掩映在竹林深处的青砖碧瓦的农家大院。记得梁天祥第一次带高云去那儿的时候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那天高云吃完饭正凑着煤油灯看书,梁天祥兴冲冲地跑来拖高云去看他的新发现。他们先是穿过一片水田,再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两队之间一片二十来米宽的荒坡,借着朦朦的夜色来到竹林深处,眼前阴风习习破败不堪的景象顿时令高云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幢十几米高的火砖瓦房,坐北朝南一字排开六套住房,中间的堂屋宽敞得能驶进巨型坦克,前面一东一西两排低矮的厢房依次是杂屋、厨房、猪圈、牛栏。庭院的大门和围墙已经倒塌,倒塌后的残骸与整齐雄伟的房舍形成巨大的反差,仿佛隐隐约约在述说一个凄惨悲凉的故事。
  “怎么样?我发现的新大陆不错吧?”梁天祥洋洋得意地说。
  “这不是聊斋里的鬼屋吗?”高云先泼了梁天祥一瓢冷水,见他有点扫兴,连忙接着说,“不过倒很适合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的狗崽子们来住。”高云一下放就听说了这幢闹鬼的老屋,当地村民称其为“屋角上”,也许是暗示鬼魂出没的地方吧。他们不叫它鬼屋,兴许是怕犯了忌讳招来鬼魂的报复。有一次高云还专程来拜访过,看到当地最豪华气派的高楼大厦弃之不用,曾不止一次地为当地社员的迷信和浪费深感震惊并扼腕叹息。
  “每人一个单间,能住十几个知青呢!”梁天祥兴致勃勃地说。
  “他们敢来住吗?”高云有些担心地问。
  “他们不来我一个人住!队长已经答应我了,明天我就搬来!”
  后来果然如高云所料,女同学不敢来,只有和梁天祥一起下放的谢凌云肯来。不过一个月后,女同学也搬来了。接着陆陆续续不论哪一年下的知青全搬了过来,十几个人把楼上楼下挤得满满当当,顿时一个凋敝落败的呼啸山庄变成了其乐融融的桃花源。知青大院的美名也渐渐随着各地知青的来访传遍公社的每一个村落。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高云万万没料到仅仅二十来米宽的一片荒坡竟然会使两个队知青的遭遇有如此天壤之别!梁天祥和谢凌云借着大串联的春风,走南闯北游历了大半个中国,特别让人羡慕的是他们居然还混迹于百万学生中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伟大领袖的非法接见!谢凌云至今还留在长沙造反未归。高云队的知青却坚守第一线抓革命促生产,他们夺了原来那个贪污公款偷盗库粮的队长的权,自己挑起领导重担。在全队知青的带领下,那一年他们生产队不但增产三万斤粮食,还新建了一栋三百多平米的两层楼仓库,获得除队长外所有社员甚至队长老婆的交口赞誉。
  有一天,太阳刚出来不久,高云正在两队交界的山坡上看牛,梁天祥循着高云的笛声找来了。他背着喷雾器,用一根长长的树枝高高挑起一瓶剧毒农药1059,嘴里唱着京剧《打虎上山》,那模样活像“林冲雪夜上梁山”,不过多了几分喜庆少了一份落寞。
  “你就干完活了?”高云问梁天祥。
  “我学了华罗庚的优选法,工作效力提高了一百倍。不信,待会你过去看看。”梁天祥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高云很反感,他心中暗自思量:“他要是在我们队,不揪上台批斗才怪呢。”
  于是他们坐在草地上聊了起来。高云说他们队革命生产的新气象,梁天祥说他们游山玩水的新感受。末了,梁天祥深有感触地说:
  “这回我可大开眼界了!原来我对‘广阔天地’还抱有一丝幻想,现在我才真正懂了国际歌。”说完梁天祥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从来就没有什麽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太阳当顶时,梁天祥硬拖高云去看他的新工艺。那片稻田在两个小山包之间,大约十来亩,禾苗快抽穗了,斑斑驳驳起满了稻飞虱。只见梁天祥放下喷雾器,打开1059瓶盖,沿着稻田周边四处飞洒起农药来。药泼洒了一半,他俯身将药瓶在田里灌满水,又接着洒起来。不一会药就洒完了,弄得整片田垄药气冲天。
  “你这可是暴殄天物呀!”高云一见惊得大叫起来。
  “你错了,如果我老老实实把药洒到田里,那才是暴殄天物呢!”梁天祥不愠不恼地解释道,“这么毒的农药洒到禾苗上,还不等于洒到大家的饭桌上吗?”
高云顿时哑口无言。这个共和国的同龄人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看来真理并非如课堂上学的那样铁板钉钉简单明了,当然更不会是绝对正确永恒不变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也许我们中华民族灾难的根源就在于对“真理只有一个”的确认,俗话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你站在不同角度观察事物时,事物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每一种不同的见解也许都隐含了真理的基因,所以唯有尊重不同意见才能防止有人冒真理之名草芥人命涂炭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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